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了數里，漸漸繁華起來，河邊游人如織，河上畫舫行，青樓上紅袖招，鶯歌燕語，歡笑不絕。

轎有如一葉小舟，在人中東飄西。樂之揚隨其后，不一會兒到了夫子廟前。游人喧嘩，熙來攘往，他排開行人，盡力向前，冷不防幾個小乞丐擁了上來，圍住他討錢。

樂之揚糾纏不過，抓了一把銅錢撒在地上。乞丐們紛紛低頭去撿，他趁機擺群丐，掉頭一看，忽見人頭涌，哪兒還有轎的影子。樂之揚心中大為后悔，他為防惹人注目，沒有攜帶飛雪，若是白隼在天，哪兒有人能逃過它的鷹眼？

夫子廟是樂之揚自玩耍的地方，故地重游，不勝唏噓。戲園早已重開，只是換了主人，回想起那一晚的刀影，樂之揚仍覺一陣陣心寒。

正游玩，忽聽哄然好，轉眼看去，前方里外三層，圍了不閑人。樂之揚心生好奇，人群，卻見一個男子正在吐火。

吐火之并不見，樂之揚正要離開，忽見男子張口向天，呼地吐出一道長長的火柱，火柱扭幾下，變了一條火龍，搖頭擺尾，鱗甲宛然。更駭人的是，別的吐火藝人，火焰一吐就完，男子口中之火卻似無窮無盡，火龍也凝而不散，盤旋起舞，仿佛活了一般。

四面彩聲雷，樂之揚也不住大力鼓掌，細看吐火男子，年紀不到四十，不高不矮，相貌平常，料是為了吐火，一張臉白凈無須。

過了一會兒，火龍方才熄滅。男子又吐出一條火，昂首翹尾，展翅飛，跟著又先后吐出火蛇火馬，蜿蜒奔騰，甚是真。

樂之揚看得咋舌，猜想男子用了某種幻，但是何種幻，卻又想不出來。正想著，男子收起火焰，托著銅盤四面討賞，只聽丁零當啷，片刻間銅錢裝滿了一盤。樂之揚一時高興，丟了半兩重一塊碎銀。男子看見，笑嘻嘻地沖他連連點頭。

男子收完賞錢，走到一邊站立。忽聽一陣鑼響，從他后走出一條鐵塔壯漢，高九尺，上赤，黝黑，筋虬結，沖看客們拱了拱手，二話不說，躺在兩塊鐵釘板之間。

敲鑼的是一個胖大漢，他丟了銅鑼，拎起一只大鐵錘，臉上笑容可掬，肚皮又大又圓，走起路來，嘟嘟。胖漢走到黑漢前，看了看，忽地掄圓鐵錘，向著釘板狠狠砸落，當啷一聲，釘板向下一沉，鋼鍛鑄的錐刺紛紛彎折。

人群中起了一片驚呼，胖子卻不停手，鐵錘接二連三地落下，直至鋼刺盡數倒伏，在釘板上面。胖子一腳踢開釘板，黑大漢翻跳起，渾上下一無損傷，只是多了若干白點。

胖子拿起釘板，送到眾人之前，笑嘻嘻地說：“請看，請看……”樂之揚也忍不住了一下，果然是鋼所鑄，若無百斤之力，休想將其扳直。他聽席應真說過，外家的橫練功夫，練到一定地步，開碑斷石，刀槍莫。黑大漢如此了得，想必也是外家高手。只不過，席應真又說了，橫練功夫遇上家高手，以氣攻氣，注定要吃大虧。

胖子繞場一周，忽又出一口短劍，遞到黑大漢手里，努一努，大漢手起劍落，狠狠斬中他的肩頭。眾人才要驚呼，短劍如中敗革，奪地彈了起來。黑大漢連劈數劍，卻連胖子的服也沒劃破，眾人先是駭異，跟著又覺稽，嘻嘻呵呵地笑了起來。

