《靈飛經》第二章 紫深深

燈籠越去越遠,不久消失在黑暗深。過了一會兒,道邊的一叢灌木沙沙晃,樂之揚冒出頭來,眼睛閃閃發亮。剛才他見張天意與人談,知道謊話必然拆穿,一時心急,鉆道邊樹叢。張天意殺人拋尸,他全都看在眼里,嚇得渾僵直,一也不敢,此時得了自由,也不敢停留原地,只求離張天意越遠越好,故而與之反向,發足狂奔。

前方回廊曲折,歧路無窮,一忽而草木叢生、花枝纏人,一忽而高墻壁立、聳列兩旁。也不知跑了多遠,樂之揚雙,心肺似要炸開,只好停了下來,彎著腰大口氣。息了一會兒,他掉頭去,屋宇重重,永巷無盡,夜無邊,也不知在何

樂之揚只覺泄氣,頹然坐在地上。他已困在宮里,只有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這一夜飽驚嚇,此刻一險境,登時倦意如。正要睡,忽聽遠傳來一陣琴聲,彈的是一首《烏夜啼》。琴者手法妙,世間有,所彈的古琴音醇厚,潤如珠,泠如泉,時如松濤鳴壑,時如空谷傳響,抑揚之間,了無一雜音。

樂之揚好音樂,聽得神,睡意不覺煙消,聽到妙之,不由解下長笛,隨著節拍輕輕敲打地面。《烏夜啼》是南朝大樂師王義慶譜寫,琴聲清曠中暗生幽怨。高有如山空夜寒、鳥啼驚心,低回好比碧紗如煙、隔窗對語,琴者的技藝越是高妙,那一離愁別恨越是刻骨銘心。

樂之揚年心,聽了一會兒,只覺氣悶,忘了在險境,琴聲剛一結束,就忍不住橫了長笛,吹起一支《海青拿鵝》。這支曲子出自北方,專道馳騁大漠,彎長弓,大雕,放海青,捕天鵝的種種趣事,曲調豪邁俊爽,開人襟懷。樂之揚吹到興起,一支長笛變出了兩般調子,一如俊鶻飛天,一如天鵝穿云,一個靈猛銳,一個憤然沖霄,兩般調子忽上忽下,翩翩相逐。

笛聲一起,琴聲悄然沉寂,樂之揚吹到妙之,兩調合一,繁音匯響,笛聲沛沛洋洋,直沖霄漢,在夜空中盤繞數圈,方才終了。

笛聲方歇,琴聲又起,彈的卻是一首《平沙落雁》,調子輕快明朗,神韻風流不拘,好比秋雁橫江,波明麗,江邊長沙如帶,飛雁時起時落、上下鳴,彈到高妙之,真如數十只大雁同時鳴一般。

樂之揚聽得舒服,沉浸其中,渾然忘我,直待雁群飛散,孤雁哀鳴,一曲《平沙落雁》歸于沉寂,這才橫起笛子,吹起了一首《鶴鳴九皋》,笛聲有如萬里長空中一只孤鶴,引吭長鳴,聲聞于天。

吹笛時琴聲又歇,樂之揚剛一吹完,琴聲立刻接上,奏起了一曲《龍翔》,宛如飛龍騰空,飄逸變幻之余極盡華彩。

樂之揚靜靜聽完,應了一首《秋鴻》,調子瀟灑不拘,好似孤鴻飛逝,任意東西。但還沒吹完,琴聲忽又響起,奏的是一曲《漁歌》,洋洋灑灑,大有小舟一葉,遨游江湖之氣概,瀟灑悠遠之,更勝方才的《秋鴻》。

樂之揚就是一個傻子,也聽出對方在跟自己較勁,他年氣盛,琴聲一完,馬上吹起了一首《樵歌》,清高曠達,頗有天不拘、地不管,坐看風云、笑傲日月的襟懷,不待《樵歌》唱盡,琴聲叮咚,大有古風。樂之揚微微一愣,聽出這是古曲《高山》,這一曲是上古琴圣伯牙譜寫,較之后世,曲譜頗為簡單,可是大道至簡,調子越簡單,越是不易出彩,可是到了琴者手里,一雍容之氣天然流,穆穆如高山聳峙,浩浩如長風吹林,欺日月,凌霄漢,大有登凌絕頂、一小天下的氣勢。

樂之揚不甘示弱,琴曲一完,笛吹起了《流水》。高山流水,自古并稱,上善若水,無可以羈絆,與樂之揚相合,故而神與意合,吹得意興洋洋,浩如飛瀑流泉,轉如小溪流淌,起承轉合漫漫不絕,令人凝思遙想、聽而忘倦。

曲子吹到大半,琴聲忽又響起,聽其旋律,竟是一曲《漁樵問答》,調子溫款款,銳氣全無,出求和的意思。樂之揚心中驚訝,笛聲悄然一轉,也變了《漁樵問答》。他與琴者素未謀面,此時琴笛合奏,竟是難得的默契,到了“問答”一段,琴聲主問,意思深長,笛聲主答,神,一如山之巍巍,一如水之洋洋,飄揚在宮城上空,大得山水之趣,讓人心生出世之想。

一曲奏罷,余韻不絕,樂之揚放下長笛,耳邊沉寂無聲,方才的樂曲還在心間久久盤旋。他站在永巷深,呆呆的一,月穿檐照來,如銀如水,在他的后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夜風微微,夜氣冷冷,樂之揚儼然置于夢幻之中,忘了自己在何

突然間,后傳來腳步之聲,樂之揚如夢方醒,回頭看去,遠飄來兩盞氣死風燈,燈火明滅,照出兩個華服男子,均是面容姣好、白,不過神冷冰冰的,就像是戴了一張面。樂之揚看見二人,心子狂跳,本想轉逃走,可是方才吹笛幾乎耗盡了他的神思,著二人走近,居然提不起逃跑的勇氣。

兩人停了下來,左邊的人目一轉,落在樂之揚手中的長笛上,神十分困,猶豫一下,問道:“剛才……是你在吹笛?”

樂之揚無奈點頭,那兩人對視一眼,右邊那人笑道:“好家伙,跟我們走一趟吧!”說罷左右分開,把樂之揚夾在中間。

樂之揚滿心沮喪,暗想擅闖宮乃是死罪,本應該潛藏蹤跡才是,偏偏一時興起,吹起了長笛,這一場樂曲斗下來,只怕一整座紫城也被驚了。如今落人手,死也活該,可惜臨死之前,不能跟家里人打聲招呼,待會兒人砍了腦袋,老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哪兒。

迂回走了一會兒,茂的林木中飄出一縷檀香,夾雜幽幽花氣,使人心醉神迷。樂之揚恍恍惚惚,只疑在夢境,行尸走般轉過一叢木槿,忽見一座沉香小亭,四柱子各挑一盞風燈,燈下坐了幾個人,就在亭子前方,橫了一張黑黝黝的古琴。

忽聽有人“咦”了一聲,一個的聲音說道:“什麼?吹笛的是個小孩子?”

樂之揚應聲去,說話的是一個黃衫,與他年紀相仿,坐在古琴后面。下頜尖尖,面頰潤,如初開荷花,一雙杏眼亮如水,盯著樂之揚驚奇打量。的雙眉稍顯濃長,斜飄鬢,給那張俏臉添了幾分英銳之氣。

“原來是個太監?”左邊的中年男子哼了一聲,神很是不屑,他年近四十,方臉濃眉,目凌厲,一部蒼黑髯隨風飄拂。

“奇怪了!太監里面也有這樣的人?”接口的男子二十出頭,容貌清俊,風流蘊藉,臉上似笑非笑,使人心生親近。

兩人口口聲聲稱呼太監,樂之揚心中奇怪,低頭一看,恍然大悟,原來他上的袍服跟兩個掌燈男子不同,樣式卻是一般。想起來,張天意殺的也是兩個太監。

忽聽中年男子笑道:“十七弟,騎馬箭你不如我,琴弄笛我不如你。音樂麼,我所知有限。但你說這小太監的長笛京城無對,未免夸大其詞。京里的笛手千上萬,他這麼一點兒年紀,又能強到哪兒去?”

清俊男子笑道:“我不過隨口說說,十三妹跟他斗過曲子,的話最為可信!”看了樂之揚一眼,輕輕笑道:“四哥,小妹見識有限,我聽過的笛手,似乎都不如他!”

“是嗎?”那四哥目一轉,盯著樂之揚說道,“笛子吹得這樣好,怎麼不去樂坊做樂師,來宮里當太監干嗎?”

他目懾人,樂之揚心懷鬼胎,登時低下頭去。只聽笑道:“四哥,你別嚇著人家。是了,小太監,你姓什麼?在哪個公公手下做事?”

“我……”樂之揚額頭見汗,渾,話從里飄出,就像是蚊子哼哼,“我姓樂……是、是……”他極想編一個謊話蒙混過去,卻對宮里的太監一無所知,縱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人來。

“罷了!”十七弟搖了搖頭,面:“有道是‘笛如其人’,這小太監笛子吹得灑子可不怎麼樣!”四哥咧一笑,聲大氣地說:“他了兩個卵子,還有什麼狗屁子?”

剛說完,忽聽一個沉靜的聲音道:“四叔,男有別,十三姑面前,還請留些口德!”樂之揚凝目看去,四哥后的花蔭下面坐了一個年輕男子,著華服,神態拘謹,說話時有些不安,一下雙手,兩眼盯著別

四哥看他一眼,微微冷笑,拖長聲音說:“太孫殿下有言,區區敢不從命?”轉向黃衫,淡淡說道,“十三妹勿怪,四哥我是人,人說話,你別往心里去!”十七弟接口笑道:“好一個人,只憑這兩個字,什麼都混賴得過去!”

“那可未必!”四哥一半是笑,一半認真,“皇太孫天縱英明,我這點兒小把戲怎麼混賴得了?太孫殿下,要不然我給十三妹磕頭下跪,以贖口孽如何?”

拘謹男子慌忙擺手:“四叔多心了,侄兒不過隨口說說。”四哥笑道:“這個‘叔’字萬不敢當,太孫殿下只要高興,我朱棣也行。”拘謹男子連說:“不敢,不敢!”

“怎麼不敢?”朱棣大聲說道,“我癡長一輩,也不過是個藩王,你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來日承襲大寶,還手下留,放我這位叔父一馬!”拘謹男子沉默一下,聲說:“四叔這話怎講?你我輩分不同,可都是朱氏子孫,難道說,我還會對你不利嗎?”朱棣笑道:“君無戲言,殿下來日登基,別忘了今日之言!為叔這條小命兒,全在殿下一念之間。”

拘謹男子騰地站了起來,盯著朱棣,目有怒。十七弟忙道:“太孫殿下,四哥開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黃衫也說:“是啊,你們都是為我來的,如果傷了和氣,我于心何安。”拘謹男子苦笑一下,沖黃衫拱手道:“十三姑勿怪,允炆失態了。四叔不知為何,今晚針對侄兒,侄兒一忍再忍,實在有些委屈!”

