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回到住所，滿心悵然，心里盡是朱微臨別時的樣子。他于男之一知半解，含淚的雙眼，卻似一對烙印，深深烙在他的腦海。一想到出宮之后，再也見不到朱微，不覺若有所失，默默坐在床邊，直到雄報曉。

第二天，朱微沒有召見，呆在寢殿，足不出戶，偶爾琴聲飄來，聲調凄冷婉轉。樂之揚凝神聽著，但覺琴聲一，一縷縷，似要將他纏住縛住。想要吹笛應和，可是拿出笛子，才想起竹管破裂，不堪再吹。他愁緒滿懷，無從宣泄，恨不得破門而，告訴朱微，石魚也罷，生死也好，他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一句話，自己寧可留在宮里，天天與為伴，彈琴吹笛，了此余生。

想到這兒，又覺心口絞痛。樂之揚恍然想起冷玄的話，神針發作在即，自己命不久，別說長相廝守，能否活過明天，也是未知之數。

他無打采地躺回床上，數日間的際遇從心間流過，好似做了一場迷迷離離的大夢。

用過午飯，朱微忽然召見。樂之揚抖擻神，趕到寢殿。還沒進門，一奇香鉆鼻孔，遠遠去，煙霧繚繞間，小公主雙手合十，跪在一張供桌前面，桌上供奉了一尊白玉觀音，面容圓潤，帶若飛。朱微雙眼微閉，蒼白的面孔似為玉像照亮。

樂之揚著，幾乎忘了呼吸，待他還醒過來，宮們已經悄悄地退走了。

朱微吐出一口氣，站起，回過頭來。一夜不見，的面孔憔悴了許多，眸子暗淡無，出幾分迷茫。樂之揚登時心跳變快，子里像是燃了一團火，他本想上前兩步，可大約是熏香的緣故，子綿綿的，提不起一力氣。

兩人對時許，朱微指了指琴案邊的褥墊，說道：“坐吧！”樂之揚支吾兩聲，悻悻坐下。他眼看向，朱微的臉上冷冷淡淡，本看不出心中所想。

小公主也坐了下來，倚著那一張“飛瀑連珠”，手指放在弦上，目卻癡癡地著屋頂。

樂之揚咳嗽兩聲，低聲說：“公主，我，我……”不知怎麼的，早已想好的話，此時此刻，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

“你的笛子呢？”朱微忽地問道。樂之揚拿出笛子，接過，掃了一眼，輕聲說：“真是破了呀！”

原來，樂之揚昨日吹了兩聲，朱微是知音之人，只一聽，就知道笛子有了破損。輕輕笛子，沉默良久，從旁拿起一個長長的紫檀匣子，輕輕推到樂之揚面前。樂之揚接過匣子，莫名所以，只聽朱微說道：“你打開瞧瞧！”

樂之揚揭開匣蓋，明黃的緞上面，放了一支翡翠長笛。尋常的笛子不過一尺八寸，這笛子足有二尺有余，以一整塊翡翠鏤刻而，雕工絕，外潤，笛濃翠晶瑩，仿佛一縷秋水。長笛的尾端鐫刻了兩個流云古篆，字鑲金，纖瘦有力，另有一行游小篆，樂之揚辨認不出，不覺微微皺眉。

“這兩個大字，念做‘空碧’，這一行小字，寫的是‘石季倫得之于蒼梧仙府。’”朱微的聲音十分恬淡，“這一支翡翠玉笛，本是晉代石崇送給寵姬綠珠的。綠珠姿容麗，吹笛的技藝出神化，石崇對十分寵。后來，車騎將軍孫秀來石府做客，也對綠珠一見傾心，派了使者，請求石崇把綠珠送給他。”

樂之揚聽得不快，心想：“你們這些權貴人家，怎麼老是把人送來送去？哼，了不起麼？”

朱微并未覺察他的臉，接著說道：“石崇聽了以后，將府中的人集合起來，說道：‘這是我府中佳麗，任君挑選其一！’孫秀的使者說道：‘我命討要綠珠，這些子中誰是綠珠？’誰知石崇應聲暴怒，厲聲喝道：‘綠珠是我心的婢，決計不會送人！’當時孫秀勾結趙王司馬倫，權傾朝野，聞言大怒，向司馬倫進獻讒言，說是石崇謀反，當以誅殺。司馬倫于是派出甲兵，包圍了石崇的府邸。那時候，石崇正在樓上宴客，看見孫秀率兵破門，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凄凄慘慘地看著綠珠，唉聲嘆氣地說：‘綠珠啊綠珠，我今日家破人亡，全都是因為你呀！’綠珠聽了十分難過，流淚說：‘綠珠不才，愿死在大人的前面！’不待石崇阻止，帶著這支空碧，踴一躍，從數丈高樓跳下，摔死在了孫秀面前。”

樂之揚聽得心驚，下意識拈起玉笛，但覺手冰涼，如凝脂，冷冷碧之間，若有靈流轉，仿佛綠珠香魂未滅，就藏在玉笛之中，他忍不住問道：“后來呢？”

朱微苦笑道：“后來石崇被抄家滅族，一家老全數遇難。說起來，這個石崇富貴驕人，府中的姬妾，但凡忤逆他意，一定無法幸免。《世說新語》里說，石崇當權的時候，宴會賓客，讓府中人勸酒，客人喝不完杯中之酒，便將勸酒的人斬首，這樣一來，賓客縱然不勝酒力，也會勉強喝下。后來大將軍王敦赴宴，他也是一個心如鐵石的人，固執不飲，想看石崇怎麼應付。石崇為了此事，一口氣殺了三個人。唉，就是這樣一個大惡人，事到臨頭，卻為了一個吹笛的婢送了命，足見之一，真是說不明白！”

樂之揚心中慨，放下“空碧”，抬眼看去，正與朱微四目相接。眸子幽黑，眼神凄迷，淚若若現，好似深潭上籠罩了一抹煙霧。

剎那間，樂之揚的腦子一片空白，等他還醒過來，朱微已經在他懷里。蜷在那兒，順得像是一只小貓，仰著素白的臉兒，目瑩瑩流，手指如，從樂之揚的鬢角到了角，似要過這手這眼，把他的容貌鏤刻在心底。

樂之揚地摟住，雙臂幾乎用盡了氣力，城、宮殿、生死、皇權，一切的外盡已消失，這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樂之揚沉迷在一種奇妙的緒里，先是喜悅，繼而沉醉，到后來，心底深涌起了一說不出的悲傷。他覺懷里的子在默默流淚，淚水順著鬢發落，淌過他的手背，一直流進他的心里。

就這麼坐著，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篤篤之聲，兩人悚然一驚，雙雙分開，應聲去，窗紙上投映出一個人影，冷玄的聲音飄了進來：“公主殿下，時辰到了！”

朱微神一黯，低聲說：“冷公公請進！”話音方落，屋子里起了一陣微風，冷玄白蕭索，仿佛無中生有，出現在二人面前，樂之揚瞧得心子怦怦跳，但覺此人非人，真是一個鬼魂兒。

冷玄手持拂塵，低頭說道：“公主殿下，一切安排妥當，只待施假死了！”

朱微遲疑一下，說道：“冷公公，此事真的沒有風險？”冷玄笑道：“公主放心，奴才以命擔保！”朱微點了點頭，目投向樂之揚。

樂之揚站起來，面朝冷玄，冷玄凝視他時許，點了點頭，右手食中二指并攏，向空中輕輕一挑，禮佛的團活了似的跳將起來，翻滾著落到樂之揚面前。樂之揚見此神技，心中迷迷糊糊，只疑生在夢境，耳聽冷玄說道：“請坐！”

樂之揚盤膝坐下，冷玄也對面而坐，神凝重，雙目微合，枯槁的面容出晶瑩的澤。樂之揚正覺奇怪，忽見冷玄揚起手來，駢起食中二指，向他左邊輕輕一點，樂之揚只覺一寒流灌，左膝蓋以下登時失去了知覺。他吃了一驚，手了，木木的就像一塊石頭。

正奇怪，冷玄又出一指，點中左膝后方，寒流注，膝蓋以上也知覺盡失，樂之揚輕一聲，掙扎起，冷玄出手如電，一指點中他的右足踝，寒流，小以下也失去知覺。樂之揚掙起一半，撲通一聲又坐了下來，兩眼盯著冷玄，心里充滿恐懼，忽覺朱微輕輕拍了拍肩膀，低聲說：“別怕，他只是封了你的經脈！”

“經脈？”樂之揚莫名其妙，只聽朱微嘆道：“他先點了你的‘三’，再點中‘陵泉’，均是‘足太脾經’的要，承上啟下，一旦被封，凝不流，這一條自然彈不了……”

說話間，冷玄出手時快時慢，忽左忽右，接連點中樂之揚的要，一旦點中，便失知覺。老太監的指尖寒氣濃烈，一路點了下來，也將樂之揚的生機一點點抹去，朱微話沒說完，樂之揚腰部以下均如枯木頑石，完全失去知覺。

