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飛經》第六章 知音可賞

“葉、葉姑娘……”樂之揚心虛氣短,說起話來也不利索,“你、你怎麼在這兒?”

葉靈蘇向海里瞧了瞧,紙片細小,波濤一卷,早已失去蹤跡。著海波,悠悠出神。樂之揚站在一邊,只覺手腳無措,額頭上滲出細的汗珠,留下來固然尷尬,離開似也有些不妥。

葉靈蘇忽地掉頭,水冷星寒的眼眸凝注在樂之揚臉上,一字一句地說:“你的武功從哪兒學的?”

“武功?”樂之揚生長市井,打道的多是地無賴,隨機杜撰的本領有人及,此時見問,故作茫然,“什麼武功?”

廢話。”葉靈蘇十分不耐,“你不會武功,又怎麼能從我手里奪走笛子?”

“我也納悶,不知道怎麼回事,莫名其妙,笛子就到我手里了。也許它年久通靈,明白歸原主的道理,所以悍不畏死,掙姑娘的手掌,乖乖回到我的手心里了。”樂之揚信口胡吹,冷不防葉靈蘇手一招,跟著虎口劇痛,玉笛又落到了雪白的掌心之中。

“撒謊。”葉靈蘇目涌怒意,“好啊,歸原主,年久通靈,你再它回你那兒試試?”

樂之揚又驚又氣,葉靈蘇出手之快,讓他轉念不及,上一次奪回笛子,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這一次心有防范,再想出奇制勝,恐怕不太容易。

他轉念頭,全力思考對策,可惜實力懸殊,縱是一步百計,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

什麼名字?”葉靈蘇輕聲發問,細的指尖瑩潤的笛

“誰?”樂之揚愣了一下,“誰的名字?”

“還能是誰?”葉靈蘇白了他一眼,“當然是送你笛子的子。”

樂之揚自嘲苦笑,小公主所送非人,自己這樣的市井無賴,本配不上這支笛子,一如微賤之,配不上寶輝殿里那個俏孤寂的影子。

的倩影閃過,樂之揚心子發,輕輕閉上雙眼,良久嘆道:“朱微。”

說出這兩個字,樂之揚多日來在心上的石頭便挪開了。他只是奇怪,為何要對葉靈蘇說出心中,可是憑著直覺,他又覺信得過眼前的這個

“朱微,空碧,看朱碧……”葉靈蘇的指尖在玉笛上來回挲,語聲幽幽,如如雨,“你,很思念麼?”

“我也不知道。”樂之揚嘆了一口氣,苦笑說,“思念也沒什麼用。”

“是啊。”葉靈蘇聲音轉冷,眼里出譏嘲,“能送這笛子的,必是侯門千金,你這樣的小無賴,當然配不上人家。”

樂之揚怒目相向,葉靈蘇卻將玉笛一拋,喝道:“接著。”

樂之揚慌忙手接住,他抬眼看向,心中驚疑不定。葉靈蘇冷笑說:“什麼破笛子,我才不稀罕。”

“不稀罕更好。”樂之揚笑嘻嘻把玉笛別回腰間,葉靈蘇見他神,不知怎的,心中暗惱,費了偌大心力,才把揍人的念頭按了下去。想了想,又問:“那枚‘夜雨神針’是打哪兒來的?”

樂之揚心子一跳,力持鎮定,笑著說:“那不是你的嗎?”葉靈蘇死死盯著他,雙眼一瞬不瞬。樂之揚心中別扭,干笑道:“看我干嗎?難道那針兒還是我發出來的?那時候我都要死了,你見過半死的人發暗嗎?”

葉靈蘇冷哼一聲,拂袖就走,走了幾步,忽聽后響起悠悠的笛聲,正是前一晚聽見的調子,高起低回,音符飄然如飛,一自在從笛孔之中流淌出來。

駐足,聆聽片刻,忽又加快步子,裊裊繞過桅桿,輕煙一樣消失了。

樂之揚吹得神,氣機如流,散如飛霧,凝如滾珠,隨著調子忽快忽慢,浸潤五臟六腑,穿行于四之間,通過口的“膻中”時,沖開淤滯的氣,尤其使人無比暢快。

只因太過舒服,樂之揚坐在船邊,對著茫茫大海,吹了一遍,再吹一遍,周而復始,廢寢忘食。不知不覺,金烏西墜,玉兔躍出,一圓月縹緲飛升,照亮微茫幽沉的大海,一如散銀鋪雪,此中意境,使人忘倦。

“吹得好!”后忽然傳來一聲笑語。笑聲耳,樂之揚心子一跳,氣逆流,嗓子微微發甜,幾乎癱在了地上。

盡管功法奇特,“周天靈飛曲”仍是一門功,但凡修煉功,必要外無,切忌有人擾,越是深的功法,越要遵循這個道理。來人一喝一笑,有如雷霆貫腦,好在樂之揚功力尚淺,沖擊也小,要不然,非得走火魔、七竅噴不可。

他調勻呼吸,慢慢站起來,回頭看去,說笑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男子,生得眉彎眼亮,紅齒白,一緞華服,式樣頗為都雅。

樂之揚只覺來人面,仔細一想,這人常在邊說笑,兩人的不同一般。

華服男子見他流出警惕的神,忙笑道:“樂師弟你好,在下和喬,師弟笛音繞梁,和某心中佩服,趁著無人,特來跟你說幾句話兒。”

他言語和,開口見笑,樂之揚戒心稍去,冷冷道:“師弟?誰是你師弟?”

“這話可見外了。”和喬笑意洋洋,直眉梢,“明日上岸,拜了島王,分了流派,你我同為東島弟子,不是師兄弟,那又是什麼?”

“拜島王,分流派?”樂之揚大為不解,“那是干什麼?”

“師弟還不知道嗎?”和喬故作驚訝,“本島的武功博大深,一共分為五流——一正宗,四偏流。正宗是云島王的嫡傳,拳劍無敵,威震天下;四大偏流,分別是鏡、龍遁、千鱗、鯨息,各有所長,分由四大尊主統帥。鏡流以心法鳴世,料敵先機,算無策;龍遁流是法,噓氣云,變化如龍;千鱗流以北極天磁功為基,縱五金,暗妙;鯨息流則是絕頂功,浩氣磅礴,只手擒龍。”

“你是哪一流?”樂之揚好奇問道。

“和某不才,忝為鯨息流弟子。”和喬搖頭晃腦,一臉得意,“你知道鯨息流的尊主是誰嗎?”

樂之揚笑道:“明斗麼?”

“正是。”和喬連連點頭。

樂之揚見他神,心頭一,問道:“五派之中,正宗最強麼?”

“你這樣初來的弟子,要拜島王為師,那是白日做夢。”和喬看出他的心思,微微冷笑說道,“島王門下,要麼是云氏本族的弟子,要麼就是四大偏流中的佼佼者,初東島者,須得先偏流,刻苦修煉,參與三年一度的‘鰲頭論劍’,優勝者才有資格為島王門生,傳以無上心法、絕頂劍。”

“比如葉靈蘇麼?”樂之揚問道。

天分甚高,年之時,就被島王收為弟子。”和喬盯著樂之揚,眼里出一嘲弄,“樂師弟,人各有分,做人麼,最要的就是不可逾越本分,葉師妹是高高在上的凰,你不過是個沒門的弟子,武藝未,又無人脈,若是趟渾水,出了事可沒人救得了你。”

“多謝老哥指點。”樂之揚笑著點頭,“你來這兒,就是為了葉姑娘的事嗎?”

“不是。”和喬連連擺手,“我來這兒,實在是為了明日分流派的事。不知四流之中,樂兄對哪一流更興趣?”