黃衫沖他一笑,月下如幽蘭暗放。正想勸說,忽聽朱棣冷冷道:“殿下差了,不是四叔,是朱棣!”

“四哥……”黃衫嗔怪。朱棣兩眼天,只是冷笑。拘謹男子眉頭一皺,正要說話,眼角余所及,忽地雙手下垂,低聲道:“祖父!”

眾人無不變,紛紛掉頭去,遠花蔭之下,靜悄悄站了一個白發老者,下頜向外凸出,臉頰又瘦又長,大約年時害過天花,年紀一老,黑斑布臉上,更顯得森嚴可畏。

老人的著簡素無華,一灰布袍,一頂六合帽,容貌十足丑陋,子卻很拔,仿佛一只飽足待飛的蒼鷹,隨意站在那兒,自有一懾人的氣勢。在場人等無不起,凝目注視老者,流出恭敬神氣。

清俊男子正要開口,老人一擺手,邁步走來,后的黑暗里悄然浮現出一個年老太監,形容枯槁,白晃眼,手持一柄拂塵,隨著老人亦步亦趨,兩人仿佛經過演練,雙腳起落如一,幾乎分毫不差。

樂之揚盯著老人發呆,不覺邊的太監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拉扯他的襟,低聲說:“作死麼?快跪下?”

樂之揚還沒回過神,灰老人目來,徐徐說道:“小家伙,你姓樂?”樂之揚略略點頭,老人長眉一揚:“樂韶是你什麼人?”

樂之揚一愣,沖口而出:“是我義父……”話一出口,追悔莫及。心想潛皇宮已是大罪,沒準兒株連九族,這一下倒好,不打自招,非但自己送了小命,就連老爹也搭了進去。

“他是你義父?”老人盯著樂之揚,眼神十分奇怪,看似冷漠沉,可是眼底深又似藏了一火焰,“他還沒死?”

這一問十分無禮,樂之揚瞪著老人,心里起了一怒意。老人又笑一笑,轉坐下,慢聲問道:“調教新晉太監的是誰?”

一個太監聲答道:“倪明寶倪公公。”老人點一點頭,淡淡說道:“傳我旨意,小太監舉止怠慢,眼神無禮,足見倪明寶疏于任職、調教不力,打他一百廷杖,如果不死,送到瓊州充軍。”那太監渾發抖,低聲說:“這小太監呢?”老人冷冷道:“我另有安排!”

太監不敢再問,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這老人氣勢奪人,一語斷人生死,樂之揚盯著他心子跳,猛可想起了拘謹男子的稱呼,又看眾人神,腦海里靈一閃,沖口而出:“你、你是朱元璋?”

這句話好比巨石落水,“大膽、放肆……”一連串呵斥沖了過來,樂之揚面如火燒,手腳卻是冰冷,他咬著,心想自己直呼皇帝之名,這一下可真是死定了。

正想著,朱元璋一揚手,漫罵聲沉寂下來,沉香亭畔好比幽墳古墓,只聽促織低唱,瑟瑟有聲。

“沒錯!”朱元璋盯著樂之揚,似笑非笑,“我就是朱元璋,不過說起來,二十多年沒人過我的名字了。”

樂之揚張了張,一冷氣堵在口,心里只。久聞這老皇帝殺人如麻,自他懂事以來,不知看見多人頭落地。

“名字麼,取來就是給人的。”朱元璋漫不經心地說了下去,“不敢的人,要麼討好我,要麼害怕我,天萬歲來、萬歲去,真是無聊頂。人又不是烏,誰又能活到一萬歲?上個月有個煉丹的方士,送來一瓶丹藥,說是不死之藥,服之可以長生,你們猜猜,我是怎麼對付他的?”說著微微一笑,目掃過眾人。眾人心有顧忌,均是不敢回答。

朱元璋微,目落到樂之揚上,笑道:“小家伙,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做?”拘謹男子應聲變,急道:“祖父,這小太監什麼東西,怎能與您相提并論?”

朱元璋擺了擺手:“說說而已,何必較真。允炆,你仁孝可嘉,就是不夠瀟灑。這一點,你得向你四叔和十七叔學學。”朱允炆面一黯,無奈點頭。

朱元璋著樂之揚,笑道:“小家伙,不用怕,但說無妨。”樂之揚年心,見他氣度和藹,膽子無端變大,想了想,大聲說:“換了是我,就讓他把不死藥吃下去,然后派人瞧著他,看他會不會死!”

朱元璋一笑,回朱棣:“老四,你呢?”朱棣笑道:“我先讓他吃藥,再讓他飯,上一月兩月,瞧他死也不死?”

這一招何止是試藥,本就是殺人。樂之揚聽得心頭發冷,朱元璋卻點了點頭,說道:“果然是老四,法子跟我一樣。可惜那道士不經,七天不到就死了。相比起來,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一代雄主,卻迷仙道長生,豈非是愚不可及。”朱棣笑道:“父親驅逐韃虜,功蓋華夏,如今世界升平,萬方來朝,功德之著,遠邁漢唐!”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又沖樂之揚說道:“樂韶與我有舊,你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可知道麼?”樂之揚搖了搖頭,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樂之揚無奈點頭。朱元璋沉默一下,嘆道:“可惜,可惜!”連道幾聲可惜,又說,“小家伙,你會吹《飛龍引》嗎?”

《飛龍引》又名《起臨濠之曲》,本是頌揚朱元璋起于微末、平定天下的頌歌。照樂之揚看來,這曲子正大有余,靈不足,算不上什麼好曲調,于是答道:“會吹!”

“很好!”朱元璋點了點頭,“你吹一曲給我聽聽!”黃衫笑道:“爹爹,你好偏心,只聽笛子,不聽琴麼?”朱元璋掉頭,流神氣:“微兒,為父倘若偏心,也只會偏向你呢!方才我聽你們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你們倆再合奏一曲!”

黃衫一笑,看了樂之揚一眼,皺鼻努,做了一個小小的鬼臉。樂之揚面紅耳赤,心里更是糟糟的,長笛送到邊,接連吹錯了兩個音符,忽見朱元璋皺眉來,心中一凜,振作神,吹起前調,黃衫也調弦弄琴,與之應和。

《飛龍引》是大明雅樂,恢弘浩大,一聲百應,笛聲琴韻一起,四周的氣氛為之一肅。十七弟站起,朗聲笑道:“父皇,孩兒不才,敢請高歌一曲,為父皇助興!”朱元璋點頭道:“準!”

十七弟拔背,凝神天,但聽調子漸高,忽地揚聲唱道:“千載中華生圣主,王氣龍虎。提劍起淮西,將勇師雄,百戰收強虜。驅馳鞍馬經寒暑,將士同甘苦。次第靜風塵,除暴安民,功業如湯武。”

他嗓音清越,一縷中氣發自肺腑,聲如黃鐘大呂,響徹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間,微微閉眼,應著節奏,右手輕輕拍打膝蓋,冷峻的神氣無影無蹤。眉梢眼角,種種神如水淌過,時而歡喜,時而溫和,時而振,時而傷。一時間,這個七旬老人不再是無的君王,變了一個回顧平生的尋常老者。他由貧賤中崛起,為了活命而搏殺,歷經了幾多生死,割舍了七,終于削平了群雄,坐穩了江山。可惜好景不長,催迫,一代命世之杰終于垂垂老矣,一頭白發,滿臉皺紋,別人并不知道,他費了多力氣才能在人前直腰板。只因年深日久,就連記憶也在消失,許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創業時的喜怒哀樂,仿佛一片清冷的月,每每午夜夢回,便從指間悄悄地溜去。

《飛龍引》奏完,樂之揚正想放下笛子,琴聲輕輕一轉,忽又變了《風云會》的調子。他看了一眼,著頭皮吹笛應和。十七弟也跟著唱了下去:

“玉壘瞰江城,風云繞帝營。駕樓船龍虎縱橫,飛砲發機驅六甲,降虜將,勝胡兵。談笑掣長鯨,三軍勇氣增。一戎,宇宙清寧。從此華夷歸一統,開帝業,慶升平。”

這一首曲子,又名《開太平之曲》,講的是鄱湖大戰,朱元璋駕乘樓船大破陳友諒的往事。那一戰兇險百出,勝敗幾經反復,朱元璋起兵以來,但數這一仗最為險惡,自此以后,一統天下已是坦途。故而樂曲大開大合、波起浪涌,起初如濤如風,又如金戈鐵馬,漸漸合并如一,仿佛奔鯨海,萬里一空。

朱元璋了曲調染,拍打膝蓋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馬上陣,只不過面對的不再是頑強的宿敵,而是渺茫難測的天意。這一次,他注定戰敗。鄱湖上,他舍生忘死,只為奪取江山,可是誰又知道,此時此刻,他寧可用這錦繡山河再換來數十年的壽命。

老皇帝忽覺一陣孤獨,好似衰老的猛虎,從前嘯傲山林、不可一世,現如今力盡筋疲、屈爪俯首,四周盡是擇機而噬的豺狗。

豺狗?在哪兒?我殺他們!朱元璋猛地睜開眼睛,兇迸出,掃視四周。他的目落到朱允炆上,忽又變得和起來。他久久地著孫子,恨不得過這雙老眼,將所有的才智與力量注他的,火盡薪傳,等他撒手西去,這個年輕的皇帝就能夠擔負起朱氏的江山。

“持黃鉞,削平荊楚清吳越。清吳越,暮秦朝晉,幾多豪杰。幽燕齊魯風塵潔,伊涼蜀隴人心悅。人心悅,車書一統,萬方同轍……”十七弟唱到了《削群雄之曲》,一剎那,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明玉珍、王保保,一干對手的面容從眼前掠過,個個愁眉不展、神凄然。

“勝出的人終歸是我!”朱元璋只覺一陣欣。比起這些戰敗者,他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

“呵……”不遠的假山后面,傳來一聲輕笑,笛聲戛然而止,跟著琴聲也停了下來。十七弟一拂袖,應聲去,只見假山背后徐徐轉出一個人來。

樂之揚著那人,一顆心幾乎蹦了出來。張天意去了宦衫,一斑斑染漬凝,有如繁花纏。

“你是誰?”朱元璋注視來人,不。張天意詭譎一笑,輕輕拍手,哼哼唱道:“削平荊楚清吳越。清吳越,暮秦朝晉,幾多豪杰?好厲害,好威風,朱重八,你還記得故人否?”

“重八”是朱元璋的小名,張天意隨口道出,語氣中大有嘲謔。朱棣站起來,目生寒,一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朱元璋卻笑了笑,示意兒子不要妄,一邊說道:“恕朱某眼拙,足下是哪位故人?”

“那故人早已死了!”張天意微微瞇眼,“我姓張,平江人!”

“張士誠!”朱元璋流,盯著張天意,一字字地道,“你是他的兒子?