這時冷玄丟下拂塵，站起來，繞著樂之揚緩緩踱步，他越走越快，雙手齊出，運指若風，先后點中樂之揚的前后背、左右手臂。樂之揚只覺一麻痹從雙手食指生發，水一般涌向心口，轉眼之間，小腹至雙肩也失去了知覺。

冷玄出手越來越快，勢如弩驚電發，法疾如狂風，朱微一邊瞧著，也覺眼花繚。忽聽樂之揚“呀”了一聲，跟著，冷玄一指飛出，點中了他的頭“天突”，樂之揚的聲戛然而止，好似人活活掐斷。

朱微心頭一，“天突”是人要，也是致命的死，想到這兒，忍不住沖上前去。還沒沖近，忽覺一寒氣來，正中小腹“丹田”，朱微為之凝，僵在當場。直覺不妙，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不好，冷公公要害樂之揚！”可是轉念一想，冷玄若要害人，本無須多費周折，眼下耗時費力，實在人不解。

焦慮之際，冷玄忽又慢了下來，如行云流水，繞著樂之揚緩緩轉圈，有時轉上兩圈，方才揮出一指，點向樂之揚頭部要。他出手變慢，朱微看得分明，所點道，均歸“手三焦經”，頭為六之首，若要封閉生機，又要不傷及腦顱，實在不是一件易事，故而冷玄兩眼大張，目電，面微微推，明顯有些吃力。

點完“三焦經”，又點“足膽經”，這一條經脈之中，“天沖”、“腦空”、“白”等幾乎一即死，是以冷玄出手更慢，腳下拖泥帶水，指間如負千鈞，臉上出一淡淡的青氣，后的衫也出現了大塊的痕。朱微認識他以來，這老太監神出鬼沒、談笑破敵，從未見他如此吃力。一念及此，心中疑稍減，努力睜大雙目，注視冷玄一舉一。

不久，冷玄點完了“膽經”諸，轉到樂之揚前，封鎖任脈。這一次出手甚快，須臾點完，一閃，又到樂之揚后，封閉督脈諸。

樂之揚木呆呆坐在那兒，大半個子已經失去知覺，耳邊沉寂無聲，鼻間不聞香臭，也不知去了哪兒，只有雙眼還能視，可也模模糊糊、昏然睡。他努力睜開眼皮，恍惚之間，前方白影閃，出現了冷玄的老臉。老太監雙眉倒立，抿著，徐徐揚起右手，駢指如劍，向他眉心點來。嗖的一下，一冷氣鉆額頭，樂之揚腦子里嗡的一聲，跟著兩眼漆黑，再無一知覺。

突然間，一震從下方涌起，樂之揚從虛無空寂中醒來，四周一團漆黑，彌漫泥土腥氣。他掙扎一下，手腳不聽使喚，上方傳來沙沙之聲，不一會兒，聲音漸漸消失，四周沉寂下來。

樂之揚自覺心臟開始搏，一暖熱之氣從心口涌向四肢，熱流所至，手腳有了知覺，酸麻的覺從骨髓中涌了出來，讓人難得無法可想。又過了好一會兒，酸麻退去，窒息又冒了出來，口好似了一塊大石，石頭的分量越來越沉，真有說不出的難。他蠕了一下四肢，自覺有了力氣，雙手索兩側，均是厚厚的木板，再上方，卻是一塊弧形板材，上面溜溜，涂了一層大漆。

神志起初模糊，這時漸漸地清晰起來，樂之揚猛可明白過來，此時此刻，他正在一口棺材里面，之前的異響應是落土的聲音，棺材上面是泥土。不太妙，他被活埋了。

樂之揚心頭一急，用力敲打棺材板兒。咚咚的聲音在耳邊回，他只覺頭暈眼花，可是棺材板兒紋不，棺材里的空氣有限，掙扎之下，消耗更快，口的迫越來越甚，膛幾乎快要炸開。

樂之揚的眼前金閃爍，他下意識想到，這里面出了什麼差錯——冷玄沒有及時趕來，也許等他來時，自己早就窒息而死，要麼就是老太監心懷叵測，打算活埋了他。是了，這麼一來，樂之揚以太監的份落葬，死得名正言順，決不會有損寶輝公主的清譽，可笑他信以為真，上了老太監的大當。慢著，如果真要殺死自己，活埋豈不費事，以冷玄的能耐，輕輕一指，就能要了他的小命兒。

樂之揚百思不解，呼吸越發艱難，似有一雙大手，將他的脖子死死扼住。

絕中，他到了一個長長的盒子，掀開蓋子，里面放著的正是那一支“空碧”，棺材里至幽至暗，就連稀世的玉石也失去了彩。樂之揚手握玉笛，心里冒出來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朱微知道這件事？要不然，為什麼流淚？這支玉笛，也許不是一件禮，而是一件陪葬品。

這念頭一閃而過，樂之揚狂怒不。他用長笛敲打棺蓋，翡翠堅出奇，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凹痕。

這一陣憤怒他筋疲力盡，敲到第五下，樂之揚渾癱，腦子迷糊不清，無數念頭織一起，千頭萬緒，解之不開。

突然震了一下，棺材晃起來。樂之揚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下猛地顛簸，他的頭撞上了棺材蓋。跟著，棺蓋揭開，冷冽的空氣鉆了進來，灌口鼻，麻痹的心臟也跳起來。樂之揚張開雙眼，只見星月漫天，于夜幕之下格外璀璨。

“出來吧！”冷玄的聲音尖銳有力，時值夜深，啾啾有如鬼語。

樂之揚聽了這話，才自信重獲新生。他深吸了一口氣，手腳忽又有了力氣，當即彈一躍，站了起來，目掃去，冷玄站在不遠。老太監換了一服，青小帽，映襯得雙頰枯瘦蒼白。

周圍全是起伏的墳包，蔓草萋萋，在夜風中瑟瑟抖，一片荒煙涌起，活似許多飄忽的鬼影。

“樂之揚……”一個聲音又輕又細，激中帶著遲疑。

除了冷玄，還有旁人？樂之揚應聲去，老太監后，立著一個人影。

人影了，從冷玄后走出，卻是一個黃年，手握一柄長劍，雙肩瘦削，四肢修長，雙頰潤如玉，眉如翠羽斜飛，眉宇之下，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

年盯著他半哭半笑，樂之揚呆了呆，忽地驚一聲，從棺材里跳了出來，一陣風沖到年前，手將他摟懷里。年略一掙扎，子下去，聲音低不可聞，仿佛輕輕嘆氣：“樂之揚，你還活著呀……”

“還活著，還活著！”樂之揚險死還生，心格外激，不住呵呵大笑，“公主殿下，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忽聽冷玄怒哼一聲，兩人這才驚覺還有旁人，慌忙分開。老太監臉沉，冷冷說道：“公主殿下，別忘了你的份。”朱微面如火燒，低下頭去。冷玄又掃樂之揚一眼，說道：“小鬼，你也別太放肆！”

樂之揚暈暈乎乎，仿佛是在做夢，看了看四周，問道：“冷公公，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城北的葬崗，無家的宮太監統統葬在這里，得了寵的多一棺材，沒得寵的不過蘆席裹，丟在坑里了事！”冷玄說到這兒，掃視四周墳塋，神有些凄涼。

樂之揚撓了撓頭，心里余悸未消：“冷公公，你再晚來一些，我可就活不了！”冷玄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這個麼，你得問問公主殿下！”

朱微的臉紅了又白，說道：“樂之揚，都怪我，我見你封棺材，心中很不安穩，一心想要看你復蘇，所以纏著冷公公非要出宮，冷公公不了糾纏，只好帶我出宮，這麼一來，路上多了一些耽誤，唉，只怪我任，幾乎害你送了命……”想著不覺后怕，打了一個寒戰。

“不礙事，不礙事！”樂之揚連連擺手，“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若能這樣見到你，再死一次也沒關系！”

朱微心甜如，口中卻呵斥：“盡貧，人死一次就夠了，還能死幾次麼？”樂之揚笑道：“有句話不是九死一生麼？看樣子，人也許能死九次！”

“胡說！”朱微又好氣又好笑，“九死一生可不是這個意思！”

樂之揚笑嘻嘻正要接口，冷玄忽地看了看天，說道：“天不早，靈道石魚在哪兒？”樂之揚道：“在秦淮河邊兒上！”冷玄看他一眼，淡淡說道：“如今寅時三刻，再過小半個時辰，圣上就會起床，今日有早朝，最晚午時退朝，巳時我就得回去。至于公主，瞞得了別人，瞞不了寶輝宮的宮人，午時之前若不回宮，必然驚眾人。打現在算起，我們還有兩個半時辰，小子，你不要跟我敷衍，要不然，會把這天也捅一個窟窿。”

“不敢，不敢。”樂之揚笑道，“冷公公武功蓋世，料想什麼事也難不住你。”

冷玄哼了一聲，說道：“武功蓋世？談何容易！這四個字，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擔得起！”樂之揚口道：“誰？”

冷玄一言不發，掉頭眺西方，那里冷月半缺，無聲墜落。冷玄瞧了一會兒，長長嘆了口氣。朱微忍不住問：“冷公公，你嘆氣干嗎？”