樂之揚心想跟景結了梁子,鯨息流萬萬不可加,其他三流全都好說。但當著鯨息流的弟子,不便表這個意思,當下眼珠一轉,隨口說道:“我沒什麼主意,哪一流都好。”

和喬笑道:“實不相瞞,家師對你另眼相看,只要你甘愿加‘鯨息流’,家師一定欣然接納,如此師徒相得,對你來日的前途大有好。若是等到明日上岸,島王隨意分派,不慎去了其他的流派,師父不加看重,師弟縱有上好的資質,也沒有出頭之日。”

樂之揚聽得好笑:“和老哥,我今天才和景打過架,明先生一點兒也不生氣?”

“不生氣那是假話。”和喬出笑臉,“但家師求才若,見你是個人才,所以派我來點醒你。”

樂之揚只覺蹊蹺,隨口說道:“老哥費心了,拜師大事,容我仔細想想。”

和喬臉上閃過一不快,他本想樂之揚得到明斗垂青,一定滿口答應。誰知這小子不知好歹,儼然視本流如無,只好說道:“樂師弟,以我之見,你如要拜師,頂好備上一份厚禮,討得師父歡心,才可得到真傳。”

樂之揚見他說話之際,目不離玉笛,心中豁然雪亮:“明斗這老小子,莫非垂涎空碧,讓我拜師是假,將來他門下,這笛子不也落他的囊中嗎?明老兒,我可要小心一些。”

和喬見他沉默不答,臉更加沉,也不告辭,一拂袖,轉走了。

樂之揚待他走遠,轉大海。夜深沉,明月中天,無垠的天宇上,渾圓的月亮像是子白描的素臉,樂之揚想著深宮中的,不覺沉醉其間,忘了今夕何夕。

次日清晨,樂之揚忽被一聲怪響驚醒,宏大如獅虎吼嘯,悠長似蛟龍長

“什麼東西?”江小流爬起來眼大,“遇上海怪了嗎?”

“烏。”樂之揚罵道,“你就不能說點兒好的?”

兩人趕上甲板,只見東方微白,滄海爍金,遠約約可見一座島嶼,島上山巒起伏、叢林蒼郁,那一聲虎嘯龍般的鳴響,正是從島上傳出來的。

眾弟子早已聚在船頭,和喬回頭看來,笑道:“樂師弟,昨晚說的事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樂之揚笑嘻嘻說道,“本人命賤,大恩大惠承不起,明尊主和老哥的心意我領了,至于拜師門,我還是聽天由命吧。”

和喬一愣,臉上騰起一青氣。江小流一邊聽著,不知所云,低聲問道:“樂之揚,你們說什麼?那家伙是誰?怎麼翻臉比翻書還快?”

他一口氣問了不問題,樂之揚不知從何答起,忽聽邊有人說:“靈鰲銜日,可是島上十景之一,若不出海,不容易看見。”

樂之揚回頭看去,葉靈蘇不知何時來到后,晨風中裾飄飄,宛如凌虛仙子。江小流見了,立刻眉開眼笑、低頭哈腰,做出青樓里慣有的張致:“葉姑娘好,船頭風大,您可別涼著。”

葉靈蘇淡淡說道:“這也算是風?到了風,你才知道什麼是風!”說這話時,兩眼卻瞧著樂之揚。

樂之揚欣賞著海景,沒有留意葉靈蘇的目,但見紅日漸生、霞彌天,日頭從島嶼左方涌出海面,一半在海,一半在天,海島形如巨鰲,頭向左偏,仿佛銜著半紅日,將那一顆燦燦、紅艷艷的火球從碧海深拖曳出來。

島上傳來一聲炮響,驚得鷗鳥紛飛,跟著船上也響起一聲轟鳴,卻是船尾的火炮沖著海上發炮,兩聲炮響,儼然遙相對答。

炮聲響過,島上駛出一只輕舟,跳浪躍波,劃開水面。船頭上站了一個白男子,年紀甚輕,長玉立,恰似一只白鷹,踏著碧浪飛來。

轉眼來到大船之前,年輕人一頓腳,小艇向下陡沉,深海下尺許,他一聲清嘯,躥起一丈有余,左腳輕點船子沖天而起,輕飄飄一個翻落在甲板上方,未語先笑,拱手說道:“三位尊主返島,真是有失遠迎。”

“賢侄又有進了。”楊風來拈須大笑,“剛才這一招‘踏燕驚龍’,使得干凈利落,全不拖泥帶水,新一代弟子無出其右,無出其右啊。”

“楊尊主過譽了。”白人含笑說道,“云裳向來魯鈍,全賴家父調教有方。”

“何必謙虛?”施南庭也出笑容,“島王當日曾對我說,小一輩弟子里數你天分最高,再過兩年,當可委以大任,所以外修之期,也把你留在島上閉關修行,如今破關而出,果然進步非小。”

眾弟子聽了這話,均是又羨又妒。云裳謙遜幾句,掃眼看向四周,笑道:“這一趟去中土,諸位玩得還好麼?”

“大師兄沒去,真是憾得很。”和喬一臉的討好,“中土的風,真不是島上可比,看不盡,說不完,恨不得搬回家才好!”

“小犢子,玩野了心麼?”明斗瞪了和喬一眼,冷笑說道,“但有舍不得的心思,也算你沒有白走一趟。說起來,這大好河山本該是我東島所有,當年功虧一簣,落到了朱重八那個臭乞丐手里。亡國失土之恨,我東島弟子理當銘刻在心,在東島,心懷中土,等到將來天下有變,你們一本領,不愁沒有地方使。”

這一席話慷慨激昂,眾弟子聽得兩眼放,個個掌,恨不得馬上橫渡滄海、逐鹿中原,跟姓朱的臭乞丐好好較量較量。

云裳也連連點頭,正說道:“明尊主說的極是,朱元璋鼠竊狗,盜取天下,我東島英才輩出,早晚他骨泥。”

話音未落,忽聽有人輕聲發笑,笑聲中不無揶揄之意。云裳心生不快,轉眼看去,發笑的是一個陌生年,手持玉笛,站在葉靈蘇邊,雖說眉眼俊秀,神間卻出幾分輕浮油

不知何故,云裳一見此人,便覺厭惡,皺眉說:“這位老弟眼生,敢問是何來路?”

云裳是島王云虛之子,東島弟子中的首領,和喬不得讓他出頭,狠狠教訓一下這個姓樂的小子,應聲便道:“他樂之揚,中土來的新人。”

“原來是新來的師弟。”云裳揚起臉來,傲然說道,“樂師弟,你剛才笑什麼?”

“沒什麼!”樂之揚笑嘻嘻說道,“想到昨晚的一件事,就忍不住笑起來。”云裳道:“什麼事,說來大家聽聽。”

樂之揚道:“你真要聽?”云裳道:“要聽。”樂之揚笑道:“有言在先,聽了可不許生氣。”云裳耐住子說:“好,我不生氣。”

樂之揚說道:“昨晚我在甲板上散步,聽見有人說話,湊上前一瞧,卻是三只跳蚤。”

“放你娘的屁。”楊風來怒道,“跳蚤也能說人話?”

“說人話的當然不是普通的跳蚤。”樂之揚信口胡謅,“沒準兒是三只跳蚤,吸了人,沾了人氣,由此多了幾分人。”

“好個跳蚤。”明斗瞇起雙眼,“它們說什麼?”

樂之揚笑道:“它們在吹牛皮。”

“胡扯。”楊風來呸了一聲,“跳蚤怎麼會吹牛皮。”

“跳蚤不但吹牛皮,還會拍馬屁呢!”樂之揚不慌不忙地說下去,“一只跳蚤說,我昨天吸了一匹馬的,可惜太,只填飽了一半的肚子;另一只跳蚤說,這算什麼,我昨天吸了一頭牛的,可惜太,只填飽了一小半的肚子。第三只跳蚤聽了,默不作聲,另兩只跳蚤問:‘你怎麼不說話了?’那跳蚤嘆氣說:‘我沒你倆的運氣,昨天遇上了一只癩蛤蟆,那家伙打了個哈欠,口氣太大,先臭死了一匹馬,后臭死了一頭牛,我也臭得發昏,吐了一天一夜,連一頭大象的也吐了。’”

故事說完,雀無聲,眾人瞪著樂之揚一臉驚怒,明斗冷笑說:“好損的,這麼說明某是跳蚤,云賢侄是癩蛤蟆了?”