“陛下明鑒。”張天意一揮手,從腰間劍,笑說道,“朱重八,接下來,我且代家父跟你敘敘舊!”說罷揮袖漫步,向沉香亭一步步走來。

“慢來!”朱棣呵呵一笑,橫攔住去路,“有道是,父對父,子對子,若要敘舊,可別了輩分!”

張天意看他一眼,目冷若冰雪:“你是誰?”朱棣笑了笑,朗聲道:“燕王朱棣!”

“是你?”張天意目一轉,“聽說你鎮守北方,韃虜畏之若虎,若是騎馬用兵,區區甘拜下風。”他頓了頓,面詭笑,“不過這一次,可與打仗不同!”說到這兒,揚起手中長劍。

朱棣一笑,也拔劍出鞘。較之常劍,他的劍長了五寸,寬了一寸,明如雪練,映月生寒。

“好劍!”張天意注視那劍,“可有名字?”

朱棣笑道:“劍名決云!三尺六寸!”

“上決浮云,下決地圮麼?”張天意冷笑一聲,“口氣不小,但不知劍法如何?”

朱棣笑道:“足下一試便知!”張天意哼了一聲,目微微一斜,落在一邊的十七弟上。朱棣心頭一沉,隨他轉眼去,剎那間,冷風撲面,青眼簾。

張天意自知在虎,一心速戰速決,殺了朱元璋以報國仇家恨,故而不耐與朱棣糾纏,假意看向十七弟,引得對手分心,而后殺手突出,一舉斃了此人。

叮,一聲激鳴,兩人劍鋒相,迸出點點火星。張天意一劍失手,微詫異:朱棣回劍之快,防守之,竟是有的劍道高手。勢不容他多想,張天意占了先機,高躥低伏,放手搶攻,一片青蒙蒙的劍仿佛天河倒影,幾乎將朱棣籠罩其中。

朱棣步步后撤,決云劍東一挑,西一挽,布下一重劍幕,幾乎風。對手劍近,要麼刺中劍,要麼巧被挑開,一轉眼,朱棣退了十步。張天意攻了一百余劍,可惜驟雨不終朝,至此劍勢已衰。張天意正想放慢劍招,忽聽朱棣一聲銳,雙手握劍,斜往上挑,叮的一聲挑中劍,一串火星閃過,張天意只覺虎口發熱,劍柄幾乎手。

對手的勁渾厚,大大出乎張天意的意料,劍為決云劍所,反向上挑,空門大。朱棣長劍橫揮,閃電般向他腰腹掃來。危急關頭,張天意氣貫劍弧形,嗖地繞回,叮的一聲點中決云。劍刃相接,一沛然之力沖來,張天意虎口發麻,借力一轉,繞到朱棣側,劍尖急吐,刺他左脅。

“呵!”朱棣旋揮劍,決云劍直奔張天意咽,這一劍角度離奇,張天意即便刺死對手,也難逃利劍穿。他志在朱元璋,不肯與之同歸于盡,形飄然一轉,繞到朱棣后,不防朱棣腦后生眼,長劍就勢反挑,張天意不及出劍,一寒風掃向小腹,只得放棄傷人,運劍一格,嗆啷啷一陣響,兩人電石火間拼了十劍。朱棣向前出一步,張天意卻縱跳開,厲聲道:“太昊谷的‘奕星劍’,席應真是你什麼人?”

“半師半友!”朱棣微微一笑,“足下的‘飛影神劍’造詣不凡,想必得了云島王的真傳吧!”

張天意輕哼一聲,涌急上,作勢刺,朱棣深知厲害,后退半步,凝劍不發。“奕星劍”以群星為棋子,以天穹為棋盤,法于天象,暗合弈道。朱棣雖不出劍,劍鋒所指,盡是張天意出劍的死角,只消張天意進劍圈,立刻化為星斗爛漫、天河落影之象。

張天意到半途,忽地晃了一下,劍向后圈回。朱棣見他轉攻為守,心中只覺詫異。這時張天意沖他一笑,左手一揚,一蓬雨向亭中飛去。

猛可間,朱棣明白了張天意的伎倆,他作勢佯攻,吸引自己心神,本意卻是用飛針殺父皇。暗去如飛電,阻攔早已不及,朱棣悲憤加,運劍如風,縱向張天意刺出。

張天意含恨出手,本不容此間任何一人活命,“夜雨神針”細如牛,數以百計,隨風潛,潤無聲,月下只見一片芒,籠罩整座沉香小亭。

樂之揚也在亭前,幾乎呆了傻了,只見針雨撲面,本不知發生了什麼。就在這時,白影一閃,躥出一人,白拂塵,正是年老太監,他法快,拂塵更快,迎著針雨一掃,銀與星芒錯,剎那間,漫天針雨無影無蹤。

老太監收了暗立亭前,枯槁的面容似有神采,這神采一閃而過,像是炭火余燼,慢慢地暗淡下去。他佝僂腰背,子后,一眨眼,又消失在了朱元璋的后。老皇帝端然靜坐,意態悠閑,兩眼饒有興趣地盯著亭前的斗劍。

“奕星劍”本為道門劍,講究因應敵勢、后發制人。朱棣縱劍搶攻,登時中了張天意的計,他發針之前已收回劍,見狀劍勢一圈,一勁挑開決云,隨劍出,直取朱棣的心口。

朱棣被針雨擾了心志,等到還醒過來,已兇險境地。他極力收劍,以“天門式”回守,決云劍的劍鍔掛上了劍的劍鋒,叮的一聲銳響,劍向右彈開,劍鋒掠肩而過,帶起一溜花。

“呀!”黃衫起來。張天意詭招得手,正得意,聽見聲卻是一愣,側目去,亭中諸人安然無恙,不由心頭一沉,覺有些不妙。他心中分神,出劍稍慢,朱棣緩過氣來,使一招“天沖式”,大開大合,銳意反擊,刷刷刷一連數劍,得張天意連連后退。

呼吸之間,兩人攻守逆轉,法均是快得驚人,來去如鬼魅潛行,起落如夜梟沖天,兩道劍恰似一青一白兩道閃電,時而糾纏,時而分開,跳起落,變化莫測。

朱元璋瞧了時許,拈須說道:“項莊舞劍,志在沛公,張生舞劍,志在寡人。既是舞劍,豈可沒有音樂相伴?微兒,你跟小太監合奏一曲,為你四哥壯一壯聲勢!”

黃衫笑道:“奏什麼曲子?”朱元璋冷笑道:“就奏《十面埋伏》!”

黃衫點了點頭,雙手疾風驟雨般掃過琴弦,指間飄出殺伐之音。樂之揚定一定神,也吹起笛子,笛聲激昂,有如猛士拔劍、鐵騎飛馳,一森然殺氣登時彌漫開去。

朱棣聽到音樂,氣勢大壯,出劍更加迅猛。決云劍本是一口戰劍,破軍殺將,臨陣可斬奔馬,這時使得興發,劍發出嗡嗡響,每出一劍,就帶起一陣狂風,掃在張天意上,不但生痛,劍勢也制。張天意向來劍走輕靈,避強擊弱,可是“奕星劍”暗合棋道,每出一劍,均有幾個后招,封死了諸般角度,幾個回合下來,張天意無機可乘,氣勢大為削弱。

數劍,曲子吹到了“別姬”一段,霸王別姬,調子凄涼傷,張天意那曲子勾起往事,想起當日蘇州城中,與父母生離死別的形,不覺心中一陣煩。心一,劍法也,朱棣看出破綻,決云劍連挑帶刺,叮叮叮攻破張天意的劍幕,銳喝一聲:“著!”劍鋒劃過張天意的左,皮翻卷,鮮涌出。

張天意吃痛,向后一躍,右手長劍揮,抵擋朱棣的追擊,左手一揚,喝聲:“看針!”朱棣一直提防他的飛針,應聲收劍,向左一閃,不料張天意只是虛張聲勢,對手一退,他轉就走。朱棣追不舍,飛劍刺他肩背,張天意繞到一棵木芙蓉后,手一揚,又:“看針!”朱棣收劍躲閃,張天意又向前跑。朱棣兩次上當,心中惱怒,追趕上去,忽見張天意擰過來,手一揚,又一聲:“看針……”

朱棣心中氣惱,正要喝罵,忽見張天意袖里芒閃,心中大驚,想要躲閃,可已遲了,只覺一陣風從旁吹來,千百銀如流飛雪,隔在了兩人之間,嗤嗤聲不絕于耳。針雨落,好比泥牛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天意向后跳出,盯著老太監一臉驚疑,道:“你是誰?”老太監淡淡笑道:“深宮廢人,名號不足掛齒!”拂塵輕輕一揮,向張天意迎面掃出,張天意揮劍抵擋,拂塵輕飄飄搭上劍刃,好似蜘蛛吐,將劍刃纏住。

張天意虎口一麻,長劍活了似的向前掙,慌忙運勁回奪,不防一大力順勢涌來,水一般灌。他不由撒開劍柄,向后跳開,可是那一勁余勢不衰,仍是直沖肺腑,張天意登時口一痛,“哇”的吐出一口鮮

他一招創,自從藝以來,這形從沒有過,心知遇上高人,當下向后跳出,雙手此起彼落,出兩蓬針雨,一蓬向老太監,一蓬向亭眾人去。

這一下攻其必救,老太監不敢遲疑,拂塵急舞,掃落飛來金針,跟著手足不,向后飛掠而出,去勢之快,仿佛有人在后牽扯,眾人眼前一花,他已到了亭子前面,拂塵卷起一狂飆,漫天金針簌簌而落。破了金針,老太監轉眼去,張天意影一閃,消失在一面高墻之后。

老太監皺了皺眉,回頭看了朱元璋一眼,后者點了點頭,冷冷說道:“不留后患!”老太監一晃,忽也消失不見。

琴聲忽斷,黃衫說道:“四哥,你的傷不礙事麼?”朱棣笑道:“皮傷,不礙事!”朱元璋哼了一聲,冷冷道:“小傷大治,不可耽誤,那人詭譎多詐,劍上未必沒有古怪。速傳太醫,給老四瞧瞧!”一邊的太監應聲退下。

朱棣苦笑道:“慚愧慚愧,若非冷公公,幾乎著了這姓張的道兒。”朱元璋沉默一下,忽道:“他飛針厲害,多了一樣本事,單論劍法,你也未必輸給他。何況劍法厲害,不過一人之勝,兵法厲害,才是萬人之敵。”朱棣肅然道:“父親教訓得是!”

朱元璋又說:“老四,十七,你們明天一早,就回北方去吧!”朱棣吃了一驚,忙道:“明天可是十三妹的芳辰,我與十七弟特意趕來……”朱元璋打斷他道:“北方風煙未凈,胡虜窺我燕云,你兄弟二人鎮守北疆,責任重大。至于微兒,你們兄妹深,固然很好,但小小人兒,生日過與不過,也沒什麼關系!”