“沒什麼。”冷玄拿起一個包袱，擲給樂之揚，“換了這個。”

樂之揚打開一瞧，卻是一套青緞。他落葬之時，穿的是一太監服飾，被人瞧見，不免招搖，想著瞧了瞧朱微，小公主臉一紅，默默轉過頭去。樂之揚換過衫，冷玄早已封好棺材，填回土石，說道：“走吧！”邁開步子，當先向秦淮河走去。

樂之揚看著朱微，后者笑靨如花，目閃閃發亮，樂之揚不覺心口一熱，忽地出手來，拉住的小手。手掌纖巧，弱無骨，膩潤，握在手里，好似握了一段玉。

朱微不料這小子如此大膽，下意識掙扎了一下，可是未能掙開。抬眼看去，樂之揚笑瞧著，出一口雪白齊整的牙齒，星月芒，勾勒出年俊秀明快的面孔。朱微瞧得發呆，心里想：“原來他這麼好看！”

樂之揚拿起玉笛，說道：“公主，你把笛子丟棺材里了……”朱微笑道：“這笛子，是送給你的！”樂之揚吃驚道：“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朱微出手指，那一件古，“這支笛子，是我十歲生日時，十七哥送給我的，可惜我不擅吹笛，放在這兒，徒然埋沒了它。寶劍配英雄，我轉送給你，綠珠地下有知，想必也很欣。”說到這兒，又想起什麼，手袖，取出一條金绦，穿過笛孔，系在樂之揚腰上，邊系邊說：“金翡翠，金翡翠，翡翠配金才好看呢！”

樂之揚心中熱涌，正想說些什麼，前面冷玄咳嗽一聲，掉頭看向二人，雙眉皺起。朱微面紅耳赤，想要收回手去，冷不防樂之揚一把握住，拉著大步向前。冷玄盯著兩人一臉慍怒，可也不便多說，佝僂著跟在一邊。

到了秦淮河邊，天已是微明，旭日照之下，河水青出于藍，好似一條洋洋灑灑的細緞。兩岸的秦樓楚館，昨夜里耗盡了神思，此時此刻，正自酣然眠，悠悠揚揚的聲恰好接上了昨晚的竹彈唱。

晨風拂面，清冷微寒，樂之揚的心里卻似燃了一團火焰，迎著清晨涼風，格外神煥發。他指點河邊樓舍，向朱微訴說各種奇聞逸事：這兒誰奪過花魁；那里又有誰大宴群芳，是夜焰火漫天，又是如何瑰麗；這家的姑娘不止會吹拉彈唱，還會一手好雜技，如綿，鉆得過小巧的金圈；那一段的河面七夕里賽過花燈，樂之揚運氣好，猜中過幾個燈謎，得了不彩頭。燈謎自要說給朱微一一細聽，至于那一座灰白蕭條的大屋，當年也是一等一的熱鬧，后來一位名不遂，為恩客所騙，投河自盡，化為厲鬼，從此在屋里作祟，鬧得那兒每年都有子投水，所以一日日地冷清下去。

朱微生平第一次出宮游歷，見了什麼也覺新鮮。樂之揚更是口角俏皮，簡簡單單一件事到了他里，也能說得妙趣橫生。聽到鬼作祟一段，朱微小口微張，秀目睜圓，抓住樂之揚不放。樂之揚見害怕，越發來了勁頭，又杜撰了幾個名辱，化厲鬼的故事，說得凄凄、慘兮兮，嚇得小公主臉發白，心里一陣，一陣松，下意識挨近年，一步也不敢落后。

樂之揚心里大為得意，暗想王公權貴來此尋歡的不，可是帶了大明公主游秦淮河的人，自己恐怕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個。這小公主又天真，又害，大可以逗一樂，只可惜白天河上冷冷清清，又有個冷面孔的老太監跟著，不能大大地放肆胡鬧。

他嫌老太監礙眼，殊不知冷玄也滿心怒氣。原來時間迫，本想尋寶之后立刻回宮，誰知樂之揚沿河行走，只顧胡吹牛皮，兩個年男并肩攜手，笑語相對，就是踏青的人也不如他們親。不知不覺，一條秦淮河已到盡頭。冷玄忍耐再三，忍不住低聲喝問：“臭小子，石魚到底在哪兒？”

樂之揚聽了這話，一拍腦門，笑嘻嘻說道：“哎喲，只顧說話，幾乎把這件大事忘了，唔……”他左右瞧瞧，臉一變，“不對，我記錯了，石魚不在這邊，它在，它在……”邊說邊是撓頭，忽見老太監眉頭一擰，面殺氣，忙笑道，“我想起來了，石魚藏在夫子廟！”

“臭小子爾敢！”冷玄氣得發抖，方才經過夫子廟，樂之揚視若無睹，這當兒若要回去，又得將秦淮河重走一遍。老太監出手如電，扣住了樂之揚的左肩，那小子奇痛骨，登時嗷嗷慘。冷玄厲聲道，“臭小子，我能你生，也能你死，你再敢騙我，我要了你的小命兒！”

正咬牙發狠，不意素白纖手輕輕拂來，五縷勁風直經脈，以冷玄之能，也覺手背酸麻，下意識一反手，扣住一只皓白玉腕，那人輕哼一聲，意甚。冷玄心子一跳，慌忙松開五指，后退一步說道：“‘拂影手’名不虛傳，冷某急出手，還公主見諒！”

朱微手腕痛，心中暗暗駭異，方才那一拂，確是‘太昊谷’的‘拂影手’，指間的勁若有若無，看似無所妨礙，卻能傷人經脈、壞人五臟，專破各類護真氣。冷玄不但若無其事，反手一抓，幾乎破了的‘凝霞神功’，將的腕骨生生碎。

“冷公公！”朱微定了定神，勉強笑道，“樂之揚不是說了嗎，他只顧跟我說話，一時忘了石魚之事，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冷公公，你怎麼能因為一點小小過失，就要害人命呢？”

冷玄按捺怒氣，說道：“公主有所不知，這小子鬼話連篇，天知道他打什麼主意？”

“鬼話連篇？”朱微看了樂之揚一眼，后者著肩膀，一臉委屈，朱微不由沖口而出，“我看他很好的，句句說的都是實話！”

冷玄怒道：“你看他句句都是實話，只因你對他……”說到這兒，言又止，朱微瞧著他問道：“我對他什麼？”冷玄哼了一聲，說道：“有些話說出來不好聽，公主自己心里明白。”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朱微不聲，“就等冷公公指點迷津！”

冷玄盯著公主，臉陣青陣白，狠咽了一口唾沫，忽又干笑道：“公主殿下萬金之軀，何必跟老奴一般見識。時間迫，取了石魚，早早回宮才是正經！我對這小子發怒，也全是為了公主！”

“為了我？”朱微輕輕冷笑，“怕是為了你自己吧，冷公公，你拐我出宮，該當何罪？”冷玄一呆，失聲道：“公主殿下，可是你百般癡纏，我才答應帶你出宮……”朱微一笑，說道：“誰見我纏你了？到了父皇那兒，他信你，還是信我？”

冷玄又驚又氣，更生出一悔恨，只怪不耐糾纏，給這小公主一哭二鬧，把帶出深宮，現如今出來容易，回去可就難了。他自覺落圈套，只好忍氣吞聲，徐徐說道：“公主殿下，老奴一時心急，未免失禮，還公主以大局為重，不要與老奴為難。”朱微道：“好說，你不與樂之揚為難，我就不跟你為難！”

冷玄心中暗惱，斜眼瞅去，樂之揚背著雙手，儼然找到了靠山，臉上笑嘻嘻的，不勝得意。冷玄氣得心子發痛，恨不得飛起一腳，把這小子踢到河里喂魚。

沒奈何，三人掉頭返回夫子廟，才走百十步，樂之揚忽又說道：“走了老半天，公主殿下想必了？那邊有個‘仙月居’，茶水好，點心更妙，坐在樓上，秦淮河一覽無余，真是個天下有的好去！”

冷玄聽在耳中，幾乎氣破了肚皮，可又不便出手責打，只好大聲說：“時間太急，拿到那個東西才是正經！”

樂之揚忽然了聾子，笑瞇瞇地自說自話：“可惜如今是白天，秦淮河的妙都在晚上，公主難得出宮氣，看不了第一流的熱鬧，至也該看看第二流的風，喝喝茶，吃吃點心，看看這一河的風景，也算是沒有白來一趟。”

朱微明白樂之揚的心思，知道他不舍與自己分別，千方百計地拖延時間，這兩個半時辰，平日說來不短，此刻竟是去如飛箭，自己一旦回宮，怕是再也出不來了。想到這兒，心生黯然，也不顧冷玄臉難看，強笑道：“你一說，我也有點兒了，如你所說，就去喝喝茶，吃吃點心！”