嬉笑聲中，黑大漢瞪眼大喝，突然翻手一劍，噗地刺進了胖子的肚皮，劍刃直沒至柄。胖子后退兩步，指了指黑漢，兩眼忽地上翻，“咕咚”一聲坐在地上。

人群一時寂然，看著胖子目定口呆。忽然間，有人哈哈大笑。黑大漢聽見笑聲，轉眼看去，發笑的是一個年公子，渾綾羅，樣貌都雅，年紀不過十八，眉宇間出一桀驁。黑大漢面不快，問道：“看，你笑什麼？”他中氣十足，當真聲如洪鐘。

公子努說道：“這個戲法兒？哼，我他娘的也會變。”黑大漢兩眼一翻：“誰說這是戲法兒？”公子搖頭晃腦：“這把劍有名堂，劍尖能能，刺的時候進去，拔的時候又出來。不瞞你說，小爺我家里就有一把這樣的玩意兒，唬一唬我娘還行，別的人可就騙不了啦。”

黑大漢一愣，回頭看那胖子，吹起胡子怒道：“胡說，這把劍貨真價實，叟無欺。”

“好哇！”公子笑嘻嘻說道，“你將劍拔出來瞧一瞧。”黑大漢又是一愣，咳嗽兩聲，支吾說：“不是劍又怎麼辦？”

公子掏出一錠大銀子，向黑大漢晃了晃，大剌剌地說：“不是劍，五十兩銀子歸你。”黑大漢瞇起一雙虎目，盯著那錠銀子，臉上流出一遲疑。公子見他心虛，氣勢更壯，笑道：“他娘的，別眼饞，若是劍，你也要賠我五十兩銀子，怎麼樣，賭不賭？”

黑大漢的面皮黑里紫，悶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五十兩太，五百兩怎麼樣？”公子大意外，只一愣，哈哈笑道：“好小子，你他娘的想詐賭對不對？你抬高賭注，騙我知難而退，哈，也不看看老子是誰？”一招手，邊的豪奴遞上一個錢袋，公子將口袋向下，倒出二十多個小金元寶，一算，說也值六百兩銀子。人群響起竊竊私語，個個盯著元寶，流出艷羨神氣。

“怎麼樣？夠不夠？”公子得意洋洋，左顧右盼，“黑皮小子，你贏了，這一袋元寶就他娘的歸你。”他本意如此一來，黑大漢必然害怕，自認作假，誰知黑大漢不聲，一轉，嗖地拔出劍來，“當啷”一聲，丟在公子面前。

劍刃寒人，不染一跡，胖子兀自躺在地上裝死，中劍之卻連傷口也沒留下一個。眾人見這形，笑得前仰后合。樂之揚一邊瞧著，也是莞爾，同時大為擔心，這些賣藝的一旦輸了，如何拿得出五百兩銀子。

公子滿臉堆笑，拾起短劍，拈住劍刃向里一送，可是劍尖紋不。公子臉一變，舉劍刺向地面，“叮”的一聲，劍應勢彎折，仍然沒有后。

“我早說了。”黑大漢慢條斯理地說，“這把劍貨真價實，叟無欺。”

眾人還沒還過神來，胖子騰地跳起，一把搶過公子的錢袋，臉上笑笑嘻嘻，招手說道：“公子哥兒，寶劍歸你啦，五百兩買一口劍，你可真他娘的賺到家了。”

公子的臉也氣歪了，面皮好似醬豬肝，驀地怪一聲，舉劍指著黑漢和胖子：“兩個狗東西，合伙兒來騙你爺爺。小的們，給我往死里打。”他邊本有三個豪奴，早已拳掌，一得號令，有如群虎擒羊，撲向那個胖子。他們見過黑大漢的本事，故而避強擊弱，先打倒胖子，奪回錢袋再說。

胖子站在原地，似乎呆了傻了。剎那間，豪奴們的拳頭落在他上，拳拳著，撲撲作響。可是一拳打出，第二拳再也打不出去，只因胖子一又綿又，像是一堆棉花，打中之后，立刻深陷其中，中生出一種吸力，豪奴們使出吃的力氣，也休想拔得出半個拳頭。