十七弟站起來,還想說些什麼,忽見朱棣目來,登時苦笑一下,住口不語。朱元璋打量二人,又見黃衫怏怏不樂,不由笑道:“微兒,怎麼不高興啦?”黃衫輕聲說:“孩兒不敢,父皇說的都是正理,兩位兄長當以國事為重!況且兒才德淺薄,何勞兩大藩王為我慶生?”

朱元璋拍手嘆道:“你這孩子,越是懂事,越人心疼。唉,你母親去世得早,我忙于國事,很見你,可是每次見你,我的心里就很歡喜。也罷,他們走了,我與你慶生,比起兩大藩王,為父這分量如何?”

朱棣與十七弟忙說:“父皇萬歲之軀,兒等豈敢相提并論?”黃衫笑道:“父親說得好聽,就怕到時候忙碌起來,又把此事忘了!”朱元璋笑道:“若我來不了,就讓炆兒來,不過既是慶生,不可沒有禮,老四,你送的什麼?”

朱棣笑道:“孩兒送的都是俗,一對和田玉如意,九升合浦大珠,兩件紫貂皮氅,還有十四支高麗老參!”朱元璋笑道:“十四支老參,一歲一支麼?十七兒,你又送的什麼?”

十七弟笑道:“十三妹雅好音樂,孩兒費盡神思,制作古琴一張,送與妹子作為賀禮!”

朱元璋指著亭前古琴:“這一張麼?”十七弟笑道:“父皇明斷!”朱元璋站起來,手拂掃琴弦,一串琴聲涌出,鏗鏗泠泠,好似流泉滾珠,不由點頭道:“好琴,可有名號?”

“有!”十七弟答道,“名飛瀑連珠!”

朱元璋笑道:“這名字切。”轉向黃衫,“微兒,你兩位兄長一雅一俗,把好都占盡了,你說,為父送你什麼禮好呢?”

眼珠一轉,笑道:“父皇若要別出心裁,不如送我一個人!”朱元璋一愣,問道:“什麼人?”指著樂之揚:“這個小太監!”

樂之揚大吃一驚,在場眾人也覺詫異,朱元璋笑道:“微兒,君無戲言,為父答應了你,可就變不了啦!那時候,你可不要后悔!”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難求,兒決不后悔!”朱元璋沉一下,輕輕嘆道:“我諸之中,就數你與眾不同。很好,這禮不但你喜歡,也很合為父的心意,我就把這小太監賞給你,你好好調教他,下次見面,不可再對我無禮!”

樂之揚十分氣悶,自忖大好男兒,被人當太監也罷了,現如今,更被當作禮送給一個小姑娘,簡直豈有此理。正胡思想,朱元璋已轉離去,朱允炆跟在祖父后,亦步亦趨,神恭順。朱棣了傷,由十七弟陪著回宮就醫,兩人告辭離開,亭子前頓顯冷清。

兩個宮上前收拾琴桌香案,一個年長的宮沖樂之揚喝道:“死閹,還不過來搬琴?”樂之揚本想趁人不備,一走了之,可是沒有討債鬼的手段,要想逃出這座宮城,簡直就是癡人做夢,到了這個地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這兒,轉眼看去,黃衫背著手沖他微笑,一笑起來,眼如月牙,似紅菱,白玉似的雙頰上浮起一對淺淺的梨渦。

樂之揚只覺雙頰發熱,低頭去搬古琴,那張琴大漆涂面,上去布滿斷紋,或如流水,或如梅花。樂之揚挲琴面,不覺微微神,忽聽黃衫笑道:“你也會彈琴麼?”

樂之揚心頭一慌,古琴幾乎掉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說:“會一點兒,可彈得不好!”黃衫見他拘謹,不覺莞爾,年長的宮見他呆頭呆腦,忍不住喝道:“死閹,當心一點兒,摔壞了琴,你十個腦袋也賠不起!”

樂之揚“唔”了一聲,忽覺后腰一痛,被那宮掐了一把,樂之揚幾乎跳起來大罵,忽聽那宮:“呆什麼?還不回宮去!”一聽這話,樂之揚才省悟到這里不是秦淮河,而是紫城,往日的潑皮手段到了這兒都不中用,只好垂頭喪氣,挾著琴跟在宮后面。

曲折走了一會兒,香澤微聞,一個溫子湊了上來,兩人肘尖相抵,樂之揚抖了一抖,一麻流遍全。只聽黃衫輕聲笑道:“小太監,我把你要過來,你似乎不大樂意!”

樂之揚心想:鬼才樂意,我又不是一張琴、一管笛子,任你要來要去的,你做了公主就了不起嗎?公主,公主,呸,我看公豬還差不多!想到這兒,笑嘻嘻說道:“哪里話,公豬殿下,能夠服侍你老人家,我高興得快要死了!”

聽了這話,有點兒失本見樂之揚一傲氣,跟別的太監大不相同,誰知談起來,仍是一的陳腔濫調。深宮,慣了尊崇,萬料不到這小子話里有話,暗地里罵人。

默默走了兩步,又問:“小太監,你姓樂,可有名字麼?”樂之揚本想編個假名糊弄,可是轉念一想,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倘若連真名也不敢說,豈不真如太監一樣,了無卵之人,當即答道:“我樂之揚!”

“樂之揚……”輕輕念了兩遍,笑道,“小太監,你糊里糊涂的,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誰吧?”樂之揚笑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公豬嗎?”笑道:“公主也有好些個,我是寶輝公主,大號朱微,將來有人問起來,你可別答錯了!”樂之揚“嗯”了一聲,心想:“大號豬尾,沒錯,老子朱元璋是老公豬,帶了一群小公豬,這個紫城,就是一個大豬圈,哼,不知這大號的豬尾長在什麼地方?”想著掉過頭來,賊眼兮兮地沖著打量。

朱微見他眼神無禮,心中有氣,低喝一聲:“你看什麼?”樂之揚慌忙耷拉眼皮。老宮破口大罵:“死閹,活膩了麼?公主,他方才可是對你無禮,我馬上稟告李公公,打他三百皮鞭!”

朱微皺了皺眉,看了樂之揚一眼,冷冷說:“算了,一點兒小事,不用勞煩別人。”宮搖頭嘆氣:“公主,你就是心慈手,哼,再這麼下去,這些太監宮都要翻天了!”

朱微冷冷道:“宋茶,翻天二字也是你該說的?”宮應聲一,面如土,忙道:“婢子口不擇言,該死,該死……”反過手來,猛打雙頰。朱微嘆道:“好啦,別打了。人誰無過,我要真那麼狠心,你們這些人還能活麼?”宮的臉紅了又白,滿心悶氣無發泄,狠狠瞪了樂之揚一眼。

抵達寶輝宮,夜已深。朱微自去寢殿歇息,老宮領著樂之揚來到一間狹小廂房,擲給他一床被子,冷冰冰自顧去了。

床板又冷又,躺了一會兒,心口作痛。樂之揚猛可想起,這兒刺了討債鬼的金針,討債鬼說了,要不及時起出,金針必會扎穿心臟。看樣子,討債鬼如果斗不過那老太監,死在宮里,或是被俘囚,無人取出金針,自己非死不可。再說自己騙他宮,他吃了大虧,討債鬼即使活著,也決不會來救自己。

他越想越灰心,好在天生率,一旦無法可施,也就拋在腦后,大被蒙頭,昏昏睡。

睡得正香,忽覺上疼痛,睜眼一看,一條子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背上。樂之揚倒了一口冷氣,彈坐而起,木呆呆盯著來人。好容易神魂竅,卻見昨日跟自己拌過的老宮站在床前,一手叉腰,一手拿著他的笛子,面含威,銳聲道:“死閹,快起來抬水!”

樂之揚恢復知覺,手肩背無不痛,再聽這聲喝罵,登時然大怒,劈手搶過笛子,狠狠在宮上。那子大意外,口中發出一聲尖,眼看樂之揚再舉笛子,嚇得轉就跑,邊跑邊:“殺人了,殺人了……”

樂之揚追出門外,惡狠狠揮舞長笛,一邊的宮太監前來阻攔,給他一人一下,打得腦。他從小在秦淮河邊打架,手敏捷,有敵手,這些宮人弱無力,哪兒是他的對手,眼睜睜著他趕上宋茶。老宮聽見腳步聲響,嚇得魂不附,腳下一絆,摔了一跤。樂之揚趕上去,手起笛落,向去。

“住手!”一聲銳喝響起,從旁橫過一柄帶鞘長劍,輕輕一挑,樂之揚虎口發熱,笛子“嗖”的飛出。掉頭看去,朱微俏臉蒼白,黑幽幽的眸子里噴出火來。

這一下,樂之揚清醒了過來,想起自己宮,打的均是寶輝宮的太監宮,剎那間,他出了一冷汗,盯著朱微張口結舌。

“宋茶!”朱微沖那宮喝問,“到底怎麼回事?”

“公主殿下!”宋茶抱著朱微的小哭哭啼啼,“我這死閹起床抬水,他不但不聽,還拿子打我!”

樂之揚又氣又急,道:“放狗屁,明明是你先打我的!”宋茶道:“胡說,誰看見我打你了?你打我,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公主,你要為我做主呀,我跟了你十多年,人老珠黃,還要這個死閹的欺負!”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傷心傷意,樂之揚張站在一邊,苦于無人作證,心里急得要死。

朱微盯著宮瞧了半晌,嘆道:“宋茶,你要怎樣懲罰這小太監?”宋茶眼,惡狠狠說道:“給李公公,打他三百,打死了喂狗吃。”

“臭婆娘!”樂之揚一腔怒氣沖口而出。朱微臉一沉,喝道:“你罵誰?”素來溫婉,可是一旦發怒,自有一威嚴,樂之揚為,到的話咽了回去,鼻子里發出一陣哼哼。

朱微瞧他一會兒,皺了皺眉,忽道:“宋茶,三百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宋茶恨恨道:“這以儆效尤,宮里有宮里的規矩!”

朱微沉思一下,上前兩步,拾起那笛子,輕輕拭去灰塵,看了樂之揚一眼,低聲說道:“笛子是用來吹的,可不是用來打人的。”說完遞給樂之揚,樂之揚接在手里,滿心不是滋味。宋茶眼看輿不對,忙說:“公主,你干嗎把兇還給他?”