冷玄急道：“公主殿下……”朱微笑道：“冷公公，你別著急，我自有分寸。只不過，這里不比宮中，你我須得改改稱呼，到了茶樓上，我你冷先生，你我小朱就得了！”冷玄道：“老奴不敢！”說著看了樂之揚一眼，兩道目惡狠狠的，恨不得從這小子上剜下兩塊來。

他心中盡管氣惱，可也拗不過兩個小的，無奈跟著兩人來到“仙月居”。

這茶樓高約三層，朱欄青瓦，面朝一川煙波，甚是軒敞雅致。時當上午，樓上冷冷清清、茶客全無，三人在三樓面河坐定，討了一壺明前龍井，四樣上等點心，雖然不如皇宮里那麼細，倒也別有一番風味。樂之揚笑指河上，說起若干風流趣事，朱微默默聽著，只覺是耶非耶，如夢如幻。可惜但凡是夢，總有醒來之時，這樣的時機，怕是不可再得了。低頭看著杯中的浮沫，忽然生出不由主、沉浮難知的傷。

正憂愁，忽聽河面上傳來一陣清歌：

“六代繁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空悵、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急。

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斜日。玉樹歌殘秋冷，胭脂井壞寒蛩泣。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

這闋《滿江紅》唱得起伏跌宕，滿河皆響，高昂穿云裂石，低回如繞指鋼，連而不斷。一曲唱完，余韻悠悠，好似霜鐘響于空谷，久久也不散去。

朱微不勝驚訝，應聲去，只見一葉小舟從上游漂流下來，船頭站了一個年輕僧人，形拔，風姿俊秀，一月白僧隨風飄揚，好似流云飛霧，遮掩一朗月。朱微不由暗暗喝了聲彩：“好歌，好風采！”

歌聲驚兩岸，們從水榭閣樓中一擁而出，見那僧人，均是揮手嬉笑。白僧也展眉一笑，左手袖袍飛卷，向那些子頻頻示意。

朱微大為驚奇，問道：“這和尚是誰？他出家之人，為何跟這些這麼相？”樂之揚笑道：“這和尚我不認識，可是聽人說過。他自號‘僧’，長年在這秦淮河邊廝混，聽說他琴棋書畫，無不高妙奇絕，加上人才俊朗，歌人，這河邊的名，無不跟他糾纏不清。”

朱微聽了這話，心生鄙夷，說道：“他為空門之人，怎能流連花街柳巷？什麼‘僧’，哼，我看該‘僧’才對！”口中鄙薄，心里卻很惋惜：“可惜了這一好風度，唉，若論歌詠之妙，十七哥也要遜他一籌！”

冷玄忽地哼了一聲，說道：“流連花街柳巷，未必就是僧，端坐廟堂之上，未必就是君子。呂賓在《敲爻歌》里說過：‘道力人，真散漢，酒是良朋花是伴，花街柳巷覓真人，真人只在花街玩！’絕酒，不過是第三流的道行，別看那些高僧大德，一臉的清高肅穆，滿心的男盜娼，一字為僧，二字和尚，三字鬼樂，四字中鬼！”

樂之揚聽得有趣，笑道：“道行還分高下麼？第三流如此，第二流又如何？”

冷玄道：“第二流的道行，見酒思飲，見思，常為世俗所，卻往往能夠懸崖勒馬，于不可能之守住本心，這就好比行于獨木橋上，橋下就是滔滔濁世，一步踏錯，便為世俗所吞沒。這一流的人，盡管行走艱難，但終究勝過那些偽君子、假和尚。”

“第一流呢？”樂之揚又問。

“第一流的道行，飲酒而不沉醉，見而不濫，進得出得，來得去得，和其，同其塵，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紅塵，就算流連于花街柳巷，也不會喪失赤子之心！”

樂之揚笑道：“這論調怪有趣味，那麼敢問冷、冷先生，這和尚算是第幾流？”冷玄笑而不答，抿了一口茶，淡淡說道：“你們兩個，喝夠了沒有？”朱微還沒答話，樂之揚搶著說：“還沒夠！”冷玄看他一眼，出奇的沒有怒，嘆一口氣說：“算了，反正也走不了啦！”

樂之揚二人面面相對，朱微怪道：“怎麼走不了？”冷玄眉頭一聳，沉默不答。

樂之揚心知有異，掉頭看去，白僧袖袍瀟灑，如行云流水，向“仙月居”款步走來。

朱微與樂之揚對一眼，均能看見對方眼里的詫異。悄沒聲息間，白僧上了三樓，近了看時，這和尚量甚高，超出常人一頭，四修長勻稱，瑩白潤，至于面容五，更是俊秀得不似男子，如描如畫，顧盼有。看見三人，他微微一笑，仿佛花開月明，整座茶樓也無端明亮起來。樂之揚縱是男子，見這笑容，也不由面紅心跳，眼看向朱微，也盯著和尚，眉間出一迷茫。

白僧走了兩步，在角落一張桌邊坐下，朗聲說道：“茶博士，來一壺君山碧螺春。”聲音清朗，有如玉石相擊。

不一時，茶博士奉茶上桌，白僧若無其事，自斟自品，正眼也不看向這邊。冷玄卻微微皺眉，手托茶杯，既不啜飲，也不放下。

突然間，河岸邊又起了一陣喧嘩，樂之揚心生好奇，趴在窗邊探頭看去，河街上走來一個中年男子，著銀白長儒衫，頭戴鏤銀珍珠冠，面容蠟黃青，似乎有病在，步子虛浮不穩，行走間偏偏倒。

在他后不遠，跟著一群男。有的袒，分明是個屠夫；有的腰系圍，袖子油晃晃的，大約是個廚子。這些人一個個大呼小，跑得氣吁吁，可是不論如何奔跑，也趕不上病懨懨的銀衫男子。

樂之揚心中大奇，凝目細看，發現銀衫男子后，除了那群男，還有許多奇怪東西，有殺豬的屠刀、掛的鐵鉤、炒菜的鐵鍋、燒火的鐵兒，乃至于鐵盆、鐵鏟、鐵錨、鐵鋤……這些東西都如活了一般，有的連蹦帶跳，有的噌噌行，還有的丁零哐啷向前翻滾，無論大小長短，全都圍繞在銀衫人邊。

銀衫人若無其事，步子忽慢忽快，慢時一步一尺，快時一步一丈，經過一家繡花鋪子，鋪子里嗖嗖嗖飛出一大蓬繡花細針，麻麻，好似群蜂出巢。樂之揚正要驚呼，銀衫人將手一揚，腳邊的一口鐵鍋托地跳起，叮叮叮之聲不絕，漫天針雨不知去向。繡花鋪的老板娘不知發生何事，給針上的線扯了出來，這一瞧，嚇得目定口呆，扶著門框，雙一陣陣發。

追趕的人群也覺不妙，先后停了下來，呆愣愣地遠遠觀。銀衫人帶著一群鐵，徐徐走近“仙月居”，抬頭看了看招牌，舉手遮口，咳嗽兩聲，左手向地畫個圈兒，又是叮叮當當一陣響，滿地的鐵跳躍而起，橫七豎八地抱一個鐵球。銀衫人漫不經意，手提起那個鐵球，就像是提了一籃子糖果，搖搖晃晃地走進大門。

三樓眾人只聽咚咚有聲，整座木樓吱嘎作響。不一時，銀衫人冒出頭來，掃了眾人一眼，將鐵球向前一滾，來到一張桌邊坐下，有氣沒力地說：“茶博士，六安瓜片一碗！”

茶博士面慘白，著墻下樓取茶。銀衫人坐在那兒，呼呼著氣。樂之揚見那無數鐵黏合球，聚而不散，古怪之匪夷所思，心中一時好奇，死盯鐵球不放，冷不防銀衫人一掉頭，雙目冷冷看來，樂之揚與他目一遇，不覺渾一抖，慌忙垂下眼皮。

這時河岸邊又是一陣驚呼，兩岸房舍中沖出不人來，沖著遠指指點點。樂之揚轉眼一瞧，“呀”的驚起來。只見遠一艘烏篷小船，離水數尺，向著這方冉冉飛來，船頭趴了一個船娘，船尾趴著一個艄公，兩人面如土，向著兩岸尖揮手。

天上飛舟！天化日之下，出了咄咄怪事。樂之揚心子狂跳，看著那飛舟越來越近。突然間，他看出其中的奧妙，飛舟并非無所憑借，船下站了一個人，雙手朝天，力托起船只，在他雙腳之下，踩了一對高蹺，形如長腳鷺鷥，大步流星地向這邊走來。

樂之揚失笑道：“這法兒有趣，有工夫我也試試！”

“不知天高地厚！”朱微輕輕搖頭，“人家做來有趣，換了你，一步也走不。”樂之揚怪道：“那是為何？”

“你瞧！”朱微指著河上，“那高蹺是大竹子造的，下了水一定漂浮起來。踩高蹺的人一旦下水，雙腳忽高忽低，一定東倒西歪，是以他扛了船只行走，連人帶船足有一千多斤，好比船的錠子，得高蹺深水底。可是這麼一來，比起平地又多了一層流水的阻力。高蹺越長，阻力越大，沒有千斤的氣力，休想走得一步！”