眾人一邊瞧著，均是莫名其妙。本想慘的該是胖子，誰知他笑嘻嘻面不改，眾豪奴卻是歪眼斜，一個個神氣古怪，他們尤不死心，閑著的拳腳紛紛使出，可是不中則已，一旦打中胖子，又被吸住。三條昂藏大漢，一如落蛛網的蒼蠅，全都黏在了胖子上，進也不是，退又不能，想用蠻力拖倒對手，但那胖子屹立如山，紋不，只是臉上笑意更濃。

旁人只是困不解，樂之揚卻是行家，他越看越是吃驚，這胖子分明是一位家高手，用力吸住了三人的拳頭。三個豪奴也不是等閑之輩，手外兼修，一拳一腳，說也有上百斤力道，要想困住三人，力外力都須遠遠勝出才行。樂之揚見過的高手中，明斗的“渦旋勁”與之有些相近，但那勁力發之于掌，不似胖子周上下均能吸人。

年公子本想上前，見這形，躊躇不決，忽聽胖子呵呵一笑，放開雙，大踏步走起路來。豪奴被他一帶，紛紛隨之向前，有的一蹦一跳，有的倒拖于地，三人盡力掙扎，可都是白費工夫。那樣子又古怪、又稽，眾人見所未見，起初只是駭然，跟著發出一陣陣哄笑。笑聲一陣響過一陣，三個奴才又又氣，恨不得打個地鉆進去。

胖子嘻嘻呵呵，走了一圈又是一圈，越走越快，呼呼生風，奴才們起初罵不已，漸漸哀號起來，吸住的手腳變紅變腫，眼淚鼻涕也流了下來，子幾不沾地，紙鳶似的飄了起來。年公子站在一邊，手握短劍，盯著四人，兩眼發直。他自知遇上高人，但生平豪貴，極吃虧，不甘心就此退走。正猶豫，先前的吐火男子站起來，咳嗽一聲，隨口說道：“老卜，鬧夠了嗎？別忘了還有正事兒。”

胖子呵的一笑，陡然止步，聲“滾吧”，豪奴拳腳一松，不由己向前甩出，分從三個方向，飛向那個公子。公子眼前一黑，就被數百斤軀在下面，只覺百骸散，登時發出一聲慘。

胖子哈哈大笑，轉就走，黑大漢與吐火人跟在后面，轉眼分開人群，消失得無影無蹤。三個豪奴狼狽爬起，低頭一看，小公子鼻青臉腫，已經昏了過去，慌忙將他救醒，齊聲喚：“殿下，還好麼？”那小子悠悠醒轉，四面一，咬牙怒道：“好你娘個屁，那三個狗東西呢？”一個豪奴悻悻道：“跑了！”

“什麼？”公子大怒，“去找應天府的差，一個也不許放過，不把他們碎尸萬段，我朱高煦誓不為人。”豪奴們神氣尷尬，其中一人輕聲說：“殿下，還是算了吧。上面知道你來逛秦淮河，一頓板子是跑不掉的。”

公子臉一變，猶豫了半晌，忽然灰心泄氣，罵罵咧咧地爬起來，由奴才們扶著，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樂之揚一邊聽得清楚，暗想這公子哥兒自稱“朱高煦”，仆人又他“殿下”，莫非是朱明皇室里的人？此人輕浮暴躁，欺凌弱小，吃了這場大虧，也算是罪有應得。

看客散盡，樂之揚抬眼一看，月近中天，時辰不早，正想返回“明觀”，忽然心頭一，轉眼去，過人群間隙，可見一個泥人攤子。攤后站了一個老嫗，笑意，正在弄一個無錫泥人。

樂之揚心跳加快，原來這老嫗正是“地母”秋濤，當日戲園之中，若非出手相助，他和朱微早已了張天意劍下之鬼。

樂之揚著秋濤，心中激莫名，想要上前致謝，順便詢問朱微后來如何。但走了兩步，又想起秋濤見過靈道石魚，發現自己沒死，詢問起來，不好回答。

正猶豫間，秋濤完泥人，給買主，忽地看了看天，收拾攤子，分作兩份，用扁擔挑起就走。樂之揚心事未了，忍不住邁開步子，遠遠跟在的后。

秋濤挑著擔子，走得不不慢，穿過長街小巷，一路走到長江邊上。但見大江東來、波平水闊，江邊人煙漸，幾艘漁船飄零江上，火如豆，明滅不定。

不知不覺，到了燕子磯上。秋濤忽地停下，但聽有人扯著嗓門大：“秋師姐，你怎麼才來？”