朱微笑道:“宋茶,你跟了我八年,你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嗎?你打小宮、小太監,也不是一次兩次,以前有人向我訴苦,我礙于面,不好說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是先母留下的老人,這小太監初來乍到,給他個天作膽,也不敢無故打你的。好了,這件事就此作罷,三百就免了,由你監工,罰他添滿四缸水就行!”不容宋茶分說,笑嘻嘻提劍出門去了。

水缸不過四口,但都是黃銅大缸,添滿一口,非得十桶井水。宋茶算盤落空,刻意報復,一板一眼地當起了監工,為防樂之揚反抗,同行的還有兩個年長的太監。老宮遍尋由頭,連掐帶罵,樂之揚不勝其怒,要不是對手人多勢眾,真想把一桶水淋在頭上。

四缸水添滿,樂之揚累得兩,心口中針更是一陣陣刺痛,痛有酒杯大小,似有烈火從燃燒。到了中午,吃了飯,正想小睡一會兒,朱微忽又派人來

樂之揚怒不可遏,心中大罵:“臭公豬,死豬尾”,悶悶地進了寢殿,只見墻上掛了十余張古琴,式樣有伏羲式、師曠式、靈機式、仲尼式、勢式、神龍式、連珠式,有黑、褐、玉白、金黃,還有幾張琵琶,曲頸的、直頸的、長頸的,短頸的,另有方響、銅磬、大小皮鼓,長短簫笛、胡笳箜篌,但凡樂之揚知道的樂,寢殿里應有盡有,一邊的角落里甚至還有一架青銅編鐘,因為年代久遠,上面積滿了斑斑綠銹。

除此之外,桌椅床鋪無不簡素,縈繞著一淡淡的兒香氣。朱微坐在“飛瀑連珠”后面,見了樂之揚,臉上浮現笑意,招呼道:“快來,我要練琴,你來給我伴奏!”

樂之揚悻悻上前,他心中煩,吹起笛子也是走音竄板,朱微聽得皺眉,忽地止了琴聲,吩咐宮們道:“你們先出去,把門帶上!”

一轉眼,寢殿里只剩下兩人,朱微盯著樂之揚,樂之揚也怒目相向。兩人對一陣,朱微忽地咯咯咯笑了起來,起初只是笑,跟著一手捧腹,一手扶著琴,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樂之揚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公豬,你笑什麼?”朱微直起腰來,微微氣:“想到早上的形,我就忍不住要笑,宋茶那個樣子,哎喲,打我認識,從來沒有見過,哎喲,笑死我了!”

樂之揚更加驚奇,結結地說:“公豬,你不生我的氣嗎?”朱微笑道:“我生氣干嗎?這個宋茶,本是母妃的,母妃去世以后又來服侍我,仗著資格老,一貫作威作福。因為先母的關系,我一向得過且過,不愿跟計較,可是看著那些小宮、小太監挨打,我的心里也很難。如今可好了,遇上你這個愣頭青,吃了一只大甲魚。”

“大甲魚?”樂之揚一愣。

朱微眨眼笑笑,說道:“大甲魚,不就是大鱉麼?”

樂之揚一聽,不由得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心想:“小公豬還會說笑話,不錯,不如我想象中那麼討厭!”

朱微盯著他上下打量,自言自語地說:“奇怪了,你這個小太監,跟別的太監不大一樣,別的人個個膽小怕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如無旨意,什麼事兒也不敢做。你倒好,跟我斗曲兒一點兒也不謙讓,第一天來寶輝宮,就打了這里的史。”

樂之揚心想:“那是,太監與我何干?本人男子漢大丈夫,輸人不能輸氣。”這話能想不能說,但見朱微小兒神,不覺心生親近,笑著問道:“公豬殿下,你去過宮外嗎?”朱微搖頭說:“沒有,我生下來就呆在宮里!”

樂之揚見失落神氣,心生憐憫,說道:“看來當公豬也沒什麼好的,這地方一到晚上,又黑又空,就跟一座大墳墓差不多!”

“大膽!”朱微變了臉,揚眉喝道,“你敢說紫城是墳墓?”

樂之揚笑道:“急什麼,我不過打個比方!”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朱微反倒無從發作,盯著這個小太監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心中暗暗佩服他膽大無忌,竟敢對著大明的公主,詆毀大明的皇宮。想了想,故作冷淡地說:“皇宮你也嫌不好,那什麼地方才好?”

“秦淮河啊!”樂之揚沖口而出。

“大膽!”朱微下意識又是一聲怒喝,“你、你把皇宮跟那種、那種下流地方相比?”

樂之揚笑道:“你去過秦淮河嗎?”朱微面漲通紅,支吾說:“沒去過又怎樣?那兒,那兒不是、不是……”聲音越見低微,樂之揚接口說道:“是院沒錯,可是比起這皇宮,熱鬧一百倍,好玩兒一千倍。”

朱微還沒想好怎麼訓斥對方,一聽這話,好奇心起,忍不住問道:“怎麼熱鬧?怎麼好玩兒?”樂之揚抖擻神,繪聲繪地講起秦淮河的花船花燈、輕歌曼舞,夫子廟的說書看戲、諸般雜耍,還有各種小吃玩——糖人、面人、桂花糕、羊餅……他常去懸河樓聽人說書,無意間也練了一副好口才,又怕朱微份尊貴,眼界甚高,平常之法眼,故而越發添油加醋,說得天花墜。

朱微默默聽著,各種奇妙景宛然就在眼前,心中熱乎乎的,一時好不神往,許久聽完,不由嘆道:“這麼說,那秦淮河,似乎,似乎真比皇宮好一些,可惜我沒你的福分,不能親眼去看一看。”

樂之揚笑道:“你是公豬啊,什麼地方不能去?”朱微搖頭說:“你不知道的,父皇定下規矩,公主嫁了人,才能離開紫城!”樂之揚隨口說:“這個容易,你嫁個人不就了嗎?”

朱微白他一眼,說道:“你胡說什麼?一來我年紀還小,二來那些王孫公子,一個個十足討厭,哼,像你跟十七哥這樣的人,可是一個也沒有……”說到這兒,自覺失言,心想自己一定失心瘋了,怎麼能對一個太監說出這樣的話。

樂之揚全沒聽出弦外之音,隨口問道:“這排行也真怪,他排十七是哥哥,你排十三倒是妹妹!”朱微盯他半晌,奇怪道:“樂之揚,你進宮的時候沒人告訴你嗎?父皇有二十五個兒子,十六個兒!”

“哎喲!”樂之揚驚起來,“你老爹還真能生!”朱微又好氣又好笑,罵道:“樂之揚,你想死麼?什麼你老爹,你該陛下,萬歲!”樂之揚忙道:“是,是,陛下還真能生……”

朱微只覺這話還是不對,如何不對卻說不上來,只好接著說:“十七是兒子里的排行,他單名一個權字,封寧王。十三是兒中的排行,我下面還有三個小妹。只不過,我與十七哥不同其他,我們是一母所生,所以他才會不遠千里,從塞外趕來給我慶生。別的兄弟姐妹送我的不外金珠寶玉,唯獨他親手制了這一張‘飛瀑連珠’,只因他知道,天底下的金珠寶玉放在面前,在我眼里,也比不上這一張古琴!”說著輕輕弄琴弦,發出清越鳴響。

樂之揚心中佩服,說道:“這張琴真不賴,我家里有一張唐代的‘九霄環佩’,但論音,比起這張琴可差遠了!”朱微心中好奇,這年出音樂世家,為何淪落為閹人?但想此事太慘,不便細問,笑了笑,說道:“音只是其一,難得的是這張琴出自王子之手,卻無奢華之氣,簡素通,風流蘊藉,實為雅中之雅,琴中大,若非深諳古琴三昧,決然無法造出!”

樂之揚接口道:“這就做:‘以無累之神合有道之,非有逸致者不能也’!”朱微目放異彩,連連點頭,笑著說:“十七哥與我子相近,本是閑云野鶴,可惜呀,爹爹偏偏要他帶兵打仗!”樂之揚怪道:“他帶兵打仗?可是一點兒也不像!倒是那個燕王朱棣,兇的,一看就是打仗的樣子!”

朱微點頭說:“你眼不壞,我聽父皇提過,他的兒子里面,就數四哥最會打仗。”樂之揚問道:“他也是你一母同生的哥哥嗎?”朱微瞪他一眼,沒好氣道:“宮里人誰都知道,他是孝慈皇后的兒子。你怎麼問出這麼無禮的話?”樂之揚道:“那他為何也來跟你慶生?”朱微道:“他和十七哥最好,所以對我也另眼相看。他倆的藩鎮相距很近,四哥在北平,十七哥在大寧。”

“大寧?”樂之揚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這麼一個地方。朱微笑道:“無怪你不知道,大寧比北平還遠,騎馬出了喜峰口,還要再走上一天。那兒是塞外的重鎮,北控遼東,西臨大漠,城中帶甲八萬、車騎六千,論到兵強將,不比北平城呢!”說到這兒,遲疑一下,低聲說,“不過,四哥跟十七哥不同,他來京城,不只為給我慶生……”

“還為什麼?”樂之揚隨口問道,朱微神一黯,輕輕嘆道:“這些事,不說也罷!”說著眉頭微皺,信手彈起一曲《瀟湘水云》。

樂之揚聽說了一席話,心中觀大變,只覺這公主溫可親、談吐有趣,竟是平生見的子,之前的怨氣消了大半,于是吹起長笛,用心與之合奏。兩人曲調相合、心意相通,神游于城之外,徜徉于八荒之中,四周的景儼然大變,仿佛攜手并肩,沐浴瀟湘靈雨,漫游庭之濱,忽見波起云涌,又見萬里澄波,時而翠晴方好,又見月寒江,天云影,浪卷云飛,無數奇妙境界隨著樂聲一一涌出,兩個年男沉浸其間,一時忘了在何

次日凌晨,樂之揚從睡夢中痛醒,心口的灼痛大大擴散,前一日大如酒杯,如今足有碗口方圓。他輾轉反側,到了早晨,迷糊睡了一陣,朱微忽又派人來請。

到了寢殿,朱微濃睡方醒,正由宮服侍梳妝。換了一緋紅,俏臉白里紅,長發蓬松如云,看見樂之揚,沖他抿一笑,如春花吐蕊。

樂之揚見笑容麗,不由得瞧著發呆,梳頭的宋茶看見,厲聲喝罵:“死閹,看什麼?當心我把你的狗眼挖出來!”樂之揚大怒,清了清嗓子,大聲回罵:“臭婆娘,罵你爹麼?”宋茶啐了一口,冷冷道:“做夢了,你一個死太監,也想給人當爹?”樂之揚接口笑道:“誰說我給人當爹?你又不是人!”

宋茶變了臉,丟下梳子手來抓。樂之揚低頭讓過,舉起笛子上。宋茶慘一聲,回頭想找一件兵,無意間把后背賣給了樂之揚,小潑皮趁勢上前,對準厚多,啪啪啪狠揍三下。

宋茶又痛又怒,回頭手抓他,樂之揚比泥鰍,逃到一邊,笑嘻嘻大做鬼臉。宋茶氣得掉淚,一跌足,沖著朱微撒:“公主,你看這個死太監干的好事,從今天起,這寶輝宮里,有他沒我!”

朱微臉發白,看了宋茶一眼,聲說道:“前兩天,十四妹還向我抱怨,說宮里的人不得力,問我有沒有好人兒給。這樣吧,宋茶,你去那兒好了,我這里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宋茶倚老賣老,本意脅迫朱微,趕走樂之揚,誰知弄巧拙,走人的竟是自己,只嚇得臉慘白,雙,跪在地上聲說:“公主饒命,含山公主出了名的脾氣,上次一言不合,把的宮活活打死,你讓我去服侍,那還不是把羔羊往狼圈里趕嗎?”