“有力氣也不了事！”冷玄慢慢說道，“這里面還有極高明的家功夫，沒有一等一的巧勁，就算不從高蹺上掉下來，也把這兩大竹子踩斷了！”

話才說完，一邊的銀衫人哼了一聲，樂之揚轉眼去，那人只顧喝茶，正眼也不看向這邊。

高蹺長得出奇，來人一步丈許，不一會兒來到仙月居前，忽地停下步子，將烏篷船輕輕一擲，丟在河上。竹子高蹺失去船只制，從河里浮了起來。那人借此浮力，騰空躍起，半空中擰轉形，“篤”的一聲，高蹺落在茶樓之前，刺穿了下面的青磚，巍巍地在地上。

那人“呵”的一笑，甩開高蹺，跳進茶樓，丟下兩長竹豎在樓前來回搖晃。

樂之揚細看來人，但見他年約四旬，瘦臉長須，穿一斑斕花，帶松松垮垮，眉宇間出幾分詼諧，乍一看，倒像是街邊賣藝的雜耍藝人，決想不到他方才的驚世之舉。

花人掃了眾人一眼，張口便笑：“施南庭，你來得早！”銀衫人唔了一聲，說道：“怎麼只有你一個？楊風來呢？”

花人笑道：“我們來時打了個賭，我從河面上行走，雙腳不能沾上一滴河水，他從屋檐上來，手腳不得到一片瓦甍，看誰先到此間。如今我先到一步，看樣子，他的老病又犯了，這房屋層層疊疊，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座迷宮！”說到這兒，他掉頭一笑，“瞧，他也來了！”

眾人轉眼去，一個黑人如龍蛇，在對岸的屋檐間上下起伏，他的手里拿著兩條細細長長的白綾，好似兩樣活，番纏繞屋角飛檐，一纏一晃，就越過一座房屋，下方有人看見，紛紛驚呼起來。

轉眼之間，那人來到茶樓對岸。花人笑道：“這下子有趣，看他怎麼過河？”只見那人左手的白綾繞住檐角，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跟著子晃，穿空躍出，跳到河水上方，右手白綾出，不長不短，纏住了花人丟在河心的烏篷船。船只一歪一沉，那人如旋風，滴溜溜躥起老高，左手白綾揮出，又纏住了花人在樓前的兩高蹺。高蹺應力彎曲，化為了一張彈弓，白綾好比彈弓上的皮筋，“嗖”的一聲，將黑人彈了進來。

“楊風來！”花人大呼小，“船是我帶來的，高蹺是我下的，怎麼全了你借力的玩意兒？這也太沒天理了吧！”

楊風來不高偏矮，兩撇八字須稀稀拉拉，聽了這話，兩眼一翻，開口就罵：“明斗，你還有臉說，你跟我說，仙月居在夫子廟，我繞著夫子廟轉了一圈，別說仙月居，狗日樓也沒看見一座。你把我騙到夫子廟，自己卻顛顛地跑過來。不算，不算，這一場賭斗不算！”

明斗笑道：“楊風來，兩年前你不是來過嗎？誰你自己不記得路？我說夫子廟，就是夫子廟嗎？我又不是你爹，你干嗎要聽我的！”

楊風來一時噎住，氣得兩眼翻白。忽聽施南庭嘆道：“明斗，你這話強詞奪理了，你明知道老楊是個路癡，你卻指方向，不是使詐是什麼？”楊風來連連點頭：“老施說得在理！”

明斗笑道：“在什麼理？兵不厭詐，將軍打仗還要使詐呢。反正我先到一步，楊風來，愿賭服輸，快把彩頭拿來！”

楊風來嘀咕兩聲，從懷里拿出一個盒子，正要開盒，明斗一把奪過，笑道：“茶博士，取三只黑瓷兔毫碗，再把燒好的水提一壺上來！”

茶博士見了這幾人的本事，早已神魂俱失。他應聲拿來水壺瓷碗，明斗揭開盒子，拈出一小撮茶葉，丟在兔毫碗里，茶蒼青發白，看來無甚奇，可是沸水沖下，樓中登時彌漫出一奇香，半似茶香，半似香，可又不同于這兩種香氣，倒有一子勾魂魄的韻味。

施南庭盯著那茶，面詫異：“這是什麼茶？香得這麼古怪？”

楊風來黑臉漲紫，沒有出聲。明斗卻笑道：“我知道，這茶名神嬰茶！是老楊從一個妖道手里奪來的！”施南庭怪道：“神嬰茶？為何取這樣的名字？”

明斗笑道：“顧名思義，這茶就如嬰兒一樣，喝著人長大的。”他見施南庭還在疑，不由笑道，“老施你太方正，不知世事之險惡。明說了吧，種茶的妖道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妖方，捉了許多正當哺的婦人，日日用澆灌茶樹，茶樹長出種子，復又種在地里。這麼長了種，種了長，連長了九茬，才得到這樣的茶香茶，那妖道鬼迷心竅，認為此茶食而生，好比元嬰子，久喝此茶，可以得道仙。”

施南庭看了看碗中茶水，皺眉說：“那妖道在哪兒？”明斗一笑，回頭看向楊風來，后者漫不經意地說：“他沒仙，倒了鬼！”施南庭道：“你殺了他？”

楊風來道：“他抓走了母，死了嬰兒，我湊巧路過，順手管了一下！”施南庭點頭道：“殺得好！”一邊的茶博士聽見殺人之事，嚇得兩戰戰，幾乎站立不穩。

明斗笑笑嘻嘻，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贊道：“奇香流，回味無窮，好茶，好茶，沒準兒再喝幾口，明某就化一陣風，直奔南天門去了！”楊風來“呸”了一聲，說道：“你進了南天門，也是一只皮猴子！”說完端起茶碗，也品了一口，閉上雙目，搖頭晃腦，意似大有回味。

樂之揚湊近朱微耳邊，輕聲說：“看上去好喝呢！”狠狠白他一眼，咬牙說：“你要敢喝一口，我、我一輩子也不理你！”樂之揚詫道：“這為什麼？”朱微想了想，低聲說：“妖道的妖茶，人喝了也有一妖氣！”樂之揚瞅一眼，笑道：“妖氣也未必，怕有一臭氣！”朱微被他說破心事，又又惱，啐道：“你要喝便喝，我才懶得管你！”

“小兄弟要喝嗎？”明斗忽地掉過頭來，沖樂之揚一笑，“佳茗共欣賞，見面即是有緣！”說完沖一碗茶，手指輕輕一挑，“嗖”的一聲向樂之揚擲來。

碗茶平平飛出，似有無形之手從下托住。樂之揚正要手去接，忽聽朱微喝道：“別！”說著纖手揮出，指尖拂中茶碗邊緣，那只兔毫碗風車似的旋轉起來，碗中的茶水了激發，沖起尺許來高，如濤如雪，晶瑩亮白。

朱微一那碗，一紅涌上雙頰，不由得起后退，“喀喇”一聲，座椅靠背攔腰折斷。去勢不止，“砰”的一聲又撞上了后的一圓柱，整座閣樓輕輕一震，木梁上撲簌簌地落下了許多灰塵。

冷玄出手來，接住旋轉不下的瓷碗，抿了一口，漫不經意地說：“奇怪巧之，喝起來也沒什麼滋味！”

樂之揚還過神來，慌忙跳起，上前扶住朱微，急聲道：“你沒事吧？”朱微抿搖頭，長吸一口氣，臉上的紅暈徐徐退去，輕聲說：“我還好！”樂之揚莫名其妙，說道：“怎麼回事？那只碗發了瘋似的……”朱微嘆了口氣，掉頭注視明斗，輕輕咬了咬。

明斗笑道：“冷公公在皇宮，稀罕玩意兒見多了，這杯劣茶，自然不了你的法眼。明某流亡海外，窮得叮當響，除了這一破裳，就沒什麼東西拿得出手。冷公公是大善人，善人做善事，還請可憐可憐我這大窮鬼，賞幾個子兒給我花花！”

樂之揚一邊聽得吃驚，但聽明斗的口風，分明認識冷玄。又聯想冷玄之前的言行，不由暗暗擔心。他掃眼看去，明斗一桌三人，楊風來一口一口地品啜碗中之茶；施南庭端然凝坐，兩眼瞧著茶碗上的兔毫松紋，迷的神氣，仿佛碗中別有乾坤；至于明斗，始終嬉皮笑臉，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樂之揚心生迷，又瞧那個和尚，和尚笑如春風，目似星斗，沖著一樓人上下打量，仿佛一個看客，正瞧一場好戲。

茶樓中的氣氛微妙起來，冷玄忽地放下茶碗，嘆氣說道：“明斗，咱們多年沒見了？”明斗笑道：“不多不，十五年！”冷玄點頭道：“這麼說，令尊死了也快十五年了？”

明斗的臉上騰起一紫氣，眼里嬉笑盡去，出刀鋒也似的銳芒，他齜牙一笑，聲說道：“是啊，再過十天，就是家父的忌辰，萬事俱備，只欠一樣東西。”