聲洪亮，甚是耳。樂之揚潛到一塊大石頭后面，探頭看去，磯上站了三人，說話的那人高大魁偉，正是夫子廟外雜耍賣藝的黑塔大漢，他此時穿了一青，看上去剽悍絕倫、狀如天神。他左邊站著吐火男子，右邊則是胖大漢。

秋濤放下擔子，攏了攏鬢發，笑道：“我又不比你們空手，不管上哪兒，總要帶著吃飯的家伙。”

“什麼吃飯的家伙？”胖子瞇起眼睛，拖聲拖氣地說，“我看那是要命的家伙，擔子里的泥，悶死人不償命。”

“卜留。”秋濤看了胖子一眼，冷冷說道，“你知道今晚惹上了誰嗎？”

“我又能惹上誰？”胖子雙手著肚皮，笑瞇瞇說道，“師姐你又不是不知，鄙人一向與人為善，從不招誰惹誰。”

秋濤冷哼一聲，說道：“你們三個，說是盤纏用，賣藝賺錢，結果只顧惹是生非。哼，這兒可是京城，別忘了我們所為何來。”

三人略一沉默，吐火男子說道：“師姐，算我們錯了，但那公子哥兒欺人太甚。”

“是啊！”黑大漢也說，“師姐，那小子飛揚跋扈，若不教訓一頓，他不知道自己爹媽是誰。”

秋濤冷笑道：“你說他爹媽是誰？”三人面面相對，卜留笑道：“師姐留在后面，想是已聽到風聲。”

“他朱高煦。”秋濤淡淡說道，“他的老爹是燕王朱棣，他老媽是徐達的兒。”

對面三人齊齊“啊”了一聲，卜留捶頓足，怪道：“可惜，可惜，早知道，就該再使一把勁，縱不他個餅，也要他斷幾肋骨才是。”其他兩人都說：“對，對。”

“又來勁了麼？”秋濤喝道，“你們忘了城主的令？”

三人面面相對，卜留苦著臉說：“沒忘，西城八部，不得跟朱元璋為敵。但朱元璋是朱元璋，咱們不能他，難道連他的孫子也不能惹？”

“又來狡辯。”秋濤沒好氣說，“你傷了朱高煦，自然驚了朱元璋。再說，朱高煦邊的奴才也不是等閑之輩，全都是北平燕王府的侍衛。”

卜留恍然道：“無怪他們都是北方口音，拳腳功夫也不弱。說起來，姓朱的兔崽子不呆在北平福，跑來京城干嗎？”

秋濤道：“數年之前，朱元璋下了一道圣旨，命令天下諸王將兒子送到京師，親自教文講武。他明說是教導孫子，稍有見識的人都知道，皇孫留在京師，就是一群人質，諸王縱有野心，也不敢反抗朝廷。”

“混賬。”黑大漢大聲嚷嚷，“這個老小子，連自己的兒孫都信不過，他還能信得過誰？”

“這也怪不得他。”秋濤慢條斯理地說，“自古為了皇位，父殺子，子殺父，多得去了，朱元璋年事漸高，縱不為自己打算，也要為他的皇太孫打算。”

黑大漢“哼”了一聲，仍是憤憤不平。秋濤又說：“朱元璋諸孫之中，這個朱高煦出了名的頑劣，書念得一塌糊涂，武藝學得不三不四，兩年前公然了馬匹，逃回北方游玩，沿途還打傷追趕他的吏，結果自然挨了一頓好揍。但這小子好了傷疤忘了疼，今晚又到秦淮河狎，他怕祖父知道，了你們的戲弄，也一定不敢聲張，但如果致其重傷，那又另當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