“放肆!”云裳一晃,趕到樂之揚前,五指張開,抓向他的心口。

兩人相隔丈許,云裳一步過,樂之揚兒來不及彈。眼看躲閃不開,來一只素白手掌,指尖向上一挑,點向云裳的掌心。云裳手爪電,沖口道:“葉師妹,你干什麼?”

葉靈蘇出手阻攔,全是心,聽了這話,不知如何回答。樂之揚搶著說:“是一番好心,怕你自食其言。”云裳冷笑道:“我怎麼食言?”樂之揚說道:“你不是說了不生氣嗎,干嗎又向我手?”

云裳一時語塞,看向,葉靈蘇正愁沒有理由,于是借坡下驢,低聲說:“是啊,大師兄,你說過不生氣,怎麼又手打人?”

云裳看了看葉靈蘇,又瞧了瞧樂之揚,忍住怒火,緩緩說道:“不錯,剛才的話我忘了。葉師妹,此去中土,還玩得好嗎?”

葉靈蘇點頭道:“多勞師兄掛念,還過得去吧。”云裳苦笑道:“師妹品識甚高,中土風想也不足為奇。”

“是呀。”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中土風雖好,不過小山小水,比起這長天大海,可要小氣多了。”

的語氣不冷不熱,云裳不好再說什麼,回頭跟明斗等人說話:“島王有令,下了船,到龍殿議事。”

說話間,海船駛一條水巷,兩側礁石錯落,前方鰲頭磯的石壁上裂石紋,顯現出七個擘窠巨字:“有不諧者吾擊之!”字雄奇,筆法飄逸,大有笑傲滄海、席卷天地之勢。

“這個字誰寫的,七八糟,一點兒也不好看。”江小流對著那一行字指手畫腳,“刻字的更是個大大的外行,換了江爺我,一定不給他工錢。”

樂韶博學多才,樂之揚隨他日久,對于書法之道,多有一點兒見識。山崖上的字跡看似潦草,其實筆力雄勁、石三分,不像是匠人雕琢,倒像是天公執筆、一氣呵。只不過這種草書的意境,說給江小流聽也是同鴨講,是以一笑了之,并不說破。

到了碼頭,岸上站了不人迎接,船上船下故人相見,免不了吆三喝四,鬧一團。

樂之揚初來乍到,并無一個人,見狀大無味。正落寞,忽聽有人道:“喂!”回頭一看,葉靈蘇足不點地,快步走來,經過時低聲說:“你才是跳蚤呢!”

這句話十分出奇,樂之揚一呆,葉靈蘇又說:“你才是癩蛤蟆呢!”口中譏諷,眼里卻是笑意如水,帶著一俏皮神氣。不待樂之揚醒悟,向遠揮了揮手,縱跳下海船,迎上幾個弟子,把臂說笑,無拘無束。

島嶼甚是廣大,一條蜿蜒小道從海邊直通高,道上石階蒼蒼,兩側修竹婆娑,一花香隨風彌漫,樂之揚轉眼看去,竹林間雜花如星、異彩斑斕。

島嶼至高聳立一座圓塔,黑白參半,高有九層,塔頂一座黃銅澆鑄的火炬,注滿油脂燃燒,可以指引航向。

圓塔下方是一座廣場,圍繞圓塔,依照八卦方位建造了許多亭臺樓閣,或莊嚴巍峨,或清幽別致,白鷗飛繞其上,發出啾啾鳴

正對乾位的地方設有一座廣殿,青瓦玄柱,軒敞宏偉,殿前兩只石麒麟揚蹄首,怒向蒼穹。

進了殿門,人人肅立。江小流只覺氣氛抑,沒來由一陣心虛,扯著樂之揚的袖東張西,口中咕噥說道:“這些人干嗎?個個一本正經,跟死了爹媽似的。”

樂之揚沒好氣地說:“這兒是龍殿,又不是群芳院,若是去青樓找樂子,自然要高高興興,到了這種議事的地方,當然要一本正經。你是在秦淮河呆久了,忘了天底下還有一本正經的地方……”

正說著,忽聽后傳來一聲怒哼。樂之揚回頭看去,后站了多人,明斗、施南庭、楊風來、葉靈蘇、云裳全在其列,勢如眾星捧月,圍著一個四旬男子。

男子青袍大袖,量甚高,兩簇長眉斜飛鬢,出一英氣,他的目十分銳利,儼如兩口千錘百煉的長劍,樂之揚目與之一接,不由心子狂跳。

“樂之揚,你胡說什麼?”明斗指手畫腳,唾沫飛濺,“你竟把青樓跟我東島相比?”

樂之揚張口結舌,轉眼看去,眾人怒容滿面,就連葉靈蘇也出不屑目。樂之揚心中苦,說道:“我、我……”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想要補救也來不及了。

人微微冷笑,一拂袖,大踏步走向殿首,所過人群分開,讓出一條路來。大殿盡頭擺放了一張紫檀椅,青人徑直坐下,其他人左右排開,站兩行。

這個青男子正是島王云虛。樂之揚心中氣苦,惡狠狠看了江小流一眼,心想要不是你小子扯出這麼一個話題,我又怎麼會把龍殿跟群芳院相比,這下好了,剛東島,就惹惱了島王,將來的日子怕是沒法過了。

忽聽啪啪兩聲,大殿里安靜下來。云虛掃視全場,朗聲說道:“外修弟子中土之行,收獲良多,復國之志也更加堅牢。大會以后,每人寫一篇《復國論》,本王要親自過目。至于三位尊主,更是深,會了一會冷玄那賊……”

殿中微微。樂之揚想起“仙月居”一戰,心中百味雜陳,生出許多回憶。

“三位尊主本有機會結果此獠,可惜他人作梗,故而未競全功。但也沒關系,本王神功一,必定前往金陵,取他的狗頭。”云虛說到這兒微微一頓,目掃過人群,“這一次,三位尊主帶回來不新人,壯大了我島的聲勢。今日我將他們分派各流,四位尊主用心調教,以備來日復國之用。”

出一手,施南庭奉上名冊。云虛展開念道:“杜周。”

一個總角子越眾而出,屈膝跪下,云虛見他長相乖巧,眉眼靈,嚴峻的臉上出一笑容,略一抬手,杜周只覺微風拂,不由得站了起來。

“花眠。”云虛掉頭說道,“這孩子有些靈氣,就讓他隨你吧!”

一個緋子應聲上前,年約三十,風姿冷艷,柳梢似的細眉,著冷月似的雙眼,舉手投足給人一種沉靜自若、淡然之的覺。

花眠打量杜周一眼,微笑道:“島王好眼力,這孩子,我收了。”施南庭拈須道:“恭喜花尊主,‘鏡流’又得了一位英才。”

“先別說。”花眠掃他一眼,半嗔半笑,“誰知道你們三個人有沒有藏私,把更好的人留在后面。”施南庭笑道:“不敢,花尊主鏡神通,一可知。”

花眠一笑,帶著杜周退下。云虛又念:“盧愁。”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走上前去,不高偏瘦,長眉細眼。云虛頭也不抬,說道:“你去千鱗流吧。”盧愁左右看看,見施南庭沖他招手,于是慌忙過去。

又點了五人,云虛忽地道:“江小流!”江小流應聲一抖,慌張出列,他在市井里撒潑鬧事,到了莊重肅穆的地方,總是沒來由的心虛。

云虛看他一眼,回頭注視楊風來。楊風來忙道:“不關我的事,收下這小子,全都是明斗的意思。”

明斗心中暗罵,忙說:“這小子骨平常,為人還算機靈。”

“好啊!”云虛冷冷說道,“既是你招來的,就把他分‘鯨息流’好了。”

明斗暗晦氣,可也不好回絕,只好苦笑默認。

“樂之揚!”云虛又一聲,樂之揚應聲出列。云虛看他一眼,點頭說道:“你就是樂之揚?聽說你在海船上講了一個好故事,不妨說給大伙兒聽聽?”