冷玄問道：“什麼？”明斗兩只眼睛死死盯著他：“那就是冷公公的人頭！”

冷玄幽幽嘆了口氣，目投向窗外：“令尊的鯨息功火候不淺，我若放他一馬，死的可就是我了。冷某這顆腦袋，說來并不值錢，你若自忖武功勝過令尊，不妨隨手拿去，當祭品也好，當夜壺也罷，都隨你的便！”

明斗“哼”了一聲，正要答話，楊風來騰地起，高聲道：“冷玄，我堂兄楊風柳也是你殺的嗎？”

“是啊！”冷玄不假思索，隨口便答。

“好閹狗！”楊風來面紅耳赤，厲聲喝問，“他的尸首呢？”

冷玄淡淡說道：“我只管殺人，尸如何置，不關鄙人的事。不過，圣上對付這一類刺客，大多剁碎了喂狗，正所謂路死路埋，死埋，狗吃了得副活棺材，令堂兄進了這口棺材，也算是得其所載！”

楊風來氣得渾發抖，一手指著冷玄：“狗閹奴，你得意，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冷玄笑道：“楊尊主過獎了，我一個太監，有什麼好得意的！”他目一掃，點頭說，“東島四尊來了三個，看來冷某面子不小。不過云虛為島王，不出，實在人氣悶，飛影神劍，照東海，想必也是夸大之詞。”

“放屁！”明斗出手來，連連扇，“好一個醋酸屁！”楊風來也道：“云島王沒來，那是你的運氣，看了他的劍，你就是個死人！”

“是麼？”冷玄沉沉一笑，了無須的下頜，“那他為何呆在東島，不來中土？呵，我倒是聽說，他三十年前發了一個毒誓：一日勝不過西方那人，一日不出靈鰲島半步。一過三十年，照我看，他這一輩子，怕也出不了靈鰲島咯！”

東島三尊的臉同時一變，施南庭徐徐起，目轉向冷玄：“東島施南庭，領教冷公公高招！”冷玄嘆了口氣，說道：“施尊主，我久聞你是個謙謙君子，冷某一生最不殺的就是君子，再說了，你我并無仇怨，何苦定要分個生死。”

施南庭淡淡說道：“在其位，謀其政，不得不爾！”

“好！”冷玄一點頭，“說得坦白！”又瞧其他二尊，“你們呢，一起上還是車戰？”

施南庭還沒答話，明斗搶著說：“我們三人同來，自然是一起上。”冷玄皺眉道：“只有三人麼？張天意呢，他怎麼沒來？”

那三人面面相對，楊風來朗聲道：“這跟張師侄有什麼關系？”冷玄道：“怎麼沒關系？我出宮的事再無人知，除了他，又有誰會留心查探？他挨了我一記‘掃彗功’，怕是傷未愈，所以挑唆你們三個來找我晦氣，若是照他的如意算盤，頂好東島四尊全數都來，可惜時機倉促，只聚齊了三個！鏡沒來，你們的勝算可了一半！”

“大言不慚！”楊風來道，“花師妹沒來，我照樣擰下你狗閹奴的狗頭！”冷玄點頭說：“很好，我先領教龍遁高招！”手袖，出一條三尺長的馬鞭，木柄皮革，全無出奇之。只因他的“掃彗功”要有威力，非得一件兵不可，出宮不便攜帶拂塵，便拿了一條馬鞭湊數。

冷玄端坐不，說道：“明斗，還你的茶碗！”揮鞭卷住兔毫碗，嗖，瓷碗帶起一疾風，筆直撞向明斗。

明斗“哼”了一聲，抬手要接，兔毫碗忽地轉向，沖楊風來飛去。楊風來左袖一揚，袖間吐出白綾，飄然掃向瓷碗。不料那碗來勢兇狠，沖開白綾，筆直撞來。

楊風來向后跳開，右袖揮灑，白綾穿出，纏住屋梁，跟著子上升，左腳飛出，“啪”地踢中瓷碗，口中道：“狗閹奴，茶還沒喝完，還什麼碗？”

這一腳又刁又狠，兔毫碗盡管帶有冷玄的勁，仍是應腳碎，無數碎瓷夾雜一蓬白雨，刺啦啦地沖向冷玄。

冷玄頭也不回，反手出鞭，馬鞭挽起一個鞭花，“啪”的一聲，瓷片茶雨落了一地。楊風來大喝一聲，腳出連環，一陣風踢了過來。冷玄微微一哂，馬鞭抖直，鞭梢吞吞吐吐，一毫不差地指向楊風來右足踝的“昆侖”。楊風來白綾懸在梁上，子吊在半空，見狀滴溜溜一轉，繞到冷玄左側的死角，換了左腳，旋風般踢向老太監的腦門，恨不得踢他個腦漿四濺。

冷玄鞭左手，鞭梢抖了個花兒，虛虛實實，又指向他左腳的“沖”，這一下看似平淡，楊風來卻知道厲害，腳到半途，忽又回，子凌空再轉，尋找其他死角。冷玄端坐不，馬鞭在左右雙手倒來倒去，鞭梢始終指向他的雙腳要，左腳定是“沖”、右腳必是“昆侖”，楊風來走馬燈似的轉了兩圈，踢出二十來腳，均是半途而廢。

樂之揚一邊瞧著，幾乎不過氣來。冷玄一舉一，均是清清楚楚，楊風來卻如十幾個影子在半空中晃，人看了只覺頭暈。楊風來接連出招，居然無法得老太監起，心中說不出的氣悶，但見冷玄僅顧上盤，下盤似無防范，當即左袖白綾飛出，“嗖”地纏住了冷玄的椅子。

楊風來勁白綾，大力一拖，本以為老太監必用千斤墜對付，誰知一拖便，椅子閃電躥起。楊風來吃了一驚，心不好，念頭剛剛閃過，冷玄頭也不回，反手一鞭掃中座椅，椅子的去勢登時快了一倍，夾著勁風向他撞來。楊風來慌忙翻后仰，子彎一張大弓，但覺椅子著面門飛過，“咚”地撞上了后的墻壁，墻壁恰似草紙糊的，登時破了一個大。

楊風來心驚跳，還沒還過神來，忽聽明斗道：“當心！”轉眼一看，冷玄無聲無息地欺近旁，原來椅子只是虛招，老太監也知道傷不了楊風來，故而隨其后，下殺手。

楊風來慌忙一抖手，牽扯上方白綾，子向后疾退。冷玄的足尖在桌子角上一點，縱出一丈多遠，勢子儼然更快。楊風來刷刷劈出五掌，腳下如毒蛇吐信，連環踢出五。這十招一口氣使出，足可抵擋天下間任何追擊，以老太監的能耐，也是向后一，似要避開鋒芒，馬鞭卻輕輕一抖，活似一條長大蚯蚓，曲曲折折地繞過楊風來的拳腳，鞭梢點向他下三分。

這馬鞭雖是平常之，可一旦注了老太監的“掃彗功”，穿木碎石，不在話下。楊風來無奈之下，左手回，食中二指形如剪刀，剪向冷玄的鞭梢。但凡使鞭的高手，最忌鞭梢被捉，一旦鞭梢被制，無異于神龍斷了尾，毒蛇掉了腦袋。

冷玄這一鞭勢子已盡，若不收回，必為所捉。楊風來本意他知難而退，誰知指尖一，一拈便著，長鞭抖了一下，一勁洶涌而來，楊風來慌忙運氣反擊。勁糾纏一，還未分出勝負，冷玄右手忽起，駢指向前點出。

電石火之間，楊風來猛可想起一事，子盡力一閃，避開了口要害，跟著肩膀一冷，一冷流竄肩井，右臂登時變得麻木。他的子懸在半空，全靠右手的白綾，這一下登時手下墜。楊風來手忙腳，還沒落地，冷玄食中二指再出，居高臨下地點向他的眉心。

楊風來一手被制，一手又被馬鞭困住，這一指本無從抵擋，正絕，一疾風從旁涌來，帶得他踉蹌后退。冷玄的指勁落空，掃中一張八仙方桌，嗤的一聲，木桌豆腐似的缺了一角。

明斗左掌拖開了同門，右掌呼地掃向冷玄。冷玄馬鞭抖直，“啪”地掃出，兩勁風相接，滿樓的碟兒碗兒紛紛跳了起來，丁零當啷，聲音嘈雜悅耳。

兩人這一番比斗，又與方才不同。方才好比神鷹捕雀，半空中就見了高低，這時間，兩人遙遙相對，馬鞭忽曲忽直，角度詭異，冷玄的勁隨鞭而走，曲直無方，時時乘虛而。明斗站在那里，左臂好似沒了骨頭，圓轉如意，也能以任何角度出手，無論冷玄的鞭勁從何掃來，均能從容應對。兩勁氣有如兩團旋風，攪得滿樓灰塵四起。

