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飛經》第二十六章 風流云散4
樂之揚聽到這兒,驚訝道:“就這樣放了他麼?”
“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心想這皇帝平時殺伐決斷,今日犯了哪筋,居然輕易放過了一個刺客?冷玄也是驚疑不定,大聲說:‘我了大汗的旨意,必要取你的命。你今日放我,我明日還要殺你。’朱元璋笑著說:‘寡人在此,隨你來殺就是了。’冷玄呆了呆,轉離開。他這一去,又消失了足足一月,就連梁思禽也查不出他的下落。直到中秋節上,朱元璋賞月回城,騎馬路過朱雀橋,冷玄破水而出,一鞭揮出,將他連人帶馬斬了四段……”
“啊!”樂之揚失聲驚呼,“朱元璋死了?怎麼,怎麼會……”
“怎麼還活著?”席應真苦笑搖頭,“只因那個‘朱元璋’并非本人,而是他的一個替。”
“替?”樂之揚恍然有悟,“朱元璋知道冷玄要殺他?”
“他是雄才之主,又不是輕率無謀的傻瓜,知道刺客在外,當然不會無所作為。首先,我與梁思禽流守在他邊;其次,他平日出行,全以替代替。替周圍,本也防范森嚴。但冷玄以息閉住呼吸,潛伏河底半個時辰,躲過了衛巡邏。那一擊更是雷霆萬鈞,數百衛士站在一邊,全都只有呆看的份兒。冷玄殺了替,自知無法,丟了鞭子,束手就擒。但衛兵了叮囑,并未殺他,而是將他帶到朱元璋面前。冷玄看見真,心知上當,低著頭一言不發。朱元璋笑著說:‘太監,我再饒你一命,你還殺我不殺?’冷玄答道:‘職責所在,不得不爾。’朱元璋又說:‘好,我再放你一次,你若失手,又當如何?’冷玄不勝驚訝,慨然說道:‘再若失手,我自己抹脖子了賬!’朱元璋點頭說;‘好,你走!’我一聽這還了得,當即厲聲阻止,但朱元璋主意已定,大伙兒只能眼睜睜看著冷玄離開。”
樂之揚忍不住問:“冷玄放棄了麼?”
“當然沒有!他知道我和梁思禽在旁,一定殺不死朱元璋。思來想去,只有一個時候,我二人不會跟隨在朱元璋邊。小子你猜,那是什麼時候?”
樂之揚眼珠一轉,笑嘻嘻說道:“拉屎的時候麼?”
“好小子,一猜便著。”席應真由衷贊許,“又過了一個月,正當三月之期。冷玄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兒,潛了宮中的茅廁。果不其然,朱元璋前來如廁,當時梁思禽一旁隨侍,他有天視地聽之能,縱在茅廁之外,也察覺其間有人,當下讓朱元璋在門外說話,自己推門而。冷玄以為朱元璋,才一發難,又為梁思禽制住。
“到了朱元璋面前,冷玄不待發問,開口就說:‘不用說了,你放了我,我自己割了腦袋送人。’朱元璋只是笑笑,說道:‘好太監,先是河里,再是茅廁,下一次,你又打算在哪兒手?’冷玄瞪著朱元璋,半晌才說:‘你還敢放我?’朱元璋笑道:‘怎麼不敢?諸葛亮七擒孟獲,朕為一國之君,未必及不上他,你敢殺我,我就敢放你,七次不,放你七次,十次不,我放你十次。’
“冷玄呆了半晌,說道:‘可我只是一個太監。’朱元璋卻說:‘太監也有好壞,你侍主以忠,誠難得。你既說元朝大汗不如我,他尚且知你忠心,委以重任,我若殺了你,豈非反不如他麼?’冷玄聽了這話,跪倒在地,大聲說:‘冷玄卑賤之人,死不足惜,圣上三次饒我,冷玄三生三世也報答不了,唯有做牛做馬,服侍圣上左右,終生不棄,至死不渝。’我一聽,忙說:‘這人狠狡詐,萬萬不可相信。’朱元璋卻笑了笑,走上前來,親手解開冷玄的束縛,說道:‘你冷玄麼?很好,從今以后,你就跟著我吧。’說完以后,就讓他留在邊,朝夕侍奉,直至今日。”
樂之揚聽得吐舌,說道:“這個朱元璋,他就不怕冷玄背后捅刀子嗎?”