樂之揚一愣,轉眼看去,云裳也正定眼瞧他,角浮現出一冷笑。

好小子,告我的刁狀?樂之揚認準了是云裳告,想了想笑道,“那個笑話,我說過就忘了。云師兄也許記得,讓他轉述也是一樣。”

云裳大怒,正要出言反駁,忽聽云虛說道:“樂之揚,看樣子你不是我道中人,做我東島弟子,實在屈才得很。”

樂之揚一愣,中微微一酸,涌起一傲氣,隨口笑道:“好啊,島王看不上我,我走了便是。”

江小流一聽這話,大為吃驚,心想:你走了,我留在這兒干什麼?不及而出,忽聽云虛又說:“那也不必,東島這地方,可不是想來就來,想走便走的。既然來了,不了弟子,就得做我島上的仆役,如無本王準許,終其一生不得離島半步。”

樂之揚聽了這話,只覺兩眼發黑,腦子里哄哄一團,早知道就不該來這東島,如今困在這里,又與囚犯何異?

他心懷激,悔恨集,明斗見他發呆,心中十分痛快,大聲說:“聽到了麼?臭小子,還不滾下去。”

樂之揚默默退下,兩眼盯著地面,心中其如麻,眾人后面的話他一大半也沒有聽進去。

“蘇兒。”云虛又一聲,葉靈蘇漫步出列,躬行禮。

“你可知罪麼?”云虛目嚴厲,落在臉上。

葉靈蘇道:“徒兒不知師父所說何事。”

“還敢狡辯。”云虛怒哼一聲,“你用‘夜雨神針’傷了景,可有其事?”

外修弟子返島不久,許多人不知此事,聽了這話,紛紛議論。云虛雙眉一挑,目掃過全場,所有人屏息住口,大氣也不敢出。

“不!”葉靈蘇沉默一下,“徒兒沒有發針。”

“那你為什麼告訴明尊主,說是你發針傷了景?”

“明尊主一定要說是我,徒兒不屑和他分辯,但師尊問及,我不得不據實相告。”葉靈蘇一邊說,一邊著明斗,后者一臉驚怒,氣得渾發抖。

云虛須說道:“可是一船之中,除了你,還有誰會夜雨神針?”

“我不知道。”葉靈蘇略略回頭,目有意無意,掃過樂之揚。

樂之揚如夢方醒,皺了皺眉,言又止,忽聽花眠說道:“蘇兒,你在說謊麼?”

葉靈蘇道:“我沒有說謊。”

“你這孩子就是太倔。”花眠沖一笑,“你若沒說謊,為何要躲避我的鏡?”

花眠的“鏡”,源自東島的前輩高手“窮儒”公羊羽的“三鏡三識”,對敵之時能料敵先機,練到一定地步,甚至于映照人心,猜測出對方的心意。花眠就是此道好手,看出葉靈蘇言不由衷,故用探測,誰知道葉靈蘇早有防范,百計轉移心神,避開的神通。

“蘇兒!”花眠語說道,“你一定知道是誰傷了景,只要你好好說,島王一定不會責怪你。”一邊說,一邊向葉靈蘇連使眼

葉靈蘇低頭不語。樂之揚影,中熱沸涌,恨不得將一把推開,大聲直承其事。

“不!”葉靈蘇忽地開口,“徒兒不知道。”

樂之揚心頭大震,不住沖口而出:“慢著。”云虛一揚眉,凝目看來,樂之揚越眾而出,大聲說道:“景是我傷的,跟葉姑娘無關。”

眾人面面相對,明斗怒道:“樂之揚,你好放肆,島王分弟子,你也敢來搗?哼,夜雨神針?你恐怕見都沒見過。”

“誰說我沒見過?”樂之揚笑了笑,“那枚金針是我撿來的。”

“撿來的?”云虛沉聲問道,“這話怎講?”

“是這樣……”樂之揚邊想邊說,“那天晚上,我在船尾看海,忽然聽見刺刺刺的聲音,回頭一看,天上星星點點,像是飛過一蓬金雨,不,一條金龍。”

“唔!”云虛聽了他的形容,點頭說道,“那是‘天星點龍’。”

樂之揚看過張天意的手段,隨口描繪出來,不想一語中的,暗合了針法里的招數,忙說:“沒錯,天星點龍,有點兒那個意思。”

云虛哼了一聲,又問:“后來呢?”

樂之揚打起神,接著說道:“我心里奇怪,上前一看,發現葉姑娘走近桅桿,一起出金針,之后慢慢走開。我待走遠,湊上去一看,發現桅桿上麻麻都是針孔,正覺驚訝,忽見亮一閃,原來桅桿上還有一金針,想是葉姑娘留下來的。我心中好奇,就起了出來,后來跟景廝打,他住我的脖子,我急保命,就把金針刺進了他的膛。”

“胡說八道。”明斗怒道,“憑你也能刺中景?”

樂之揚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刺中景不過小事一樁,試想葉姑娘搶了我的笛子,我不也奪回來了嗎?”

眾人竊竊私語,著樂之揚一臉的不信。云虛也大皺眉頭,沉聲說道:“蘇兒,此話當真?”葉靈蘇嘆了口氣,輕聲說:“徒兒輕敵,有辱師門。”

“不輕敵呢?你有多取勝把握?”

“十二!”葉靈蘇聲音雖小,語氣卻很果決。

云虛神稍緩,掃視全場,沉聲說道,“大家聽見了麼?所謂驕兵必敗,景是明老弟的高足,蘇兒也算是我的得意門生。這個樂之揚,不過是秦淮河邊的一個小混混。雙方手,本無懸念,結果輸掉的竟是兩個武學好手,真是可笑之至。”

眾人聽到這兒,著樂之揚,臉上均有悲憤之,只聽云虛又說:“樂之揚,你重傷本島弟子,本應加以嚴懲,但念你初來乍到,小懲大誡,罰你去雷音面壁十日。”說到這兒,又轉向葉靈蘇,“蘇兒,你雖然沒有手傷人,但知不報,欺瞞尊長,我也罰你面壁十日。哼,你可服氣嗎?”

葉靈蘇低聲說:“蘇兒心服口服。”花眠看一眼,連連搖頭嘆氣。云虛不待開口求,揮了揮手,揚長而去。

眾人一哄而散,樂之揚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時兩個弟子走上前來,說是奉命帶他去“雷音罰。

樂之揚轉眼一看,江小流已被明斗走,當下無打采,跟在兩人后。下了八卦坪,經過一條迂回起伏的小徑,走到一半,忽聽轟然怪響,正是早上聽過的聲音,那時相距甚遠,這時就近聽來,轟隆隆真如雷霆貫耳。

怪聲響了一會兒,忽又消失,一時間,和風拂面,鳥語婉轉,四面清幽得難以描畫。三人轉過一片樹林,看見一個石旁石碑上寫著“雷音”兩字。

花眠和葉靈蘇先到一步,亭亭站在前。花眠笑道:“事已至此,你們兩個好好反省思過,一切飲食日用,我會派人送來。這兒毗鄰‘風’,上午寅時。下午申時風聲最響。蘇兒,你修為不足,這兩個時辰千萬不可打坐練功,以免岔了真氣,走火魔。”

葉靈蘇默默點頭,目投向一邊,始終不看樂之揚一眼。樂之揚知道為何生氣,想到兩人同,不由得心虛氣短,生出一歉疚。

中甚是寬大,左右兩邊各有三間石室。花眠吩咐打開兩間囚室,左邊的關押樂之揚,右邊的關押葉靈蘇,兩間囚室門戶相對,花眠笑道:“十天說多不多,說,你倆若嫌太悶,可以說話聊天。”

“誰要跟他說話聊天?”葉靈蘇說完,轉進了囚室,哐啷一聲將鐵門帶上。

樂之揚興味索然,進了石室,但見石壁生綠,地上鋪著干草,墻角有一個紅漆馬桶,室彌漫著一之氣。

他躺在干草上面,回想這幾日的經歷,真如一場黃粱大夢,悲歡離合,得而復失。朱微的笑靨如在眼前,義父的面龐也是若若現。兩張臉替變幻,樂之揚悲從中來,兩行眼淚滾落下來。

不知不覺,倦意涌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忽聽咣當一聲,樂之揚眼看去,但見鐵門下開了一扇小窗,塞進來一個食盒。

他從早至今還未用餐,一時火上沖,打開食盒,端起米飯,才湊近邊,忽然聞到一餿臭。再看菜肴羹湯,無不餿臭難聞。

樂之揚大怒,道:“喂,送飯的,這些飯菜能吃嗎?”

