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艙板下面傳來一片號哭，有男有，聲嘶力竭。樂之揚只怕葉靈蘇又生殺戮，拔出真剛劍，搶先下到底艙，但見艙里堆放了不金銀財，另有兩間囚牢，關了數十個青年男，蓬頭垢面、不遮，見樂之揚，紛紛用華語求救。

樂之揚一問，才知道這些男均是倭寇擄來的華人，當下破開牢門，放出眾人。眾人紛紛跪謝，隨樂之揚上了甲板，見了尸首，均是又驚又喜。他們都有父母妻兒慘死在倭寇手里，見了三個倭人，個個怒火中燒，樂之揚來不及阻止，男子們一擁而上，將那三人活活打死。

樂之揚無可奈何，只好搖頭嘆氣。一個獲救子看出他的心思，上前說道：“恩公放心，我們都是漁家出，舟弄船都是家常便飯，恩公要去哪兒，知會一聲就是。”

樂之揚大喜過，連聲說“好”，其他人也圍了上來，沖著三人千恩萬謝，并說起被擄的經過。

這些人本是寧波府的漁民，為倭寇所擄，當作奴隸帶到東瀛販賣，一路上飽凌辱，心中本已絕，誰知天降救星，居然逃出生天。樂之揚本見葉靈蘇殺人太多，心中有一些不忍，但聽了倭寇的惡行，又覺殺得一點兒不冤。

葉靈蘇聽完，掉過頭來，冷笑說道：“席真人，倭寇危害百姓，朱元璋算不算守土失責？”

席應真沉默一下，徐徐說道：“倭由來已久，本朝也不是全無作為。信國公湯和奉了圣旨，于沿海遍置衛所，防范倭寇登陸。可是海疆萬里，實在防不勝防。四年前信國公病故，國家頓失干城，后來的主帥防倭不力，倭寇復又猖獗。”

老道士說到這兒，臉上有憂。樂之揚忍不住說：“既然防守不易，為何不來一個直搗黃龍？倭人來中土搗，我們就去倭國端他的老窩。”

“話是這麼說，做起來可不容易。”席應真沉道，“當年元人何等強盛，但兩次征討倭國，均為颶風所敗。倭人自恃懸遠，輕視華夏，狂妄自大。數年之前，朱元璋遣使責問倭國親王，結果招來了對方挑戰的戰書。如今大明之患，不在海上，而在北方，蒙元一日不亡，我朝一日不能安枕，所以朱元璋得了戰書，也無可奈何，一來有元人前車之鑒，二來造船征伐，舉國震，蒙元乘虛而，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正說著，眾漁民拋完尸，來向三人請教航向。樂之揚不及回答，葉靈蘇搶著說：“向西，到中土去。”

其他二人大為吃驚，樂之揚忙問：“葉姑娘，你不回東島了嗎？”葉靈蘇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離開東島，就沒打算再回去。”樂之揚一呆，問道：“為什麼？”葉靈蘇默然不答，回頭看了看東南方，忽地雙目泛紅，匆匆轉走了。

漁民們能夠返回故土，均是不勝喜悅。樂之揚又想到對江小流的承諾，自覺有一些對不起他，但轉念一想，江小流本是東島弟子，留在東島天經地義，自己一個雜役，呆在那兒又有什麼意思？一念及此，他的心中又閃過朱微的影子，一別兩年，不知小公主可還安好，回想起攜手共游的形，右手掌心猶有余溫。樂之揚想到這兒，西歸之心也迫切起來。

葉靈蘇在海島長大，通曉航海之，觀看羅盤，指派水手，上下左右，無有不當。得了的指揮，眾人揚帆起航，很快向著西南方進發。

席應真不能久醒，一旦安頓下來，很快陷沉睡。樂之揚閑極無聊，呆在船頭調教白隼。一人一鷹默契漸深，飛雪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旦無事，就歇在樂之揚的肩頭玩耍。它雄姿煥發，銳目懾人，漁民遠遠見，無不心生敬畏。

也是天公作，夜里起了一陣東風，吹得白帆鼓。船只疾馳不停，第三天中午，已然見陸地。葉靈蘇指揮眾人，于僻靜靠岸，又將船上的財搬了下來，盡數分給漁民，讓他們返回家鄉。

眾人千恩萬謝，有幾個年輕漁婦依依不舍，定要留下服侍葉靈蘇，費盡口舌，才將們勸走。

不多時，海岸邊又只剩下三人。向西走了半日，到了一個漁村，詢問之下，才知地寧波府定海縣，向北不遠就是京城。樂之揚一想到與朱微相距更近，一顆心登時火熱起來。

是日住在農家，樂之揚帶飛雪去村外捕獵。白隼小逞威風，不一會兒就捉到了三只野兔。樂之揚提著獵凱旋，到了住所外面，忽見葉靈蘇坐在樹下，凝神看著什麼，有人來了也沒知覺。