“這就是他過人的地方,也是他打天下的本錢。”席應真輕輕嘆一口氣,“我生平所見奇才,無過于朱、梁二人,但說到慧眼識人,縱如梁思禽,也及不上朱元璋一個零頭。他以天大兇險,換來了一個無雙死士。從那以后,冷玄不離不棄,為他擊退了無數強仇大敵,只要老太監在他邊,一切宵小刺客,無不風遁形。”
說到這兒,席應真看著樂之揚,正道:“朱元璋邊,冷玄最為難纏,你若是宮,第一個要防范的就是他了。”
樂之揚默默點頭,席應真說了半晌,也困倦起來,這時膳食送來,他用過以后,就躺下眠。
待他睡,樂之揚退出云房,才回頭,忽見道清守在門外,見了他眉開眼笑,出一手,扯住說道:“道靈師弟,我等你好久了。”
樂之揚心跳加快,忙說:“觀主好,小道怎敢和您老兄弟相稱?”道清見他恭謙,心里越發高興,說道:“師弟何必謙虛,大伙兒都是‘道’字輩,自然要以師兄弟相稱。你是新晉之人,還不知道利害。太昊谷的輩分,‘應’字輩只有老神仙一個,往下的‘道’字輩,算上你我也不過三個。道衍師兄遠在北平,其他的俗家同門,師兄有燕王、寧王,師妹有寶輝公主,個個都是當今天子的龍種。所以說,道靈師弟,單憑‘道靈’兩個字,這座明觀里面,除了老神仙和為兄,誰也大不過你。我已吩咐過了,一切吃穿用度,你都跟我一樣,誰敢對你不敬,只管人打他的子。”
道清挽著樂之揚有說有笑,那一副親熱勁兒,就像是幾十年的老相識。樂之揚聽他一說,也不由飄飄然有些得意,好在席應真先下手為強,說了一大通視富貴如草芥的道理,他才沒有被這一劑迷魂湯灌倒,當下笑道:“觀主說笑了,小道有幾斤幾兩?兔子哪兒重得過大象?”
“什麼觀主,我師兄。”道清一臉的嗔怪,“師弟自有分量,不可妄自菲薄。我看老神仙對你另眼相看,將來為兄還要仰仗你呢。”
樂之揚啼笑皆非,不想這個明觀主一派俗氣,沒有半點兒出家人的風骨,真不知席應真為何會收他做弟子。不過,當初在靈鰲島上,席應真說到四大弟子,里面并無道清這號人,道清自稱“道”字輩,只怕也是攀龍附,給自己臉面上金。
道清一邊說話,一邊拉著樂之揚進了一間后堂,堂上焚香烹茶、珍饈錯列。樂之揚被引到上座,兩個小道左右服侍,一個奉茶,一個獻果,一口一個“師叔祖”,得樂之揚骨悚然。
吃喝一陣,道清斥退小,斟酌一下,含笑說:“師弟莫怪,為兄找你,實有一個小小的疑。”樂之揚放下茶盅,忙說:“師兄但說無妨。”
道清收起笑臉,正說:“好師弟,你我的富貴都是老神仙給的,老神仙在世一天,你我便用一天。所以咱們求仙拜神,就算做足了三千六百分羅天大蘸,也要祈求老神仙鶴年常駐、仙壽永。老神仙若有半點兒差池,不但我這個觀主做不,師弟你也決無今日的地位,所以老弟你不要瞞我,老神仙是否玉違和,又到底是什麼疾病?”說到這兒,死死盯著樂之揚。
樂之揚一時默然,“逆指”絕非平常醫可以治愈,如果說出源,又會牽連東島。他想了又想,笑著說:“老神仙確有不適,但你放心,并不危及命。”
道清愁眉苦臉,連聲嘆氣:“好師弟,老神仙生了病,又不愿去看太醫,如有三長兩短,那可怎麼是好?”
樂之揚笑道:“老神仙自有分寸,但師兄既然說了,小弟一定勸他就醫就是了。”
道清大喜,又問起樂之揚年歲籍貫、俗家姓氏。樂之揚隨口胡編一通,將他敷衍了過去。
閑聊了半晌,道清只覺這師弟口才便給,知識趣,如果好好籠絡,不難為己所用,當下心中快,大大勉勵了樂之揚一番。樂之揚本想從道清口里探聽朱微的近況,但話到邊又生生忍住。朱微畢竟是大明公主,他一個道士打探公主私,任誰聽了也會起疑。
正如道清所說,明觀里,樂之揚地位極高,無論走到哪兒,道士們均是禮敬有加,年老的一聲“師叔”,年的無不以“師叔祖”相稱,只要稍加辭,立馬有人來聽使喚。
不久明月東升,樂之揚取了一些香燭果酒,出了明觀,踏著滿地月,向著秦淮河走去。
走了一程,來到樂韶的墳前。他焚香祭奠,灑淚痛哭一場,回想養育之恩,心中不勝傷,再想樂韶慘死的形,一恨火又是熊熊而生。可惜時至今日,真兇依然未明,樂之揚暗恨自己無能,著一抔孤墳,滿腔悲憤無從發泄,于是摘下竹笛,吹奏起來,先吹了一支《霸王卸甲》,曲調激烈,宣泄心中憤怒。直到心緒平復,才又吹起《杏花天影》,義父在天之靈。
月幽白,長河如洗,笛音婉轉低回,仿佛一縷孤魂飄零河上,墳塋四周寂寂無聲,彌漫著一凄傷的況味。樂之揚心與曲合,吹得神,不覺遠火閃爍,一支火把引著一乘紅小轎悠悠而來。
樂之揚發現來人,轎子已到近前。舉火的是一個半百老者,兩個轎夫放下轎子,各自舉手拭汗,其中一人大聲抱怨:“坐轎子容易抬轎子難,小姐也憐惜一下我們這些苦力,不就是一個吹笛子的道士麼?也值得繞這麼大一圈路?”