門外無人應答,樂之揚又一聲,才有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回答說:“吃就吃,不吃拉倒,大爺高興了,給你送送飯,不高興了,你就等著死吧!”

樂之揚想要大罵,可轉念一想,這人膽敢放肆,必有后臺撐腰,看來有人心思歹毒,故意用餿壞的飯菜來辱自己,想到這兒,飛起一腳,連盤帶碗,統統踢了出去。

“有骨氣。”送飯的冷笑一聲,收拾破碗爛碟,悉悉率率地走開了。

樂之揚越想越氣,對準鐵門狂敲打,捶打聲在窟中回,對面的葉靈蘇卻一聲不吭。

敲了一會兒,樂之揚手腳痛麻,無奈坐了下來,取出空碧吹笛解悶。才吹幾個調子,風狂風大作、轟然如雷,笛聲在其間,就像是驚濤駭浪里的一葉小舟,幾個浪頭過去,舟覆人亡,了無痕跡。

樂之揚只好丟開玉笛,悶悶地躺了下來,挨到下午時分,又聽腳步聲響,同時飄來飯菜香氣。

樂之揚了一天,聞見飯香,不由得唾泉涌,肚子里咕咕直。他過門向外張,只見外走來一對年輕男,男子青子白,各提一只食盒。白走到對面的鐵門前,放下食盒,取出菜肴,盡是魚蝦,盛得出奇。

樂之揚看在眼里,饞涎滴,這時青男子走了過來,將食盒丟在地上,砰地一腳踢進囚室。

樂之揚打開食盒,臭氣撲鼻,那一碗黃湯發出刺鼻的尿味,挑開米飯,下面竟然還藏了兩坨狗屎。

這一次樂之揚不再憤怒,只覺無可奈何,心想對方存心如此,鬧也無用,當下一言不發,將食盒原路送回。

悶悶睡了一夜,好容易挨到次日。兩個男又送飯來,葉靈蘇的那一份更加盛,濃香四溢,勾人饞涎。樂之揚的一份仍是餿臭不堪,他將食盒丟開,一頭倒下,拼命想要睡,借以忘掉,誰知道對面的飯菜香氣遠遠飄來,惹得他火上沖,口水長流,沒奈何,只好想象生平吃過的各種味,可是越想越,只好坐起來,吹奏《周天靈飛曲》打發時間。不料吹笛也要力氣,一支《明清胃之曲》還沒吹完,就把腸胃清了個一干二凈,笛聲與腹鳴聲替響起,儼然相互伴奏,就連那一靈曲真氣,也變得遲鈍綿,一如剛剛蛻皮的蛇兒,懶洋洋的沒有一生氣。

“喂!”葉靈蘇的聲音忽地傳來,落在石之中,激起一陣回響,“樂之揚,你這笛子吹得跟哭一樣,與其吹得這樣難聽,不如養點兒神,等著再一次。”

樂之揚恨得咬牙,放下笛子說:“,大不了死。你也別得意,我死了,變鬼也來找你。”

“我才不怕呢!”葉靈蘇冷哼一聲,“你這樣的人,活著是個小人,死了也是個小鬼,除了撒謊吹牛,也沒有什麼本事。”

“聽說鬼附,人就會吃掉自己。”樂之揚低嗓子、故作森,“吃的時候先吃小指,再吃無名指,一個接一個,直到把十個指頭吃,只剩下兩個禿禿的手掌。鬼吃人還不吐骨頭,就這麼嚼呀嚼呀,咯崩咯崩,清脆得要命……”

“閉!”葉靈蘇忽地銳喝一聲,“樂之揚,你這個撒謊,你的話我一個字兒也不信。我倒要看看,你能上幾頓,那時昏了頭,啃手指的怕是你自己。”

樂之揚一呆,暗暗苦,心想死后總是虛妄,現如今之苦卻是自己。也許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不擇食,真會把手指一個個咬。想到這兒,他只覺頭皮發麻,手腳一陣冰涼。

正沮喪,忽聽嗖的一聲,一樣東西穿過門下小窗,落在干草堆上。樂之揚只恐有詐,閃跳開,定眼一看,卻見草堆上躺了一只金黃油亮的。他先是一驚,跟著大為疑道:“葉靈蘇,你干嗎?”

冷冷說道:“這你頂好別吃,活活死才好呢。”話沒說完,樂之揚已經撲了上去,抓起大咬大嚼,那吃相好比鬼投胎,還沒吃出味兒,一條就已經進了五臟廟,剩下一骨頭,樂之揚了又,仍覺回味無窮。

忽然白一閃,一只瓷盤穿過小窗,瓷盤上盛著一條清蒸鯛魚,通完好,一箸未。樂之揚大喜過,捧起盤子嗅了又嗅,嘖嘖贊道:“好魚好魚,可惜沒有筷子。”說完手要抓,忽聽葉靈蘇道:“貪吃鬼,不嫌臟麼?”嗖嗖兩聲,又飛來兩只竹筷。樂之揚也不客氣,拾起筷子,大快朵頤,但覺有生以來吃過的魚中數這一條最為鮮

接下來,葉靈蘇就像變戲法兒,一會兒送來米飯,一會兒送來羹湯,樂之揚了兩天一夜,來者不拒,吃得不亦樂乎。待到吃完,才想起這些飯菜的來歷,心中不勝激,說道:“葉姑娘,大恩不言謝,要不是你,我真他們活活死了。”

葉靈蘇沉默時許,輕聲問道:“你知道誰要死你嗎?”

“人選多了。”樂之揚扳著指頭,“景嫌疑最大,明斗也不是好人,云裳也是一個大大的疑犯,我取笑過他,這人心狹隘,很會告人刁狀……”

“住口!”葉靈蘇的聲音里飽含怒氣,“大師兄不是那樣的人,他若恨你怨你,只會當面手,不會暗地里害人。”

樂之揚聽了這話,老大無味:“他不暗地里害人,怎麼向他爹告刁狀?”葉靈蘇奇道:“他什麼時候告過刁狀?”

“不是他告刁狀,云虛又怎麼知道我說笑話的事?”

“聽到的人多了,你又憑什麼只怪他一個?”葉靈蘇為云裳開,樂之揚心生疑,笑著問道:“葉姑娘,這位云大師兄是你的心上人麼?”

“胡說!”葉靈蘇怒道,“樂之揚,你再胡說八道,我就不管你了,隨你死。”

好漢敵不過肚,樂之揚只好說,“好,好,云裳兄最清白,比月亮里的兔子還白。”葉靈蘇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我看你口服心不服。”

“你怎麼知道我心不服,難不你鉆進來看過?”

“你的臟心爛肺,我才懶得看呢。”

樂之揚哈哈大笑。那邊沉寂片刻,葉靈蘇忽又說道:“你把碗碟送到門外來,其他人知道我送你吃喝,一定又會生出閑話。”

“閑話就閑話,我才不在乎!”

葉靈蘇冷冷道:“你是大男人,沒臉沒皮無所謂,閑話傳出去,壞的都是我們人的名節。”

樂之揚嘆道:“又是我的錯。”說著收拾碗碟,送出窗口,問道,“這麼遠,你怎麼收回……”話沒說完,對面囚室中飛出一的綢帶,一纏一卷,便將一只海碗卷了過去,力量之巧,拿之妙,當真匪夷所思。正驚訝,白綢帶吞吞吐吐,又將剩余的碗盤一一收回。

樂之揚看了一會兒,忽地拍手笑道:“我明白了,這是楊風來的功夫。”

“咦!”葉靈蘇微吃驚,“你見過楊尊主出手?”