樂之揚背影，起了頑皮心思，放下獵，湊上去一看，但見葉靈蘇手捧一頁薄紙，上面寫滿了蠅頭小字，不是別的，正是那張《山河潛龍訣》。

樂之揚吃了一驚，他本想這訣在席應真上，誰知幾日不見，竟然落到了葉靈蘇手里。想到這兒，大喝一聲，葉靈蘇應聲跳起，慌慌張張地將訣揣懷里，回頭一看，見是樂之揚，登時面紅過耳，恨恨道：“你鬼什麼？”

樂之揚笑道：“葉姑娘，我知道了，你一定了人家的母。”葉靈蘇面皮緋紅，啐道：“你才呢，黃鼠狼、臭狐貍。”樂之揚笑道：“要不是？鬼鬼祟祟的干嗎？”葉靈蘇一時語塞，雙頰染紅，更添艷。

樂之揚見神，忍不住問：“《山河潛龍訣》怎麼在你這兒？”葉靈蘇揚起臉來，捋了捋鬢發，冷笑說：“那又怎樣？席應真能看，我怎麼就不能看？”秀眉一挑，眼里出一挑釁，“怎麼？你也要看？哼，好哇，你求我，我就給你看一眼。”

樂之揚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說：“不就是一張破紙麼？有什麼好看的。”

“大言不慚！”葉靈蘇冷冷說道，“這可是古今有的武學，多習武之人，做夢也想瞧上一眼。哼，我就不信，你一點兒也不心？”

樂之揚笑道：“我要看早就看了，何必等到現在？武功麼，區區興趣不大，能學就學，不能學也無所謂。”葉靈蘇聽了這話，將信將疑，兩人四目相對，的耳微微發燙，垂下目，低聲說：“你、你真的不看？”

“不看，不看！”樂之揚雙手擺，“一個字兒也不看。”

葉靈蘇著他，目忽又和起來，輕聲問道：“樂之揚，以后你有什麼打算？”

“回京城啊！”樂之揚臉郁，“我要查明殺害老爹的兇手！”

葉靈蘇咬了咬，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那個人呢？你見不見？”

“誰啊？”樂之揚一愣。

“朱微啊！”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不也在京城嗎？”

樂之揚心頭一，不知從何說起。葉靈蘇看他一眼，眼神微黯，低頭著腳尖，幽幽地說：“怎麼不說話啦？到了京城，你不就能見到麼？”

樂之揚見神氣古怪，約猜到的心思，忽地鬼迷心竅，沖口而出：“葉姑娘，你還記得江小流麼？”

葉靈蘇沒好氣道：“你提他干什麼？”樂之揚話已出口，著頭皮說道：“你不知道，他還夸過你呢。他說天下的貌你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才歸其他人平分。他這個人，咳，魯是魯，心腸卻不壞……”

他知道江小流慕葉靈蘇，故意極力為他說合，不料話沒說完，忽見臉發白，眸子忽地渾濁起來，仿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樂之揚與目相接，心口驀地一堵，滿口吹捧之詞，再也說不下去。

葉靈蘇瞧著他，忽道：“說呀，怎麼不說了？”樂之揚見目不善，干笑兩聲，說道：“唉，反正呢，他就是個好人。”葉靈蘇掉頭看向遠，冷冷道：“他好不好，與我有什麼相干？”

“這個……”樂之揚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葉靈蘇微微冷笑，忽道：“樂之揚，你為江小流說好話，是想讓我喜歡他嗎？”一語道破，樂之揚反倒張口結舌。打心眼里說，他也覺江小流和葉靈蘇不是一類人，但義氣在先，自己若不為他說合，只怕葉靈蘇一生一世也不會知道江小流的心意。想到這兒，無奈點頭。

葉靈蘇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地點頭說：“好，樂之揚，你很好。”樂之揚不勝尷尬，撓頭說：“我好什麼……”葉靈蘇默不作聲，一掉頭，快步走進農舍。

樂之揚狠狠一拍腦袋，暗罵自己糊涂，不該這個時候跟葉靈蘇說這些混話。跟著又埋怨江小流，什麼子不好，偏偏看上了葉靈蘇，這則矣，心思卻如海底之針，本人捉不。

夜時分，席應真醒來，三人照例同桌吃飯。借著油燈亮，樂之揚看葉靈蘇的臉，但見神氣恬淡，舉止如常。樂之揚猜測不，權當怒氣平息，當下抖擻神，說了一通笑話。席應真無打采，不過應景笑笑，葉靈蘇卻是神思不屬，始終一言不發。樂之揚自說自笑，大無味，心頭仿佛了一塊大石，生出不祥之。

次日一早，樂之揚備好早飯，到房外喊葉靈蘇。了兩聲，無人應答。這時房東娘子出來，說道：“你那位小姐麼？一大早就走了。離去時讓我告訴你，今日一別，再無見期，你善自珍重，好好照顧那位道長。”

樂之揚如雷擊，剎那間，心中生出了無數個念頭，尋思天地廣大、世道艱難，葉靈蘇一個孤子，如何能夠到游歷？武功是不弱，但只憑武功，也未必事事如意，好比從今往后，住在哪兒？吃些什麼？若是生病落魄，又有誰來照顧？