轎中人還沒答話,老者啐了一口,罵道:“抬轎就抬轎,說什麼屁話?再埋怨,老子扣你的工錢。”轎夫哼了一聲,含怒不語。
樂之揚也覺奇怪,定眼看去,只見轎簾微,似乎有人向外看。樂之揚本就煩悶,放下笛子,沒好氣道:“看什麼?沒見過人上墳嗎?沒事的快滾,不要擾了亡人的清凈。”
“牛鼻子,你誰滾?”老者兩眼上翻,鼻孔里直噴氣,“我看你半夜上墳,不像是個好人,沒準兒就是府緝拿的要犯。”
樂之揚大怒,正要反相譏,忽聽轎子里有人聲說:“路老,說兩句,打擾了人家上墳,終歸是我們的不對。”聲音細細,像是一縷簫管。老者聽了這話,退到一邊,兩只眼睛兀自狠狠盯著樂之揚。
忽然簾子挑起,出一只白纖手,跟著轎簾卷起,走出來一個妙齡子。
樂之揚縱在生氣,見了子,也覺眼前一亮,但見姿容秀麗,釵環也無,只用一枝白挽起一窩青,裾月白繡花,花葉舒卷,不勝清婉,懷里則抱了一只波斯貓兒,長勝雪,無打采,貓眼瞇一線,閃瑩碧之。
樂之揚只覺驚奇,心想這荒野河邊,何來如此人?這子舉手投足,無不著怯,仿佛琉璃瓦上的一縷霜痕,輕輕呵一口氣,也能融化消失。
忽聽路老抱怨:“小姐,你下轎干嗎?這樣的野人,也配看見你的容貌嗎?”子默不作聲,點漆似的眸子在樂之揚臉上轉了一轉,忽又落到那一方石碑上面,輕聲念道:“故父考樂氏韶公之墓,不肖子樂之揚敬立。唔,樂韶,這名字有些耳。”
樂之揚涌雙頰,心跳無端加劇,忽聽路老說道:“樂韶我不知道,墳里的樂老頭我倒是見過,當年在秦淮河邊賣唱,帶著一個流鼻涕的小子……”
老頭兒嘮嘮叨叨,子一雙妙目卻不離樂之揚的面孔。樂之揚力持鎮定,兩眼著河面,忽聽子問道:“小道長,你認識這位樂先生麼?”
樂之揚沒好氣道:“認識,他是我的一位前輩師友。”
“鬼話連篇。”路老說,“祭拜師友不在清明、重,半夜三更地上墳干嗎?”
樂之揚心中氣惱,笑了笑,說道:“反正沒上你老人家的墳就是了。”路老一轉念,然大怒:“小畜生,你敢咒我死?”
子微微皺眉,掃了路老一眼,欠說:“小子唐突了,剛才所以前來,卻是聽了道長的笛聲。道長技藝妙,但不知師從何人?”
樂之揚大不耐煩,隨口道:“我師從何人,跟你什麼相干?”
“名師出高足,小子也雅好音樂,若有機緣,想跟令師討教一二。”
“免了。”樂之揚冷冷說,“家師方外之人,不與塵世中人往來。”
子“唔”了一聲,秀目凝注,沖著樂之揚打量一陣:“原來令師也是道士?”低頭想了想,嫵一笑,雙頰梨渦淺現,“那麼道長來京,也是為了參加‘樂道大會’麼?”
“樂道大會?”樂之揚一愣,問道,“什麼樂道大會?”
子看他時許,點頭說:“也罷,咱們后會有期。”轉上了轎,轎夫扛轎上肩,一搖一晃,慢悠悠地向上游走去。
樂之揚看著遠去火,心中疑念重重。這子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從頭到腳著神。他想了又想,忍不住收起笛子,悄悄跟在轎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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