“見過!”樂之揚繪聲繪,將仙月居上的打斗說了一遍。葉靈蘇默默聽完,冷不丁問道:“那時候,你的邊還有誰?”

“我邊?”樂之揚一愣,“你怎麼知道我邊有人?”

“好幾次你都說到‘我們’,‘我們’看見,‘我們’讓開,說到這兩個字眼兒,你的語氣和得不得了。我猜啊,不但有人,還是一個人。”

這一番話勾起了樂之揚心中的至憾,一時心翻騰,不知道從何說起。葉靈蘇又說:“這個子,是不是朱微姑娘?”事事猜中,樂之揚心中不快,大聲說:“若不是呢?”

葉靈蘇冷哼一聲,說道:“那你就是一個薄寡義、三心二意的無恥之輩。”

樂之揚呆了呆,嘆氣說道:“重重義又如何?我再鐘十倍,也不能和在一起的。”

“為什麼?”葉靈蘇心生好奇,忍不住追問,“既是人,又為何不能在一起?”

這一段經歷就是樂之揚心底的傷疤,平時他天樂觀、若無所覺,可是輕輕一,便有難忍之痛。更讓人難的是,他的遭遇太過離奇,說出來也沒人肯信。一是秦淮河的小子,一是大明朝的小公主,雙方兩相悅,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何況事關朱微的名節,樂之揚寧可將此事爛在心里,也不愿多說一字,想了想,嘆氣說道:“這世上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事,說起來只會讓人傷心。

“看來你很喜歡這個朱微。”葉靈蘇低聲沉,“朱微,朱微,嗯,姓朱,莫非是大明的皇族?”

樂之揚的心突地一跳,待要否認,葉靈蘇又說:“我糊涂了,天下姓朱的千百萬,哪能個個都是皇族?若是皇族,又怎麼會看上你這個滿胡話的撒謊。”

樂之揚松一口氣,笑道:“對,對,我這樣的人做了駙馬,那還不讓天下人笑掉大牙?”

“我只說是皇族,可沒說是公主。哼,你想當駙馬,真是井里的蛤蟆想上天——白日做夢。”

樂之揚打了個哈哈,暗暗了一把冷汗,忽聽葉靈蘇又說:“撒謊,你空口吃白飯,吃得倒也心安理得。”

樂之揚聽出話中有話,笑道:“我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要不嫌棄,我吹兩支曲兒給你聽,抵償飯錢如何?”

“也罷!”葉靈蘇說道,“但這曲目得由我來點,點中了不會吹,可要大大的罰。”

“你只管點,我若吹不了,甘愿罰。”

“好大的口氣。”葉靈蘇沉思一下,“先吹個《梅花三弄》好了。”

樂之揚抖擻神,橫笛而吹,樂聲凄婉人,好比子規啼月,又如孤鶴穿云,低回如凌江悲嘆,飄零如風寒梅,上下起落,一波三折,一刻骨憂傷,聲聲斷人肝腸。

吹罷《梅花三弄》,葉靈蘇又點了《關三疊》,樂之揚笛聲一轉,離愁別恨油然而生,他離別故土、遠赴海外、義父新亡、人遠離,種種不如意的事涌上心頭,吹得越發凄慘起來。

葉靈蘇默默聽完,忽道:“怎麼吹得這樣傷,可有好玩一些的嗎?”

“好玩的麼?”樂之揚笑道,“那就來一支《酒狂》。”

《酒狂》是晉代大文豪阮籍所作,阮籍好酒,這一支曲子盡寫他酒醉以后的佯狂酒態,節奏重疊往復,一如醉人走路,顛而倒之、詼諧有趣,結尾有“仙人吐酒聲”,樂之揚天,故意吹得十分俏皮。葉靈蘇聽到這兒,也輕輕笑出聲來。

不久送飯的又來,葉靈蘇的照樣味,樂之揚這邊還是不可下咽。等到送飯的一走,葉靈蘇又將省下的飯菜送來,有“夜雨神針”的功夫,手法妙,收放自如,每一樣飯菜都落到樂之揚腳前,比起飯館里的伙計還要周到。

吃完飯,樂之揚又吹《霓裳羽曲》,這是盛唐舞曲,相傳是唐明皇譜曲、楊玉環伴舞,其中借鑒了天竺音樂,節奏明快悅耳,吹到妙之,聲如游龍飛,讓人凝思遙想。

才吹完,風中風聲大作,樂之揚只好停下,待到風雷聲過后,又吹《綠腰》、《白纻》,均是舞曲,節奏跳飛揚。葉靈蘇聽了一會兒,不覺厭倦起來,又點《碣石調·幽蘭》,大有士如蘭、慷慨自得的意韻。

歇息一晚,兩人興致不減,又吹《春江花月夜》、《玉樹后庭花》,《關山月》、《長門怨》,一直吹到《胡笳十八拍》。這首曲子是東漢大才蔡文姬所創,本是古琴的琴曲,道盡蔡文姬流落匈奴、思鄉哀怨的心境。樂之揚用笛吹來,別有一番意境,葉靈蘇聽得神,應著節拍,輕聲唱道:“雁南征兮寄邊心,雁北歸兮為得漢音。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攢眉向月兮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彌深……”

唱到這兒,葉靈蘇悶悶不樂,輕聲嘆道:“為什麼古往今來,真正的好子都那麼可憐?難道真的是紅薄命嗎?”

樂之揚笑道:“我這人不信命,好命歹命都是爭來的。朱元璋當年不也是一個乞丐嗎?后來還不是當了天子,做了皇帝。”

“當天子、做皇帝也未必好,孤家寡人一個,除了自己又敢相信誰呢?”

樂之揚驚訝道:“奇怪了,東島的人不都想著打天下、做皇帝嗎?”

葉靈蘇嘆道:“那些昏話,不過自欺欺人罷了,別說大明基已固,顛覆不易,就算真有復國的機會,又要打多仗,死多人?以我們葉家來說,當年人丁何其興旺,后來卷天下之爭,死得七七八八。當年一同離開天機宮的幾大家族,左、修兩家都已脈斷絕,靈鰲島的釋家也是遠走他方。我們這些習武之人尚且如此,真打起仗來,那些老百姓豈不更加可憐?”

樂之揚聽完這一席話,心中大生敬意:“葉姑娘,以前我有得罪之,還請多多見諒。”

“我可沒那麼小氣。”葉靈蘇語聲低,“剛才這些話,你知我知,別讓第三人知道。”

“小子一定守口如瓶。”樂之揚說完,又吹起一支《月兒高》,伴隨悠揚笛聲,一明月冉冉高升,冰魄銀輝,掛在枝頭,幾只夜鳥咕咕鳴,清幽中別有一番凄涼。

一連數日,兩人一個點曲,一個吹笛,葉靈蘇所知甚博,所點的曲目中不乏冷僻的曲子。好在樂韶為大明祭酒,古往今來的樂曲大多有所了解。樂之揚天分頗高,任何樂曲過耳不忘,即使記得不全,憑借樂加以彌補,倒也宛轉自如,人聽不出破綻。

十日之期轉眼即過,這一晚,樂之揚吹罷一支《杏花天影》,忽地沉默下來。葉靈蘇忍不住問道:“樂之揚,怎麼啦,你有心事麼?”

樂之揚悶悶說道:“《杏花天影》是我義父前最的曲子。我和他在秦淮河邊賣唱,每次都是我吹他唱,可惜曲聲如舊,他人已經不在了。”想到義父生前的音容,心如刀割,流下淚來。

葉靈蘇不由問道:“你的笛子是義父教的麼?”

“是啊!”