樂之揚聽自比羔羊,捂著,險些笑出聲來,朱微瞪他一眼,又說:“好啊,宋茶,你說含山宮是狼圈,不是咒罵十四妹是狼嗎?哼,十四妹聽到了,還不打爛你的?”

宋茶面如土,嚇得說不出話來,咚咚咚連磕響頭,磕得額頭一片烏青,朱微心生不忍,扶起道:“夠了,以后不許說有誰沒誰的話,也不許再罵人了!”宋茶眼淚汪汪,連連點頭,朱微又說:“樂之揚留下,你們全都出去!”宋茶忙道:“這死閹……”話沒說完,朱微瞪眼來,慌忙住口,領著宮們退出寢殿。

待人走完,朱微合上殿門,橫上門閂,回頭盯著樂之揚,眼里出一嗔怪,樂之揚滿不在乎,笑嘻嘻說道:“公主,大清早你找我干嗎?昨天吹了半天笛子,吹得我也木了!”朱微臉一沉,冷冷道:“你不陪我麼?好啊,你這就走,我不稀罕!”樂之揚見一臉慍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撓頭說:“公主,你吃錯藥了吧?今天有點兒不大對頭。”

“閉!”朱微涌雙頰,銳聲喝道,“不對頭的是你。你罵人很厲害麼?打人很厲害麼?宋茶是不對,你呢,也好不到哪兒去?有本事,你也罵一罵我!”樂之揚笑道:“你沒罵我,我為何罵你?要不然,你先罵我兩句,我一定連本帶利地罵回來!”

朱微一呆。長在深宮,父親是開國雄主,兄長是無雙雅士,加上子溫婉,就算知道如何罵人,話到邊也無法出口,一時漲紅了臉,氣道:“我不罵你,打你行不行?”

樂之揚瞇眼瞧著,忽地哈哈大笑,朱微怒道:“你笑什麼?”樂之揚笑道:“公主,看你滴滴的樣子,一口氣也吹得倒,還要學人打架,那不是自討沒趣麼?唉,你真想打,我就讓你打兩下,不過別太用勁,打痛了手可別怪我!”他兩手叉腰,笑嘻嘻,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朱微盯著他瞧了一會兒,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角浮起一笑意,忽地點頭說道:“這可是你說的!”轉從墻上摘下寶劍。樂之揚大吃一驚,托地往后一跳,擺手道:“停,你要打人還是殺人?”

“膽小鬼!”朱微白他一眼,出寶劍丟到一邊,手里只拿劍鞘,“你不是很厲害麼?這樣吧,我用劍鞘,你用笛子,大家公公平平地打一場,你只要打中我一下,就算你贏,要不然,你得答應我,從今往后,不許打架,更不許罵人!”

樂之揚心想,打你一下有什麼難的,看你待人不錯,我也不使勁,輕輕敲你兩下,你知難而退。打定主意,笑道:“說話算數?”

“算數!”朱微輕輕一笑,眼波流盼,雙頰生暈,劍鞘斜斜一挽,輕松寫意的模樣,好似小兒庭前斗草一般。樂之揚見如此托大,心中十分不快,目一轉,投向殿門,輕輕“咦”了一聲。朱微當有人來,轉眼去看,冷不防樂之揚縱上前,舉起笛子向手背來。

樂之揚聲東擊西,眼看一擊便中,不料眼前一花,失去朱微的形影,跟著肩頭一痛,伴隨空空悶響。樂之揚吃了一驚,轉眼去,朱微站在一邊,角含笑,五指漫不經意,輕輕把玩劍鞘。

樂之揚又驚又怒,低吼一聲,揮舞笛子掃向劍鞘,仗著氣力,想要先把劍鞘擊落。

朱微原地不,笑出劍鞘一撥,樂之揚只覺虎口一熱,笛子偏出尺許,眼睜睜著劍鞘乘虛而,啪的一聲,打中他的左。樂之揚只覺中招熱辣辣生痛,登時怪一聲,飛踢向朱微的小腹,誰知飄然一轉,輕輕躲開,口中笑道:“學馬兒踢人麼?”說話聲中,樂之揚的上連挨三下。看似弱,這幾下卻是痛骨髓,樂之揚收回腳時,痛得連蹦帶跳。

朱微站在不遠,笑道:“樂之揚,你服不服?”樂之揚道:“服你爹!”朱微皺眉道:“又罵人,該掌!”拎起劍鞘,點向樂之揚口。樂之揚慌忙舉起笛子格擋,誰知朱微不過虛晃一招,劍鞘嗖地揚起,左右開弓,打了他兩個

樂之揚只覺雙頰劇痛,口中發咸,眼前,不由倒退兩步,盯著朱微滿心詫異。朱微笑道:“這一下服了吧?”樂之揚怒道:“服個屁!”縱上前,笛子虛晃一下,左腳忽地掃出,挑起一張鏤花圓凳,嗖地飛向朱微。讓過,忽覺疾風涌來,樂之揚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

朱微輕輕一笑,縱躍起,輕如柳絮,落在一邊的圓桌上面。樂之揚一頭撲空,“咚”地撞在桌子上。桌子本是紫檀,質地十分堅,樂之揚眼前一黑,幾乎昏了過去,他搖晃著爬起來,抬頭一看,朱微俏生生立在桌面上,一水紅,好似芍藥怒放。雙頰含笑,背負雙手,劍鞘橫在后,眼里出一頑皮。

樂之揚怒氣上沖,長笛一揮,掃向足踝。還沒掃中,忽見朱微輕輕一晃,跟著虎口劇痛,啪,笛子不知怎的,竟被踩在腳下。樂之揚力一奪,笛子紋。朱微一邊踩住笛子,一手舉起劍鞘,來回敲打樂之揚的腦袋,邊打邊問:“服了麼?服了麼……”

“不服,不服!”樂之揚連挨數下,深屈辱,眼里又酸又熱,幾乎淌下淚來,一時間蠻發作,放開笛子,大喝一聲,掀翻了桌子。朱微輕如燕,桌子翻倒之前,已飄然落下,飛也似繞到樂之揚后,啪啪啪連環三下,擊中了他的部大。樂之揚嗷嗷怪,回頭來抓,又繞到后面,只聽擊打之聲不絕,一轉眼,樂之揚挨了十下不止。

樂之揚痛怒發狂,忘了對手份,咬牙切齒,只想扳回一局。朱微卻如一團清風,抓不住,不著,明明見在前,晃眼之間又沒了影子。樂之揚團團轉,氣吁吁,突然雙腳一絆,橫著摔了出去,撞翻了兩把靠椅、一架編鐘,四肢一陣搐,忽地不再彈。

朱微吃了一驚,本想樂之揚認輸作罷,誰知小太監倔強過人,非但不肯服輸,挨了敲打,反而越發兇悍。朱微騎虎難下,只好與之糾纏,起初出手甚重,到后來心,早已輕了許多。忽見對手失足摔倒,忍不住道:“樂之揚,你沒事麼?”

了一聲,不聞靜,朱微擔憂起來,走上前去,俯查探,冷不防樂之揚翻躍起,一手抓住劍鞘,向下狠狠一拽。朱微子天真,不似樂之揚出市井,全不知這世上還有詐敗裝死、敵深的詭計,子驟失平衡,一頭撞向地面。

朱微劍法厲害,可是一旦到了地上,比的不是劍法,全是死纏爛打的本事。只覺樂之揚一手拉扯劍鞘,一手攔腰抱來,心中驚慌不勝,使勁想要奪回劍鞘,但樂之揚死攥不放,兩人糾纏之際,雙雙翻滾在地,朱微在下,樂之揚在上,兩人四片在了一起。

這一下出乎意料,兩人四眼相對,呼吸可聞,子卻似中了定法兒,邦邦的無法彈。這形持續了一盞茶的時,樂之揚只覺下的了下去,云絮似的子溫熱滾燙,一芬芳的氣息撲面涌來,定眼看去,朱微雙眼閉,兩行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

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拍門聲,樂之揚如夢方醒,縱跳了起來,可是還沒站穩,一劇痛從心口躥起,上至頭頂,下至會,整個人似被刀斧劈開。樂之揚不由慘哼一聲,撲通摔倒在地。

朱微也是驚慌失措,爬起來,只聽拍門聲更急,再看四周,桌凳歪倒,一片狼藉,都是打斗的痕跡。

“微兒!”拍門聲稍稍一歇,一個蒼勁的聲音響了起來,“是我,快開門!”

來人竟是朱元璋,朱微眼前發黑,幾乎昏了過去,再看樂之揚,年雙眼閉,面孔漲紅發紫,似乎正在忍極大的痛苦。剎那間,只覺口中苦,想要出聲答應,偏偏舌發抖,說什麼也不聽使喚。心里明白,父親一貫冷酷嚴厲,又因為出卑賤,得志之后,對于尊卑之分看得極重,如果知道自己與小太監嬉戲,縱不責罰自己,也非得把樂之揚剝皮筋、碎尸萬段不可。

想到這兒,跳出,拾起那口長劍,跟著推開窗戶,正想去扶樂之揚,忽聽“砰”的一聲,門閂斷兩截,中門大開,朱元璋一臉怒氣地了進來,后跟著姓冷的老太監。

掃視屋形,老皇帝大為驚疑,轉眼看向兒,朱微臉蒼白,兩眼失神,子陣陣發抖,好似風中之葉。朱元璋疑心更重,方要盤問,老太監忽地抬頭,兩道冰雪似的目刺在樂之揚上。他一晃,搶到前,手一脈門,驀地直起來,尖聲高:“張天意!”

朱元璋被這一聲打斷了思路,盯著老太監大皺眉頭。老太監一晃,旋風般繞著殿轉了一圈,回到原,兩簇白眉皺起。朱微以為他看出此間奧妙,不由心往下沉,一涌遍了全

“冷玄!”朱元璋徐徐開口,“你發現了什麼?”老太監應聲一,仿佛失去控的人偶,垂頭彎腰,輕輕咳嗽兩聲,說道:“陛下,張天意來過!”

朱元璋雙眉一挑:“何以見得?”冷玄指著樂之揚:“這個小子中了他的‘夜雨神針’!”

“夜雨神針?”朱元璋沉道,“你是說那種金針?”說到這兒,他有意無意地看了兒一眼,眼神茫然,似有余悸,不由心頭一,冷冷道,“若是飛針人,微兒怎麼沒事?”冷玄嘆道:“這就得問公主殿下了!”

兩人的目投向朱微,呆呆愣愣,仍是一言不發。朱元璋不覺有些擔心,忽聽冷玄嘆道:“陛下勿怪,公主料是了驚嚇,故而短暫失神。依臣下猜想,張天意此來,本是對公主不利。不料公主是席真人的關門弟子,‘奕星劍’造詣不凡,兇手一時無法得逞,又聽見陛下敲門,心中驚慌,故而發出飛針,翻窗逃走,小太監急護主,擋在公主前,挨了一記飛針!”

