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匪》7禍福(三)

對方既然是友軍,又背負同樣的使命,那麼直接走出去相見便可——至侯大貴等人是這麼想的。

然而,趙當世的決定,卻再一次顛覆了他們的三觀。只見他一腳踢出門,當頭一刀將那張雄飛的親信砍翻在地,口中兀自高呼:“賊寇哪里走,爺在此!”

黑燈瞎火之下,對方并不知趙當世底細,又聞得“爺”二字,當即便嚇破了膽,只道是軍提前在此埋伏,當下立刻一哄而散。

侯大貴等見趙當世沖了出去,也無暇猶豫,跟著呼喝殺將出去。對方不知來了多軍”,無心戰,被殺十余人,其余的都縱馬跑了。趙當世下令將尸堆到一,搜完錢財,全都砍了腦袋。

侯大貴問道:“砍這些腦袋作甚?”

趙當世不答,只道:“弟兄們帶上腦袋,咱們今夜換地方。”

侯大貴滿腹疑慮,但見趙當世鐵毅的神,不再多,依他辦了。當夜眾人馬不停蹄轉移到他休息。

半夜侯大貴翻來覆去睡不著,起來解手,尿到一半,卻暗暗聽到王來興詢問趙當世為何痛下辣手。

只聽趙當世冷冷道:“弱強食,本便是天理,今夜我不殺那人,那人卻未必容得下我。為眾人計,只能先下手為強。再者,此去慶傳遞消息,頗多隊伍。其余人馬我不管,這伙人卻與咱們同路,一隊人便一份人搶功。”

王來興半晌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小聲道:“當哥兒你做什麼咱都跟著你。”

侯大貴聽到這里,抖了抖下,趕往回走,邊走猶自心驚,不想這百戶平時看著老實,實則也是個狠人,自己今后在他手底下做事,可不能和之前一般跋扈,若不多個心眼,只怕到時沒好果子吃。

離開石泉,繼續趕路,隨著與漢中的距離變短,遇見軍的頻率逐漸變大起來,最險一次,若非趙當世提前判斷,眾人便要直接與數百軍迎頭撞上。為保險起見,趙當世領眾人遁洋縣北部的興勢山中,意趕夜路。

侯大貴等四騎先行,前往儻駱道南口打探一番后回報,言稱南口有數個墩臺,遙遙相中守軍數人至數十人不等,己方五十余騎通過,只要引起一個墩臺的警戒,那麼烽火相傳,軍大部隊定會追殺上來。

眾人聽罷,多畏難之,趙當世則波瀾不驚,又仔細詢問幾墩臺守備人數況后,下令即刻出發。

府急忙上前低聲道:“當家且慢,此事絕不可輕。咱們雖可能制住其中一兩個墩臺,但若有疏,讓兵點燃了烽煙,這儻駱道就走不了。”往日里,他小心謹慎,從不敢輕易在趙當世或侯大貴前表態度,當下也是十分自危,這才不得不出言相勸。

侯大貴就走在趙當世腳跟后,這話他也聽到了。換做他時,不管楊府有理沒理,定會嘲諷奚落幾句,可現在,連他都了個悶葫蘆,不聲不響。

趙當世看看楊府,再看看侯大貴,微微一笑道:“二位隊長且請寬心,我姓趙的不會去干那跳火坑的勾當。”

王來興走快兩步追上來也道:“當哥兒向來有板眼,咱信。”

楊、侯二人對視一眼,無話可說,各自轉開,但始終低著頭,頗有些沮喪意味。他們的擔心,趙當世諒的來,漢中軍雖不多,除卻守城軍外只有孫顯祖的一千五百野戰標兵,但相比只有五十一人的己軍,也已可稱為龐然大,更遑論這一千五百兵馬均是從山西打流寇一直打到陜西的歷戰之兵。

眾人各懷心思,在趙當世的催下借著月投儻駱道南口而去。

據侯大貴的偵查報告,趙當世選擇了一個相對落單、人數十余人的墩臺作為首個突擊目標,俟近那墩臺一里地,趙當世已經能看到墩臺上的點點火。那火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毫不起眼,如同大海中的孤舟也似,但無論是誰都不敢心大意。

趙當世讓眾人下了馬,藏在一片矮樹林中,挑了十五名手矯捷的弟兄作為突擊隊,親自帶著,趁著烏云蔽月之時,瞅著火,在黑暗中過去。

墩臺上的軍顯然沒有想到趙當世等賊寇敢跑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照他們看來,關中流寇接連遭失利,不久前還在左近的子午谷大敗,當是再無膽量靠近漢中一帶,神上很是放松。

墩臺上十六個墩軍中,余丁、鄉夫占了大多數,余下幾個是附近衛所的旗兵。他們戰斗力實在不行,故而被打發來放哨。其中有一兩個年紀大的,正喝著葫蘆里的清酒,向小輩們吹著牛。夜里風大,大伙都不愿意站在外邊值守,加之無人監管,故而當趙當世等人近不到十步時,這群墩軍兀自渾然不覺。

趙當世仔細查看了墩臺的守備,再確定了外面無恙后,帶著手下一窩蜂沖了墩臺

這些墩軍猝不及防,沒奈何都乖乖束手就縛。趙當世朝他們看了一眼,問道:“爾等中誰是領頭?”