“你的親生父母呢?”葉靈蘇的語聲中帶著一關切。

“義父說,我是秦淮河邊撿來的,父母是誰,我也不知。”樂之揚意興索然,“也許我媽媽是一個歌,遭人始終棄,方才生下了我,鴇兒嫌累贅,就隨手丟在河邊……”

“哪兒會呢?”葉靈蘇微微氣惱,“你這個撒謊,就會胡編造。”

樂之揚哈哈大笑,葉靈蘇越發生氣:“笑什麼?這樣的事你也笑得出來?”

“是,是。”樂之揚口中答應,心中卻想:小姑娘天真可,這樣的慘事不信也好。

葉靈蘇沉默一會兒,又說:“樂之揚,你把《杏花天影》再吹一遍,你吹,我唱,令尊地下有知,也許聽得到這支曲子。”

樂之揚心生,可是千言萬語,到了邊,只變一個“好”字。他幽幽吹起曲子,葉靈蘇應聲唱道:

“綠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駐。

金陵路,鶯歌燕舞。算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歸。日暮,更移舟,向甚?”

的嗓音而不,清而不濁,如雨似新柳,一曲唱完,余音裊裊。二人各懷心思,沉默良久,葉靈蘇才說:“三更天了麼?”

樂之揚過囚窗看去,明月半缺,風輕云淡,便說:“是呀!”

“日子過得好快。”葉靈蘇嘆道,“過了明天,再也聽不到你的笛聲了。”

“我又不會死。”樂之揚心中好笑,“你若喜歡,我天天吹給你聽。”

“那也不必!”葉靈蘇幽幽說道,“孔子聞韶,三月不知味,這些天我聽了一百零九支曲子,十年不聽也夠本了。”

樂之揚只覺奇怪,沖口問道:“葉姑娘,你以前沒聽過樂曲麼?”

對面的囚室中沉寂時許,輕聲說:“你、你吹的許多曲子,我都是這兩天才聽到的。”

“為什麼?”樂之揚大為驚奇。

“為了復國大計,島上的弟子除了習練武功,就是鉆研兵法,什麼算學啊、音樂啊、醫啊,種種雜學,全都不許涉及,說是玩喪志,不利修行。但這麼一來,總了許多樂趣。”葉靈蘇說到這兒,悵然若失。

樂之揚也為惋惜,說道:“葉姑娘,奏樂也沒什麼難的,出去以后,我說一說你就會了。”

葉靈蘇仿佛了心,過了一會兒又說:“罷了,有人知道你教我奏樂,我們又要罰了。”

樂之揚想到這有志難抒,恨不得縱聲長嘯。他大聲說道:“怕什麼?大不了又關到這里來,那樣更好了,我又能為你吹十天笛子。”

葉靈蘇笑道:“那麼一來,倒也不算罰了。”一下,忽道,“樂之揚,這幾次奧你吹了不曲子,為何不吹海上那一段?”

樂之揚笑道:“你點我吹,你沒點到,我當然不吹。”葉靈蘇說:“那曲子我很喜歡,它什麼名字?”樂之揚答道:“《周天靈飛曲》。”

“靈飛?”葉靈蘇輕輕拍手,“果然曲如其名,讓人神為之揚,靈為之飛,這幾天,我聽了這麼多古曲,卻沒有一支比得上它。”

樂之揚也有同,這位靈道人,不但是一代武學宗師,更是樂道上的大行家。《周天靈飛曲》將樂理引功,曲調引,生出了一牽魂魄的奇妙意韻,但聽葉靈蘇笑道:“這最后一支曲子,我就點《周天靈飛曲》。”

樂之揚打起神,吹奏起來,中兩人心隨曲飛,儼然與笛聲同化,乘著一縷清風,飛向廣漠天外。

過了良久,終于吹完,葉靈蘇再無聲息,樂之揚也躺了下來,耳邊余韻猶在,心緒久久難以平息,過了許久才模糊睡去。

次日一早,樂之揚還在夢中,就聽見咣當作響。他眼看去,天已亮,花眠領著兩個弟子打開牢門,將葉靈蘇放了出來。素凈,蒙面如故,樂之揚本想瞧一瞧模樣,這一來不免有些失

這時一個弟子又放出樂之揚,葉靈蘇轉眼看來,兩人目相遇,心中均起波瀾。連日以來,兩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可是知音解語,甚是投契,無意中結下了誼,將對方視為知己。

葉靈蘇目一轉,忽地問道:“花姨,這個人的職事分在哪里?”

“分在邀月峰。”說到這兒,花眠微詫異,笑道,“蘇兒,你一向不理俗務,怎麼今天對這些事兒興趣了?”

“隨便問問。”葉靈蘇說到這兒,瞥了樂之揚一眼,忽地轉過,快步走遠了。

花眠目送消失,說道:“莫離,你帶樂之揚去管事那兒。”

一個黃年走上前來,向樂之揚招了招手,道:“跟我來。”

兩人走了一會兒,到了島嶼尾部,遙見一座蒼翠的小峰,峰下一排石墻青瓦,背竹林幽靜,向果樹,且有一片稻田,海風吹來,如波如浪。

到了瓦屋前,莫離大聲道:“管事,管事……”屋中無人應答,林子里卻有人道:“誰啊?”應聲走出一個中年男子,圓臉大耳,稍稍發福,頜下幾縷長須,手里提著一個紅漆葫蘆,一張臉紅通通的,還沒走近,便可嗅見一難聞的酒氣。

“花尊主派我來的。”莫離反手一指,“這是新來的仆役樂之揚。”

管事低頭想了想,笑道:“不錯,花眠跟我提過。”揮了揮手說,“你回去告訴花眠,人我收下了。”莫離行了一禮,轉離開,臨走時看了樂之揚一眼,眼神出一嘲弄。

“鄙人耀。”管事提起葫蘆,還沒喝下,先打一個酒嗝,那酒氣熏得樂之揚后退兩步。

“你就是樂之揚?”耀乜斜醉眼,瞅著年,“我在龍殿見過你,你小子大言不慚,自吹打敗了葉靈蘇和景,對不對?”

樂之揚笑道:“他們輸給我,全都因為運氣不好。”

“是麼?”耀口中說話,腳下閃電出,勾住樂之揚的腳踝。他看上去醉態可掬,出腳卻是又快又巧,樂之揚只覺一大力自下涌起,整個人騰空而出,砰的一聲摔出一丈多遠。

“你的運氣也不怎麼樣!”耀揚起臉來,咧冷笑,“奇怪了,你小子連馬步都站不穩,怎麼勝了島王和明斗的得意弟子?島王且不說,明斗那廝,教徒無方,虛有其名。”

樂之揚忍痛爬起來,笑著說道:“明斗拍馬屁還行,說到真才實學,我看也不怎麼樣。”

耀轉嗔為喜:“小子你認識他幾天,又怎麼知道他沒有真才實學?”

“我見過他跟一個老太監手,三下兩下,就給殺得落花流水。如果換了管事,哪兒能容一個太監猖狂。”樂之揚連吹帶捧,耀聽在耳中,登時酒意沖腦,輕飄飄的不勝舒服,他換了一張笑臉說道:“你說的老太監是‘魔’冷玄嗎?我勝他也不容易,但也不至于輸得那樣難看。說到底,我就是看不上有些人,靠吹牛拍馬上位,本沒什麼真本事。”

“說得對。”樂之揚拍手贊嘆,“管事剛才摔我這一下,可比那些四尊五尊的強得多了。”

耀一生憾事,就是未能躋四尊之列,樂之揚的話撓到了他心底的,不由含笑說道:“你這小子有點兒眼,剛才摔你這一下,乃是我家祖傳的‘盤風掃云’,我只用了兩力,要是力用足,你可不止摔一跤這麼簡單。”

樂之揚笑道:“用足了力,我這兩條可就廢了。”

“你知道就好!”耀大力點頭,“小樂,你到我手下辦事,大家也就不是外人,你只要努力勤勉,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樂之揚連連稱是,他知道在孤島、無路可逃,若不伏低做小,只怕活不下去,但見耀聽好話,當下著意逢迎,將他抬高一線。耀臉上有,許多小事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屋后的小山峰名“邀月峰”,擋住海上的風浪。山下種了許多莊稼菜蔬,種地的雜役約有十名,大多年紀老邁。樂之揚年俊秀,子又好,很快就與眾人打一片,農忙時說說笑話,農閑時吹吹笛子,聽得眾人樂而忘倦。三五日不到,儼然了眾人的頭領,他走到哪兒,眾人跟到哪兒,不時讓他吹一段曲子、說一段笑話。

人多時樂之揚還算高興,一閑下來,孤寂之油然而生。他爬上邀月峰頂,環顧四面大海,只見煙波茫茫、汗漫無涯,心想自己年紀輕輕,困在島上與一幫老農為伍,三五年還罷了,若是一生一世,那又如何了得?