糾纏數招，冷玄揚起左手，再次駢指點出。明斗也慌忙抬起右手，食指點向對手。空中傳來嗤的一聲，兩人同時一晃，明斗的臉上涌起了一紫氣，左腳站立不住，噔地倒退一步，咔嚓，腳下的樓板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冷玄面無表，馬鞭越舞越快，帶起的旋風似乎小了許多。明斗首當其沖，卻是有苦自知：冷玄的勁力看似減弱，其實不過收起來，好比木質松散，石塊堅實，后者更易傷人。此時“掃彗功”如一堵石墻了過來，明斗的“渦旋勁”、“滔天炁”雖強，也覺難以抵擋，更不用說還要應付老太監的指力了。

冷玄出指不快不慢，可是每出一指，明斗便后退一步，漸漸退到桌子邊上，臉由紅變白，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下來。

老太監干笑一聲，口中閑閑說道，“明斗，你的‘鯨息功’似乎沒有練全，渦旋勁、滔天炁可圈可點，這‘滴水勁’麼，可是不敢恭維。換了令尊，必不如此窘迫，若是西昆侖親來，我這‘魔指’豈敢攖其鋒芒？”

明斗兩眼瞪圓，大喝一聲，食指一圈一點，空中發出沉悶嘯響。明斗不退反進，向前出一步，眉宇間涌起一黑氣，口中厲聲道：“梁蕭無信無義，下賤無恥，天下人人得而誅之，就算他武功再高，明某也不放在眼里。”

冷玄笑道：“有趣，你瞧不起他，又何苦要練他的武功？更有趣的是，你練這下賤無恥的武功，居然還沒練全！”話音方落，一邊的白僧嘻嘻呵呵，拍手大笑起來。

明斗心中惱怒，正要反相譏，忽覺口作痛。他方才強行出一步，經脈大振，忽聽一聲銳嘯，馬鞭凌空一抖，一鋒銳之氣沖開他的掌力。明斗匆忙連揮兩掌，擋開來的勁氣，冷玄趁機駢指點出，“魔指”無聲無息，帶著骨的寒氣。明斗一揮食指，“滴水勁”連綿出。所謂水滴石穿，這指勁并非十分凌厲，可是一指數勁，連綿不絕，和綿之余，卻也不易抗拒。

嗤嗤聲不絕于耳，兩人的指勁再次抵消，明斗才松一口氣，冷玄忽又出指頭，輕輕點出一指。這兩指連環點出，幾乎不容轉念，明斗一時犯了糊涂，不知為何要關頭，冷玄出指變快，可是事發倉促，本無法細想，但覺左一涼，半邊子失去知覺。

原來冷玄之前出指較慢，全是有意為之，等到明斗適應了他出指的節奏，突然變快，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明斗來不及化解指勁，“掃彗功”又已襲來，他只覺口一熱，全摔了出去，嘩啦一聲，將后的方桌塌了一半。

冷玄出一步，趕到了明斗面前，馬鞭挽了個不大不小的鞭花，刷地落向明斗的頭頂。明斗半麻痹，眼看馬鞭落下，忙使個懶驢打滾，盡力滾向一邊，只聽嗡的一聲，頭頂上方好似鐘鼓齊鳴。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顧全滾，滾出一丈多遠，方才縱跳起，還沒站穩，一疾風面掃過，面皮火辣辣一陣疼痛。

明斗轉眼去，嚇了一跳，面而過的是一把殺豬刀，那口刀車瘋轉，飛向遠的冷玄。老太監鞭花舞，正與一把鐵錘，一口鐵鍋、兩把鍋鏟搏斗，他一鞭將鐵鍋得碎，誰知碎鐵片剛剛落地，忽又跳起，沖著他一陣刺。

明斗又驚又喜，回頭看去，施南庭站在桌邊，雙手抓舞，十指忽曲忽直，好似傀儡藝人，縱一干鐵。邊的鐵接連飛出，地上的鐵球蔥皮似的層層剝落。

施南庭沿途聚集鐵，湊了一個小小的武庫，他見明斗不敵，于是出手相助。他的“北極天磁功”能聚散天下鐵，鐵帶了他的勁力，便是絕好的暗。他見冷玄鞭勁厲害，先用一口大鐵鍋擋下他一鞭，跟著鐵匠鋪的鐵錘鐵鉗、種花匠的鐵鋤鐵鏟、刺繡鋪里的數百花針，大小不一，輕重不等，大的遮掩小的，輕的跟著重的，好似一群飛鳥飛蟲，將冷玄裹得嚴嚴實實。

換了他人，勢必首尾難顧，偏偏冷玄的“掃彗功”天下獨步，鞭子一旦舞開，好比一面堅盾，強弓弩也能抵擋不，此時緩過氣來，馬鞭忽快忽慢，鞭花忽大忽小，卷得鐵彼此撞擊，丁零當啷，火星四濺。

這撞擊卸去了施南庭的勁力，漫天的鐵好似江河海，紛紛落冷玄的鞭花之。老太監忽地大喝一聲，右手馬鞭圈住鐵，左手食中二指嗖地向前點出。

施南庭忌憚他的指力，慌忙吸了一個鐵盆攔在前，鐵盆中指，哐當落在地上，一路滾到墻角。

冷玄得勢不讓，連弩般點出數指，施南庭接連召出鐵抵擋，擋了幾下，手一抓，忽地空空如也，原來短短的工夫，帶來的鐵全都用。

冷玄呵呵一笑，揮指點來，施南庭無法可施，咬牙關一拳送出。這是他家傳的“指南拳”，一旦使出，全勁力聚于一點，故能開碑裂石，所向無前。

拳風指勁無聲相，施南庭不由后退一步，冷玄則上一步，又出一指，勁風相，施南庭再退。頃刻間，他接了三指，便退了三步，蠟黃的臉上騰起一紅。

明斗知道他練功不慎，留下痼疾，接這三指，只怕了傷，當下雙掌一掄，左掌“滔天炁”，右掌“渦旋勁”，一個向外，攻向冷玄；一個向，牽扯那一團鐵。

冷玄丟開鐵，揮鞭反擊，那些鐵得了自由，紛紛向下墜落。施南庭見機，雙手抓拿，鐵還沒落地，忽又跳躍而起，繞著冷玄團團轉。楊風來守在一邊，原本礙于份，不好出手圍攻，但見二人聯手，也就無所顧忌，兩條白綾忽上忽下，不時去纏冷玄的雙。

冷玄三面敵，不由了豪興，朗聲道：“正該如此！早干什麼去了？”法忽地變快，一道青影沒無端，在白綾、黑鐵、漫天掌力間穿梭，來去如鬼如魅，出手如雷如霆，以一敵三，不落下風。

東島三人越斗越驚，均想無怪父兄命喪他手，這老太監一武功有如天人幻化，縱是島王云虛親來，也未必敢稱必勝。朱元璋邊有此人，無怪屢遭刺殺，總能安然無恙。

又斗十余合，明斗眼角余所及，茶博士在墻角，早已癱如泥，白僧端坐不，臉上笑笑嘻嘻，勁氣之中，居然若無其事。

明斗心中暗凜，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這和尚的來歷。他有心試探，故意帶偏掌風，掃向和尚，可那掌風好比泥牛海，一近和尚邊，立刻不知去向。

明斗心中納悶，轉眼再瞧，那一對年靠窗邊圓柱，較矮的黃年擋在青年之前，長劍橫在前，目死死盯著這邊。

明斗心頭一，暗想二人與冷玄同桌，必是他的同黨，老閹狗武功極高，魔指更是防不勝防，假使今天能夠殺他，東島三尊怕也難免死傷。

他向來狡猾，意想到此，左掌一掄，掃中數十塊鐵屑鋼針，一陣風向兩個年卷去。

鐵還沒近，黃年運劍揮出，劍鋒點點、如灑星斗，只聽叮叮連聲，鐵屑鋼針撒了一地。

明斗不由容，心想：“這不是奕星劍麼？這小丫頭是席應真的傳人。”正思量，楊風來也明白了他的計謀，如游龍，出戰圈，兩條白綾刷刷刷掃向朱微與樂之揚。

朱微劍法雖妙，但力不足，勉強擊落暗，手臂已是又酸又麻，忽見白綾卷來，只好著頭皮揮劍刺出，誰知那白綾活了一般，看著向左，劍尖還沒刺到，忽又扭頭向右，朱微手腕一，已被纏住，只覺一大力拽來，拖得下盤虛浮，向前沖去，這時又聽樂之揚發出慘哼，轉眼一看，那小子被纏住脖子，兩眼翻白，舌頭也吐了出來。

朱微心中大急，手抓那白綾，可是楊風來何等厲害，輕輕運勁一撥，就將兩人分開，朱微急失態，忍不住道：“冷公公！”

這一清脆，眾人均是詫異，楊風來笑道：“好家伙，原來是個母的……”來不及奚落，鋒銳勁氣凌空掃來。楊風來大笑一聲，縱跳開，冷玄一鞭將他退，二指如劍，劃過兩道白綾，白綾應手而斷，樂之揚一屁坐在地上。