朱元璋聽得不耐,銳聲道:“冷玄,我前晚命你殺掉此人,怎麼人沒死,還藏在宮里作?”冷玄不,慢慢說道:“陛下見諒,那人的‘龍遁’法小有所,宮深夜濃,捉拿不易,我怕他去而復返,再對陛下不利,所以不敢追得太遠。”

朱元璋神稍緩,點頭說:“他藏在宮里,總是禍胎!”冷玄道:“陛下不必擔心,他為我的‘掃彗功’所傷,臟腑了重傷,要不然,公主和小太監都難活命。我看過小太監的傷勢,飛針并未正中心臟,足見張天意傷勢未愈,力不從心!”

朱元璋將信將疑,目一轉:“微兒,果真如此嗎?”朱微的懷里好似揣了一只小兔,雙鬢滲出細的汗珠,看了看樂之揚,忽地把心一橫,低聲說:“全、全如冷公公所說……”話沒說完,眼淚已經滾落下來。從小到大,從未向父親撒過謊,這淚水一大半倒是出于愧。

朱元璋當后怕,心生憐惜,又問:“那為何關著門?”朱微道:“我跟樂、樂公公在研讀琴譜,怕人打擾,故而、故而合上門閂!”朱元璋皺了皺眉,說道:“此事可一不可再,奴才總是奴才,萬一禍起蕭墻,門外人如何施救?”朱微低聲說:“孩兒會劍,所以托大了!”

“謹記我言,不可再犯!”朱元璋的疑心并未盡去,可是樂之揚中了金針、命危殆,他不信活人,對于將死之人卻不便懷疑,想了想,神緩和了一些,漫不經意地說,“微兒,我昨日太忙,沒來給你慶生,本想今天補上,誰知遇上此事,足見你福緣深厚。”說著轉向冷玄,“小太監舍護主,可嘉可勉,冷公公,你看他還有救嗎?”

冷玄搖頭說:“難!”朱微應聲一,沖口道:“冷公公,你千萬要救他!”冷玄嘆道:“公主見諒,‘夜雨神針’不比尋常暗,本是從百年前的大高手‘窮儒’公羊羽(按,見拙作《昆侖》)的‘碧微箭’化來,發時用了二勁,勁為弓背,勁為弓弦,,立刻扭曲彎轉,勾住骨經脈。必須知道發針的勁力幾分、幾分,以,以,將金針直,方可從容取出。”

朱微忙道:“冷公公,你神功蓋世,一定可以取出!”冷玄搖頭道:“金針蓄積二勁,如果用勁不當,非但不能起出,反而會向。我若強行取出,一旦失手,金針刺破心包,小太監死得更快。”

朱微急得快要落淚:“那誰能救他?”冷玄道:“一是發針之人,他知道二勁的虛實,二是小太監自己!”朱微詫道:“他自己?!”冷玄道:“他若是家高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憑借功嘗試,或能化解針上的勁力!”

朱微喃喃道:“可他不會功啊!”冷玄接口說:“是啊,所以難救!”朱微只覺手腳冰冷,眼鼻發酸,前方模糊一團。

殿里沉寂時許,朱元璋忽道:“這件事,解鈴還須系鈴人。”冷玄輕聲問道:“皇上的意思是?”朱元璋冷冷道:“清宮!”

他一抬頭,聲如金石相擊:“傳我旨意,宮里人全到太和殿之前集合,宮搜索,一分一寸也不可放過,哼,只要逮住張天意,一切迎刃而解!”

朱微心跳加劇,如果張天意真在宮,一旦被俘,自己的謊言必然拆穿,樂之揚非死不可;可是抓不住張天意,樂之揚還是難逃一死。一時間,了兩難的境地,心如麻,抹了淚,低聲說:“多謝父皇!”朱元璋瞅一眼,冷冷不語。

冷玄俯下子,出食指,在樂之揚心口輕輕一點,后者登時輕唱起來。朱微驚道:“冷公公,你干什麼?”冷玄嘆道:“我救不了他的命,但可延緩他的死期!”

朱元璋哼了一聲,冷冷道:“實在救不了,賜他一口好棺材!”說罷看了朱微一眼,臉上大有慍。朱微原本心虛,被他一瞧,心子狂蹦跳,可是朱元璋并未多說,拂袖出門。朱微癡癡想了一陣,才明白父親必是惱恨自己為了一個太監,不過礙于樂之揚護主有功,沒有當場發作罷了。

呆了呆,回頭看去,樂之揚已經蘇醒,瞪眼著自己,眼里出一激。朱微俏臉一沉,別過頭去,忽聽樂之揚口氣虛弱,輕聲說:“公主殿下,多謝了!”

朱微沉默一下,忽道:“宋茶!”老宮應聲,朱微說:“待會兒清宮,你扶樂之揚去太和殿!”說完一轉,匆匆出門去了。

宋茶瞧著樂之揚,那神氣又鄙薄,又歡喜。樂之揚知道一向仇恨自己,想必聽了對話,知道自己死到臨頭,了一個對頭,故而喜不自勝。方才老太監一指點下,膻中寒氣,樂之揚心口的灼痛稍稍減輕,他躺了一陣,漸漸有了氣力,心想無論如何不能讓臭婆娘笑話,于是慢慢爬起,雙手握拳,沖宋茶怒目而視。

這時鐘聲長鳴,正是清宮的信號。眾宮人紛紛趕往太和殿,宋茶假意忘了朱微的吩咐,丟下樂之揚自行離開。樂之揚子倔強,自可以行走,決不假手于人,有宮好心扶他,也被他婉言謝絕。

走到太和殿前,黑盡是人頭,人群分三撥,一撥妃嬪公主,一撥宮,一撥太監。眾人議論紛紛,不時傳出“刺客”二字。

樂之揚心里明白,刺客本子虛烏有,清宮不過是白費工夫。他站在那兒,心口忽冷忽熱,十分難,灼痛一旦躥起,寒氣立刻涌出,又將那灼熱驅散。

人群安靜下來,有人聲大氣地開始唱名。樂之揚抬眼去,一個年長的太監站在石階前面,手持一本名冊,大聲出姓名。點到的太監應聲走出人群,站到一邊。同時間,一邊的宮也開始唱名。原來,清宮不止是搜索宮,還要一一確認太監宮,以防外人假冒頂替。

樂之揚心往下沉,手腳一陣冰冷。名冊上決無“樂之揚”三字,這一下可是到了絕境。他的額頭上滲出冷汗,掉頭去,朱微水紅,高挑白,站在人堆里,也是卓爾不群。說說笑笑,瞧也不瞧這邊,對于樂之揚的困境,似乎一無所知。

但隨唱名之聲,樂之揚汗出如雨,心口陣陣絞痛,不由蹲了下去,發出一串輕唱。可是轉眼看去,他的心里更是絕,四周的太監冷眼旁觀,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有道是“一侯門深似海”,侯門尚且如此,皇宮大可想而知,這兒恐怕是人世間最冷漠的地方。太監們遭劫宮,更是看淡了人,樂之揚死在當場,怕也無人理會。

唱名聲接連耳,樂之揚每聽一個名字,子就是一陣哆嗦,只覺邊的人越來越,心里的恐懼也越來越深。

“樂之揚!”一聲大喝突如其來,他應聲一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頭去,四面空空,這一方只剩下他一個。唱名的太監看他一眼,神不快,又一聲:“樂之揚!”

樂之揚恍然大悟,跳了起來,埋頭沖了過去,眼一看,朱微若無其事,仍在那兒說笑。

樂之揚滿心疑,仿佛正在做夢。又待了一會兒,軍排列行,退出宮城,跟著鐘聲鳴響,主仆匯合,各自回宮。一路上,樂之揚想要湊近朱微,可是小公主不待他走近,立刻遠遠避開,與宋茶混在一起,樂之揚越發不好近前。

直到寶輝宮中,兩人也未曾照面。樂之揚坐在房里,昏昏默默,不明不白,寢殿里飄來低沉的琴聲,調子斷斷續續,似有幽愁暗恨。他呆了一會兒,想要吹笛應和,可是吹了兩聲,便覺不妙。笛子走了音,不復往日清亮。仔細察看,笛子上多了一裂紋,以至于聲泄氣,回想起來,應是與朱微賭斗時敲壞的。

笛聲一響,琴聲便沒了,從那以后,整整一天,再也沒有響起過。

樂之揚出了一會兒神,恍惚明白,朱微似乎生了氣,立意不再理會自己。他大無味,加上傷疲憊,不到傍晚就昏昏睡。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做了一連串稀奇古怪的噩夢:一忽而夢見趙世雄渾,沖著自己森發笑;一忽而又夢見落到了張天意手里,討債鬼咬牙切齒,一劍劍割掉他的皮;一忽而又夢見自己站在朱元璋面前,老皇帝板著面孔,掉他的子。

樂之揚驚醒了兩次,可是神志昏沉,醒了又睡。突然間,他只覺有人拍打自己,當下睜開眼皮,亮直眼中,刺得他兩眼發酸。

樂之揚眼,凝目去,朱微站在床邊,一墨黑緞,手持白紗風燈,燈火影影綽綽,勾勒出曼妙的段,盡管還未長,仍是人怦然心。樂之揚想起白日間上下相對、口融的形,不覺心口發熱,盯著朱微癡癡發愣。

朱微見他目古怪,微一轉念,明白他心中所想,登時俏臉一沉,舉起手來,手掌揮到他臉旁,停了一會兒,忽又無力垂下,輕輕嘆道:“呆什麼,還不跟我來?”

就走,樂之揚默默跟在后面。經過走廊,守夜的太監宮均在打盹。朱微腳尖落地,輕盈得好似一只黑的靈貓。

繞過一帶宮墻,來到一個僻靜角落,朱微吹滅燈籠,轉過來。濃夜之中,的眸子晶瑩若珠,出一莫名的哀怨。樂之揚忽地興起一,恨不得縱上前,將懷中。

“你……”朱微話沒說完,忽又別過頭去。樂之揚心神恍惚,喃喃說道:“公主,我、我……”心里似有許多話說,然而事到臨頭,怎也說不出口。

“樂之揚……”朱微轉過來頭,聲音游一般在晚風中飄,“你這個撒謊,名冊上沒有你的名字,你、你本不是太監!”

樂之揚一愣,口說道:“名冊上的名字,是你加上去的?”朱微默不作聲,呆呆盯著別,眼里涌出兩行淚水,順頰落,留下兩道清亮的淚痕。

樂之揚心懷激,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公主,我的確不是太監,我、我是被張天意帶進宮的!”