一時之間，他心如麻，驀地抬頭，忽見房東娘子盯著自己，眼中大有責備之意，忙問：“大娘，說了上哪兒麼？”

“怎麼？后悔啦？”房東娘子咬牙冷笑，“那小姐多俊的人兒啊，你錯過了，可要一輩子后悔。唉，可憐見的，看那孩子落淚的樣子，我這老婆子的心也碎啦。”

樂之揚吃了一驚，結結地問：“你、你說哭了？”

“怎麼沒有？”房東娘子說，“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我問哭什麼，只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樂之揚心頭發堵，忙問：“大娘，到底走的哪邊？”房東娘子想了想，指著西邊：“那里……”

樂之揚不待說完，快步出門，向西飛奔，心想云虛去了昆侖山，昆侖山在西方，葉靈蘇向西而行，準是去找云虛。

他發足狂奔，心中又焦急、又迷茫，他也不知道為何要追趕，只是心中覺，倘若趕不上葉靈蘇，今生今世一定大大的后悔。

一口氣跑出十里，直到三岔路口，方才停了下來。樂之揚招來飛雪巡視四周，仍沒有發現的蹤跡。葉靈蘇分明早有防范，用了某種法兒，躲過了海東青的利眼。

樂之揚著前路，不勝沮喪。道上空無一人，一邊的樹林里傳來畫眉的啼，起初甚是婉轉，聽了一會兒，漸漸變得凄楚起來。

站了一會兒，樂之揚返回農舍，等到席應真醒來，便將葉靈蘇不辭而別的事說了。

席應真默默聽完，見他垂頭喪氣，不由笑道：“你擔心什麼？小姑娘機警果決，不是平常的子。當初，沖大師說出的世，本意一石三鳥，毀了云家三人。結果云家父子全都上當，走的走，藏的藏，顧念一己榮辱，卻將東島置于險地，只有小姑娘忍辱留下，沒有落和尚的圈套。后來花眠被擒，眾人束手，又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念頭，不顧一切地發出金針，死中求活，扭轉了局勢。只憑這一點，東島數百弟子無一可比。再說無雙島上，沖大師將你拿住，迫我出《天機神工圖》，老道我一籌莫展，又是而出，力挫強敵。沖大師一向來算計別人，結果卻栽在了小姑娘手里。呵呵，想起來就人解氣。”

樂之揚聽了這話，稍稍安心，嘆道：“可脾氣倔強，不就跟人打架，遇上能人，怎麼得了？”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席應真漫不經意地說，“得了云虛的真傳，天下勝過的人已經不多。再說，《山河潛龍訣》在手上，小姑娘未來的就，只會在你之上，不會在你之下。”

樂之揚心頭一，忍不住問：“《山河潛龍訣》是道長給的嗎？”

席應真沉默一下，徐徐點頭，“昨天你去打獵，向我討要訣，說我為大明帝師，一旦喪命，《山河潛龍訣》一定會落在朱元璋手里。東島、大明勢不兩立，所以讓我把訣還給東島。”

他說得輕描淡寫，樂之揚卻聽出了其中的蹊蹺：席應真武功已失，葉靈蘇縱然恃強奪取，他也無可奈何。

想到這兒，樂之揚心頭一，他本以為自己了解葉靈蘇，可是如今想來，的心思他從未真正領會，也好，義也好，許多事，不過都是他一廂愿罷了。

席應真見他一臉茫然，問道：“你想什麼？”樂之揚遲疑道：“這件事，、怎麼一個字也沒有提過？”

席應真笑了笑，問道：“跟你說了，你又如何？”樂之揚一愣，心想自己如果知道，一定會百般阻止。席應真看出他心中所想，點頭說：“是啊，你若知道，必會阻止。但不愿跟你翻臉，所以趁你不在方才下手。所以說，小姑娘縱然厲害，對你卻有許多不忍，如果你也對有心，一定不會離開半步。唉，我本以為，你二人共經患難必生愫，誰知道彩云易散、鴛夢難諧，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竟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道士說得萬分直白，樂之揚呆了呆，忽一咬牙，跪了下來。席應真不勝驚訝，忙問：“小子，你這是干嗎？”

樂之揚面紅耳赤，悶了半天，方才說道：“席道長，有一件事，我說了，你可不要責怪我。”席應真點頭道：“你先說來聽聽。”

樂之揚便從誤皇宮說起，將結識朱微、互生愫，直到設計離宮，又與朱微分開的經過一一說了。

席應真聽得驚奇不已，一雙長眉連連挑。待他說完，沉默良久，方才拍手嘆氣：“原來你一功出自‘靈道石魚’，無怪圓融自在、淵深莫測。更人想不到的是，你的意中人竟是我的徒兒。”說到這兒，他大皺眉頭，想了想，又連連搖頭，“可惜，可惜。”

樂之揚見他神氣，忙問：“可惜什麼？”

“可惜朱元璋出寒微，稱帝以后，唯恐世人輕視，較之常人更加看重門第。他若知道此事，必定殺你而后快。此人心如鐵石，決定的事無人可以左右，縱然如我，也改變不了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