冷玄轉救人，后空門大。他面對的都是當世高手，容不得毫大意。施南庭不愿乘人之危，略略遲疑了一下，明斗卻是掌風天落，夾雜鋼針鐵屑，拍向冷玄后。

老太監臨危不，極力擰轉形，馬鞭回掃，鐵叮叮當當落了一地，跟著鞭梢抖直，一銳氣繞過掌風，點向明斗的小腹。

明斗不敢過分相，縱向后跳開。突然之間，茶樓里沉寂下來，只聽得相斗四人濁的息聲。

滴答，一點鮮落在地上，冷玄的手指微微發抖。朱微在他后，分明看見一點殷紅從他左肩漫開，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糟糕，冷公公傷了！”

“老閹狗！”明斗冷冷一笑，“看樣子，你今天難逃公道！”

冷玄不聲，抖了抖袖，淡淡說道：“三打一是公道，牽連無辜也是公道，東島的公道原來如此，冷某真是佩服得不得了！”

東島三人聽了這話，均是面孔發熱。這時忽聽呵呵大笑，三人轉眼一瞧，發笑的又是那個和尚。楊風來惱怒，破口罵道：“臭禿驢，你笑什麼？”

白僧手把茶碗，閑閑笑道：“笑什麼？當然是笑人了，足下這麼問，難道不是人？”

楊風來大怒，張口就罵：“臭禿驢，我是你爹！”白僧笑道：“這可更不對了，我是禿驢，你是我爹，那你豈不也是驢了？哈，看你長得茸茸的，禿驢算不上，倒是一頭小驢兒，哈哈，驢兒，驢兒，就是黑了一點兒！”

楊風來氣得兩眼噴火，正要出手教訓，明斗沖他一擺手，沉聲說道：“別說閑話，正事要！”

楊風來看他神，知道必有緣故，當下忍住怒氣，白綾一抖，又卷向冷玄。明斗同時出手，刷刷刷連劈六掌，施南庭也上前一步，手抓拿，滿地鐵跳躍而起。

三人蓄勢而發，來勢更加兇猛，冷玄一要正面抵擋，二要護住后兩人，不過數招，一塊碎鐵而過，帶起一溜。朱微看得吃驚，聲：“冷公公！”劍要上，明斗卻分出一掌，向迎面拍出。朱微只覺大力來，渾鮮直向上沖，不由得發出一聲呼。冷玄聽見，反手一指點出，冷風颯颯，明斗的掌力土崩瓦解。這時忽聽施南庭大一聲：“著！”冷玄的左脅鮮迸濺，跟著白掃地，一條白綾纏住了他的左腳。

楊風來一招得手，不由得發出一聲歡呼。冷玄上要抵擋三尊，下盤又被白綾纏住，加上接連中傷，不過三招，便覺頭暈目眩，子搖晃起來。朱微也看出不妙，想要劍相助，可又害怕弄巧拙，再惹冷玄分心。

正著急，忽聽冷玄銳聲高：“薛禪王子！”朱微一呆，不解其意，但聽沉寂時許，有人呵呵笑道：“冷公公，你誰？”朱微轉眼看去，接口的正是那白僧人。

冷玄道：“薛禪，我你！”白僧笑道：“薛禪早已死了，你還他干嗎？”冷玄“呸”了一聲，說道：“你要死也死些，剃了個頭騙誰？”白僧哈哈大笑，說道：“冷玄啊冷玄，你真是病急投醫，你背恩忘義，難道說還要我救你不？”

冷玄冷冷道：“我死了容易，那東西的下落可是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白僧笑道：“你知道我的來意？”冷玄冷笑道：“你不就是為了‘元帝寶’而來的嗎？你再不出手，我就給東島三尊！”

“元帝寶！”東島三尊均是容，六道目落在白僧上。白僧沉一下，起笑道：“冷公公，你厲害！”一揮袖，輕飄飄拍出一掌，口中笑道，“明尊主請了！”

他出手瀟灑，談吐爽利，明斗卻覺一巨力山崩地陷一般涌來。他大吃一驚，回掌一擋，頓覺雙臂一熱，心臟幾乎跳出了嗓子，噔噔倒退兩步，沖口道：“大金剛神力！”

其他二尊均是變，紛紛住手跳開，施南庭揚眉道：“大師與淵頭陀怎麼稱呼？”白僧笑道：“那是家師！”施南庭肅然起敬，點頭說：“大師果真是金剛傳人，敢問寶號？”

白僧微微一笑，說道：“沖……”眾人盯著他，等他后面一字，誰知白僧說罷一字，再不言語，施南庭呆了呆，點頭道：“淵頭陀以淵為號，大師的法號莫非是這個‘沖’字？”白僧笑道：“不錯！”施南庭道：“原來是沖大師，足下既是金剛傳人，為何助紂為？”

沖大師笑道：“誰是紂、誰為且不說，堂堂東島三尊，圍攻一個太監，傳到江湖上去，一定不太好聽！”楊風來怒道：“這麼說，你是要架梁了？”沖大師笑道：“架梁不敢當，說起來，我與冷公公也有一筆舊賬要算，卻被三位占了先著！”

楊風來兩眼一瞪，還要喝罵，明斗沖他擺了擺手，說道：“沖大師，你要算舊賬，那麼不妨先算！”楊風來看他眼，登時明白過來，這太監、和尚均是勁敵，眼下之計，莫如讓他們先打一場，兩敗俱傷，而后從容出手，自然可獲全勝。

沖大師笑了笑，說道：“明尊主，你這‘卞莊刺虎’之計平時或許管用，今日卻是無用，這筆舊賬只可悄悄地算，不可有人在旁，三位尊主若有誠意，不妨退避三舍，待我跟冷公公完事，再來知會你們如何？”

明斗臉沉，冷冷不語，楊風來心直，大聲說：“說笑話，我們一離開，你們拍屁跑了怎麼辦？”沖大師嘆了口氣，說道：“這樣說，那也沒法子了！”說完平平一拳，擊向明斗。

明斗還了一掌，不料沖大師拳未用足，忽變為掌，飄然掃向楊風來。楊風來縱跳開，白綾抖出，點向沖大師的咽。

沖大師一笑，隨手抓出，將白綾抓在手里。楊風來大吃一驚，運力奪回，不料一大力順著白綾涌來，自真氣與之一，好似冰雪向火，一一融化殆盡。楊風來不覺眼紅筋漲，子連連搖晃，忽聽沖大師長笑一聲，旋錯步，隨手帶白綾，楊風來的掌心皮生痛，子跌跌撞撞地沖向施南庭。

施南庭手一攔，頓覺心口一熱，氣上沖。楊風來一代尊主，名也非幸至，半空中白綾揮出，纏住上方木梁，左手松開白綾，任由沖大師奪走，跟著子一轉，分從七個方位，狂風般踢出七腳。沖大師笑容不改，旋出掌，大袖飄飄揮灑，恰似一帶流云，縈繞一座玉山。

撲撲之聲不絕，楊風來踢中和尚手臂，好似踢中了鋼鐵柱，骨疼痛裂，正要后退，一條白綾迎面飛來，貫注了沖大師的力，勢如一條鋼鞭，反向楊風來來，饒是他法如風，也被得東逃西竄。

其他二尊對視一眼，雙雙出手。施南庭右手一推，漫天鐵如群蜂出巢，明斗趕上一步，運起“滔天炁”，向那鐵拍了一掌，鐵星閃電發，去勢快了一倍。

沖大師丟開白綾，掄拳一陣疾攻，鐵一被彈開，忽又轉回，一部將他困住，一部沖向冷玄。

冷玄如不傷，合他與沖大師二人之力，打敗三尊不在話下，但他連遭重創，流不止，加上年紀大了，失一多，氣力漸衰，斗得越久，越落下風，惹得沖大師反要騰出手來，不時替他抵擋暗。這麼此消彼長，雙方仍是難分勝負。

又拆數招，冷玄始終記掛后兩個小的，眼角余去，心中“咯噔”一下，只見窗邊空空，樂之揚與朱微已不知去向。老太監又驚又怒，盡力向后一跳，手袖，抓出一束白絹，上面水墨，似有許多字跡。

“薛禪！”冷玄大聲道，“這幅藏寶圖送給你了！”一揮手，白絹被“掃彗功”一卷，輕飄飄飛向和尚。沖大師下意識接過，不及展開細看，忽覺力倍增，鐵屑、鋼針、白綾、掌力一腦兒向他涌來。沖大師不敢大意，全力出拳，雙方接了一招，狂風滿樓，木屑紛飛，偌大的茶樓一陣搖晃。

冷玄趁機出戰團，飄一縱，穿出窗戶。其他四人見狀，約覺上當，但“元帝寶”實在太過人，沖大師所持，說不定就是藏寶的圖，東島三人一時忘了父兄仇恨，死死纏住和尚不放。

雙方疾風驟雨般拆了十來招，沖大師忽地跳開，聲：“且慢！”一抖手，展開那束白絹，“你們看這是什麼？”三人定眼看去，那白絹兒不是什麼藏寶圖，只是一塊手帕，上面繡著水墨山水。明斗心知中計，道：“老閹狗無恥！”搶到窗邊一看，樓下人頭聳，哪兒還見冷玄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