他傷了一陣,尋思如要離開此島,除了習武自強,委實別無他法。東島是釋印神所創,如果靈道人真的打敗過釋印神,那麼學會他的武功,將來遇上機會,大可制服東島高手,奪一艘船逃回陸地。

樂之揚想著出笛子,就在峰頂吹起了《周天靈飛曲》。此山高風大,笛聲傳出數尺,就被風聲住。樂之揚好勝心起,故意迎風吹奏,起初笛聲散漫,一遇狂風,登時散。吹了幾天,但覺真氣來回流轉,起初小如蚯蚓,過了幾天,漸漸大如細蛇,行走到大的關竅,忽又分,所過經脈暢快、孔舒張,使人百骸震,恨不得丟下笛子,縱聲長嘯一番。

《周天靈飛曲》乃是千古有的奇功。自古練氣之,無論釋道儒武,大多從十二經脈開始,逐脈修煉,花費若干歲月,貫通任督二脈,形一個小周天。而后再練奇經八脈,花費更多時,貫通這八條經脈,與小周天連接起來,形一個大周天。到了這個境界,真氣流注全,自可以拔山超海,做出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壯舉。

這樣步步為營,盡管穩扎穩打,卻有許多難以想象的麻煩。修煉者導引真氣,全敗系于一脈一,一開始務求專注,將意念聚集在經脈和道上面。可是過于專注,不免患得患失,稍稍導引不暢,難免生出挫折之心、爭勝之念,以至于胡思想,生出許多雜念。雜念是練氣的大敵,雜念一起,輕則修煉退步,重則走火魔,所以自古以來,練小周天已屬不易,貫通大周天的人更是而又,只有某些心志堅強、渾然忘我的人可以辦到。

修煉務必專注,專注太過,又會生出雜念,這兩者自相矛盾,乃是困擾古今練氣士的大難題。靈道人出玄門,深諳“無為”之道,由音樂手,將大小周天的修煉之法納一套曲子,曲由心生,真氣隨音樂流遍全,吹奏之人一旦專注于吹奏樂曲,就會忘了真氣流到何,久而久之,甚至于完全忘記練氣之事,從而也就沒有了任何雜念,輕輕松松地度過難關。

樂之揚不通功,但于音樂,實在是修煉這門功的最好材料,如果他練過功,必然也會在意得失,生出雜念,但他對練氣一竅不通,吹奏時想著的只有音樂,對于真氣的走向聽之任之。這樣一來,正合道家妙旨,無為而無所不為,很快沖破關礙,自周天之象。

周天一,妙用頓生。起初樂之揚真氣孱弱,覺不太明顯,但隨修為日深,真氣變得渾厚,自然周流百骸,開張萬竅,納天地之氣,躍了一個全新境界。首先變化的是笛聲,起初遇風就散,難以及遠,漸漸凝一縷,穿過海風,送出一里之外;其次變化的是力,樂之揚白天耕田種樹,幾乎不知疲倦,夜里爬山登頂,也是一縱即上,速度之快,勝過靈猴飛猱。

如果耀心思細,不難發現樂之揚的變化。但他終日飲酒,一天里清醒的時候不過一半,但見樂之揚干活又好又快,說話知識趣,遠非那些蠢農夫可比,這酒鬼一高興,索讓他當了工頭,監管一幫老農作息,自己則呆在屋里,終日長醉,不理世事。

這麼一來,樂之揚閑暇更多,練氣之外,又開始修煉靈舞。技擊為殺戮之道,靈道人悟道以后,便不十分推崇。但他一武學出神化,如果完全拋棄,不免有些可惜,兩難之下,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將一武學編《靈舞》,并不注明出,但由修煉者自學自悟,習武者從中悟出武功,喜音樂的看出的不過是一場舞蹈。

樂之揚對于武功一竅不通,一開始就將其當舞蹈,甚至于生出一個荒唐可笑的念頭:武功與舞蹈沒有分別。他隨樂起舞,從未細想其中的奧妙,只覺跳舞之時,的那熱氣也會如吹笛時一樣流轉,時而竄到指尖,時而貫注腳上,使人作敏捷,力無窮。

忽忽過了數月,這一天忙完農活,農夫們自去休息。樂之揚坐在樹下,吹了一會兒笛子,忽地想起了江小流。自從龍殿一別,他就全無音訊。常言道:“得勝的貓兒歡似虎,凰不如。”難道說江小流做了東島弟子,自覺高人一等,再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但轉念一想,他和江小流結識多年,這小子什麼都缺,唯獨不缺義氣,在河邊打架斗毆,無論面對何人,從來沒有臨陣逃的先例,如今不來探,一定另有

意想及此,樂之揚詢問一個農夫,得知“鯨息流”的弟子住在“飛鯨閣”。那農夫說:“島上的雜役沒有路牌,不得在島上走,如果違犯,輕的重責二十大板,重的還會打斷雙。”

樂之揚笑道:“老哥哥,有什麼法子去‘飛鯨閣’嗎?”

“法子倒有一個。”老農慢吞吞地說,“每天早上,焦老三都要去各挑糞當料,他有一塊牌子,可以自由進出各流派的茅房。”

樂之揚找到焦老三,涎著臉向他討路牌,說是代他挑糞,想順道瞧一瞧島上的風。焦老三遲疑一下,說道:“樂老弟,你替我出力,本是好事,但有一件事先得說明,我們這些雜役,學武是嚴厲止的。你若一定要去,聽我一言,見人習武,立刻避開,要不然,讓人打斷手腳挖去雙眼,可別怪老哥哥我沒有提醒你。”

樂之揚不以為然:“什麼狗屁武功,看兩眼就能學會嗎?”

焦老三臉微變,看了看四周,低聲音說:“樂老弟,你我為雜役,一切都要小心從事。你若不答應,我也不敢借給你牌子了。”

樂之揚忙笑道:“焦老哥,我聽你的,就算他們放一個屁,我也躲得遠遠的。”

焦老三哈哈大笑,這才取出路牌,給樂之揚。

次日清晨,樂之揚挑了兩個木桶,戴上一個斗笠,大踏步向西走去。路上遇到的幾個東島弟子,見了他均是著鼻子,遠遠避開。樂之揚心中大樂,故意湊上前去,惹得眾人連聲喝罵。

樂之揚哈哈大笑,搖晃著一對糞桶,玩賞風景,邊走邊看,忽見一排閣樓鑿山而建,下臨大海,一條蜿蜒小道然與閣樓相通。

樂之揚拾級而上,到了飛鯨閣前,兩個弟子守在門邊,看過路牌,也不作聲,揮手讓他進去。

樂之揚找到茅房,一邊裝模作樣地掏糞,一邊打量四周的地形,但見屋宇甚多,找出江小流大為不易。想到這兒,他靈機一,取出玉笛吹奏起來。調子是一段《貨郎兒》,本是街上小販賣的歌聲,后來化音樂,唱來詼諧有趣。每逢樂之揚去找江小流,都在屋外吹起這個調子,用不了多久,江小流自然溜出家門跟他會合。

吹了一段,不聞有人回應,正想再吹一遍,忽見一個人鼻青臉腫地從墻角邊轉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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