他見朱微疑,便將前因后果略略道出。默默聽著,時而雙眉上挑,滿臉驚奇,時而低眉垂眼,若有所思,直到聽完,才問道:“靈道石魚,真的在紫城嗎?”樂之揚笑道:“當然不在,我騙他的!”朱微啐了一口,罵道:“我就知道,你這小子最會騙人。哼,還裝太監,你裝得了一時,裝得了一世麼?穢宮廷可是大罪,把你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樂之揚忙道:“我哪兒穢了!”朱微白他一眼,忽地矜持不住,咯咯笑了起來,的臉上淚珠宛在,這一笑,仿佛花含,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低微的笑聲混的風鈴,就像是一串靈從夜空中飛過。

樂之揚十分窘迫,皺眉道:“你笑什麼?”朱微止住笑,盯著他心想:還好你不是太監。這話只可在心里想想,不便宣之于口,若這小潑皮知道,還不知對自己怎麼無禮,一想到白日的形,朱微雙頰發燙,不由狠狠白了樂之揚一眼,后者登時屈:“你又瞪我干嗎?我可什麼都招了!”

朱微呸了一聲,說道:“什麼招不招的,我又不是審你的大,這些話,你去牢里面說啊!”樂之揚嘆氣道:“公主,你真要揭發我了?”朱微斜眼瞅他,角上翹。樂之揚見,心子落回原地,大大松了一口氣。

朱微想了想,又問:“靈道石魚究竟在哪兒?”樂之揚輕聲說:“在……”話沒說完,朱微臉微變,沖他一擺手,向一棵大樹喝道:“誰?出來!”

樂之揚轉眼去,樹后黑漆漆全無靜,正奇怪,忽聽“呵”的一笑,一個人從樹后慢慢轉了出來,朱微看清來人,不由向后一跳,失聲道:“冷公公!”

冷玄佝僂子,笑容詭異,冠素白蒼冷,恰似一只離索的孤魂。只聽他笑道:“太昊谷的‘天聽’有些兒門道,老夫稍稍湊近一些,就被公主發現了!”

兩人魂兒丟了一半,對一眼,只見對方的眼里盡是恐懼,朱微聲說道:“冷公公,你、你怎麼在這兒?”冷玄笑道:“路過此間,隨便瞧瞧!”樂之揚道:“你撒謊!”

“撒謊?”冷玄瞇起雙眼,眼里迸,“比起你這個假太監的彌天大謊,我可差得遠了!如果我了你的子,丟到皇上面前,你倒是想一想會怎麼樣?”

朱微清醒過來,忙道:“冷公公,你、你早就看出來了?”冷玄笑道:“我在皇宮里呆了多年了?一個人凈沒凈我還看不出來?只不過,我這人歷經兩朝,見事太多,如非萬不得已,決不多多舌。”

“這麼說……”朱微定一定神,“你也知道張天意沒有行刺我?”冷玄笑而不語。朱微疑道:“你為什麼撒謊?”

冷玄笑道:“那天我追趕張天意,他百計逃不掉,告訴了我一個,用這個,換他自己的命!”說到這兒,他目一轉,盯著樂之揚,“你知道這是什麼?”樂之揚臉發白,喃喃說道:“靈道石魚?”

“是啊!”冷玄笑了笑,“我這樣的閹人,是別想了,財富積累再多,也無傳承之人。但隨年紀增長,見慣了繁華枯榮,這爭權奪利之心也滅了。只因如此,皇上才把我留在邊。不過但凡是人,必有所好,別的事我大可不理,但于武功一道,多有點兒興趣。武功練到我這個地步,尋常的神功訣,冷某并不放在眼里,唯獨這靈道人的,我多有些好奇。想當年,釋印神天縱奇才,不在后世的西昆侖之下,但與靈道人一戰之后,居然遠離中土,出走海外,如非吃了大虧,豈會如此作為?我老了,臨死之前,若能看一眼靈道石魚,倒也是一件賞心樂事!”

樂之揚疑道:“張天意跟你說了什麼?”冷玄笑道:“他說要找靈道石魚,先得找那吹笛的小太監!”樂之揚心中暗罵,討債鬼別的不學,偏學自己用“靈道石魚”騙人。不過姓冷的閹也覬覦石魚,自己以石魚為本錢,倒可以跟他周旋周旋,想到這兒,微微笑道:“不錯,這世上除了我,誰也不知道那石魚在哪兒。冷公公,我死了,你也拿不到石魚。大伙兒相安無事,豈不更好?”

冷玄盯著他瞧了一會兒,搖頭說:“相安未必無事,老夫拿不到石魚也沒什麼,你中了夜雨神針,可是活不了幾天的。”

樂之揚還沒說話,朱微忍不住說:“冷公公,你不是說沒救了麼?”冷玄只是微笑,樂之揚呸了一聲,說道:“他的話也能信?”

朱微咬了咬,眼里出怒,冷玄笑道:“公主安毋躁,冷某說的也不全是假話,‘夜雨神針’出自‘碧微箭’不假,金針扭曲也不假,只不過,于我而言,并非無法可救。小子,你把石魚給我,我為你起出金針如何?”

朱微俏臉漲紅,銳聲道:“你、你敢欺瞞父皇!”冷玄笑道:“公主殿下,彼此彼此!”朱微道:“你為了靈道石魚,膽敢縱走要犯!”冷玄笑道:“公主為了一己私,不也匿男人麼?”朱微心頭慌,說道:“誰、誰有私了!”冷玄淡淡說道:“公主說沒有,那就一定沒有。只不過,寶輝公主,皇上對你寵有加,此事一旦拆穿,也不知他如何失。”

朱微心如麻,為了樂之揚欺騙父皇,心中不勝愧疚,可是眼睜睜看著樂之揚送命,也非所愿。左右彷徨,似有一只無形大手將的心兒一團。

“石魚不在紫城!”樂之揚字斟句酌,“你要石魚,先帶我出宮!”冷玄冷冷道:“你小子說話不盡不實,我懶得跟你糾纏,你告訴我地方,我自己去取就是了。”

樂之揚笑道:“冷公公,你不帶我出宮,不妨去皇上那兒揭穿此事,我反正活不長了,大不了死得凄慘一些。但臨死之前,我會一口咬定,此事跟公主無關,全是你我串通一氣,帶我進宮的也不是張天意,而是你冷玄冷公公。”

“你敢!”冷玄變了臉。他一武功驚世駭俗,可是一生之中幾乎都在深宮里度過,宮闈謀見過不,如樂之揚這一類潑皮無賴倒是很領教。他設好了圈套,本當套住二人十拿九穩,誰知樂之揚反而用之,居然套回到他的頭上。換了別的形,大可將這小子一掌斃了,可是靈道石魚在他手里,殺了他,也就丟了石魚。

剎那間,老太監心里轉了幾十個念頭,忽地冷哼一聲,說道:“我帶你出宮不難,但你無故失蹤,后患無窮!”樂之揚道:“能有什麼后患?”

冷玄淡淡說道:“小子,你不要小瞧人了。當今圣上起于微賤,掃六合,乃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明人。張天意刺殺公主的鬼話,他頂多信了八,之所以未曾查驗,全是看在你命不久的分兒上。若你無故失蹤,他必定一查到底,到時候一切水落石出,不知道會有多人頭落地?我有失察之過,公主有之嫌,寶輝宮的宮太監一個也別想活命。你一人走了容易,其他的人都得替你頂罪!”

樂之揚聽得臉發白,朱微忙問:“冷公公,你有什麼法子,既讓樂之揚出宮,又不驚父皇?”

“我自有法子!”冷玄漫不經意地說,“但你樂之揚得立一個毒誓,以命換石魚,不得反悔!”

樂之揚哼了一聲,舉起手來,悶聲悶氣地說:“我樂之揚發誓,以命換魚,不得反悔,若有違反,天誅地滅!”口中發誓,心里卻想,以命換魚,誰的命換什麼魚我可沒說。我的命可以,你老閹的命也可以,魚麼,石魚是魚,木魚也是魚,此外還有鯉魚、鯰魚,黃花魚,比目魚,到時候你老閹隨便挑就是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暗暗得意,忽見冷玄神,忙說:“我一人發誓不夠,冷公公你也要發誓!”冷玄冷冷道:“老夫一諾千金,我放得了張天意,還會對你失信不?”

樂之揚隨口道:“誰知道張天意是死是活……”話沒說完,冷玄怒目瞪來,朱微忙道:“我信得過冷公公,冷公公,樂之揚發了誓,你說說怎麼出宮?”冷玄笑道:“這個容易,活著離開有后患,如果死了離開,便可一了百了!”朱微吃了一驚,一橫,攔在樂之揚前面,樂之揚心生道:“公主……”

朱微不敢應聲,盯著冷玄,呼吸一陣急促。冷玄打量時許,笑道:“公主誤會了,我說的死并非真死,而是假死。”

“假死?”兩個年均是一愣。冷玄點頭說:“圣上先為主,認為小太監中針必死。我有一個法子,六個時辰之,能他生機斂,形同死人。依照常例,宮人死后,不得在宮中過夜,必要裝棺木,運出宮外安葬,屆時我掘開墳墓,破棺救人,自是神不知、鬼不覺!”

兩人面面相對,均是遲疑:別的也罷了,讓人六個時辰形同死人,騙過太醫、仵作,本絕無可能。冷玄看出兩人心思,笑道:“公主放心,我還要留他尋找石魚,決不會讓他真死,如我當真心懷不軌,何必跟二位多說廢話,徑直告發這小子就是了。”

朱微轉念一想,大覺有理,掉頭看向樂之揚。樂之揚心如麻,無論真死假死,在棺材里躺上六個時辰,都不是什麼好主意,可是呆在宮里,也不是長久之計,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咬牙點頭:“好,就如冷公公所說!”

冷玄詭一笑,低聲說:“今日已晚,我回去準備一下,明日申時,我再來會合二位。尚有一日時,二位也好好想一想。冷某不強人所難,這件事麼,非得你我愿才好呢。”他一邊說,一邊退,恍若虛無幻影,徐徐沒黑暗深

朱、樂二人呆呆佇立,四周死寂無聲,突然間,響起一聲貓頭鷹的怪,兩人齊齊打了突,心底升起一寒意。樂之揚低聲道:“公主,這冷公公怪氣的,到底是什麼來歷?”朱微搖頭說:“我也不太清楚,父皇從來不說此事,所以也沒人敢于多問。只是聽老宮約提過,冷公公本是元朝宮里的太監,后來不知何故,來到父皇邊。父皇過幾次暗殺,因為冷公公,刺客非死即傷,從未得逞過。我也問過師父,他也很是不解,一如冷公公這樣的大高手,為何凈做了太監?”

說到這兒,朱微轉眼去,忽見樂之揚目遠空,眼里出一期盼,不覺心里一,輕輕哼了一聲,樂之揚回頭問道:“怎麼?”朱微冷冷道:“你要出宮了,心里很高興麼?”樂之揚眉開眼笑:“是啊,終于能出去了。”

朱微只覺一酸氣從口躥起,眼眶微微一熱,淚水突然涌出,樂之揚見神氣,不知所措,忙道:“公主……”不待他說完,朱微一拂袖,轉跑遠了。

    人正在閲讀<靈飛經>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