蹲在地上的墩軍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將目落在了一個老兵上。那老兵適才喝了不酒,滿臉通紅,眼神迷離,但發現趙當世瞧向自己后,頓時來了神,聲應道:“是、是小人。”

“你要死要活?”趙當世也不與他廢話,徑直道。

那老兵那還有的選,立時涕淚四流,匍匐在地上,將一顆斑白的腦袋磕地砰砰直響,完全沒了不久前吹噓時的“豪氣干云”。

“老頭還算個明白人。”趙當世冷笑兩聲,“有幾個墩臺的瓜皮糊涂得,老子沒奈何都給宰了。”

“當家威武!”那老兵嚇得癲癇犯了也似渾抖,趴在地上眼去瞄,卻瞧見趙當世后一眾人提溜著的十幾顆人頭,怕得出聲來。

趙當世笑笑道:“你既然識時務,我便有話說。”

“當家但請吩咐,小人無有不從!”那老兵汗流如豆,后悔不迭。此刻他心中已經打定主意,今夜要能得活,從此再也不會為了那幾份小錢,再為府干看守墩臺這檔子破事了。

只聽頭頂傳來悠然聲音:“你這墩臺傳令的名目,我之前倒也聽聞一二。既有追兇緝盜死烽炮,也有通行開道的活烽炮,是也不是?”

“是、是、是。”老兵一愣,而后連珠炮也似應道,害怕之余更是心驚。這流寇竟然對墩臺的傳令系統頗為稔,看來接下來卻不可再想那賣弄小聰明的勾當。

趙當世口中所謂“死烽炮”即是專為流寇準備的,一臺起火、放墩架炮,余臺皆應,遠近軍見聞,便會聚攏而來,圍剿寇匪。而那“活烽炮”,則是在軍或是商隊等途經時點放,目的是提醒其余墩臺路過的乃是友軍,以免起不必要的糾紛。

眼下趙當世的意思很明顯,便是要求這個墩臺的墩軍為自己一眾人燃起“活烽炮”的信號,如此一來,這儻駱道南口的一段路,當是安全保險許多。只要穿過南口這一帶軍勢力的集區,就算再被軍察覺,也足可逃出生天。

“你現在就帶兩個人上去點火,要是敢和爺爺玩什麼把戲,這些就是你等下場。”

那老兵不用抬頭也知道他所指“下場”是什麼。他既然認定這個賊渠不是個好糊弄的,也就收起了搞鬼的心思,只祈求自己乖乖辦了事可以換回一條老命。

侯大貴收到趙當世的,邁步過來把手往那老兵領口一提,捉小般向外邊拽去,口中不斷威脅。

除了那老兵,其余墩軍也均被嚇得臉慘白,一兩個年的甚至已經失,眾人哆哆嗦嗦一言不發,只能在心中不住祈禱,希這場噩夢趕結束。

烽火伴隨著炮聲很快點燃,在一片黑魆魆夜中猶如盛開的花朵,分外耀目。

侯大貴帶回那老兵,問道:“當家,這些丘八怎生置?”

趙當世看了看已經一臉死寂的老兵,面無表:“堵上,全都綁了。”

侯大貴別無他話,默默走開,招呼幾個手下開始做事。換做他時,他又會頂撞,認為該殺了這些墩軍以絕后患,但幾日來,他已經漸漸習慣服從趙當世的安排。尤其今夜之事,令他對趙當世的看法完全改變。如果說此前他還還有著挑戰這位頂頭上司權威的心思,那麼如今他已然徹底服膺。

同侯大貴一樣,楊府等人對趙當世也產生一種微妙的覺。這種覺和以往不同。在以往,當家死了,換個便是,便如換家店吃飯一般稀松平常。當家不將他們這些宵小當人,他們對當家也沒什麼歸屬。可如今,對于趙當世,他們竟然產生依賴,著繼續跟隨這位能帶給他們安全的小百戶。對于趙當世提出的主意與方案,他們也開始下意識服從。

這種關系潛移默化,在當下,他們沒有人發現,趙當世也沒有發現。

有了烽火、號炮表明“份”,趙當世一眾人離開墩臺后果然沒有收到阻撓。五十一騎急急馳離墩臺布的儻駱道南口。

在確定已經逃離軍的監控范圍后,侯大貴扭頭向后面那顆逐漸小的火點,不喜悅地長嘯了一聲。

不只他,其余數十人也都長舒口氣,有開心的甚至喊起了山歌。狂沙啞的喊聲破而出,在幽遠的山壑間回震。

“讓弟兄們收斂些,這才過了第一道險,往后道上未必沒有軍游兵,仍得小心行事。”趙當世尋了一破廟歇腳,如此吩咐侯大貴與楊府。

二人對他的話已是深信不疑,下去喝罵一陣,好歹將興的眾人彈下來。

侯大貴轉回來問道:“當家,那些腦瓜子怎生置?”

前番在驛站剁了十幾個腦袋沉得要死,只在墩臺起了些恐嚇效果,似乎沒什麼大用,他便打算扔了。

“若有兄弟覺疲,就換個帶著。在出儻駱道前恐怕還用得到。”趙當世略略沉道。

一眾人在破山廟中借宿,到得后半夜,卻下起了暴雨。那山廟年久失修,瓦礫蛛網遍布不說,連頂上也是破敗異常。這檔口,雨水穿過廟頂的破打將進來,只一小會兒,便了眾人一

趙當世招呼大伙躲于一面目全非的佛像下,在一或蹲或坐,堪堪熬過一宿,冷之下卻是無人能夠合眼。鄰近黎明,那雨勢倒小了,淅淅瀝瀝的連綿不絕,也不知要下到何時。

景雖然凄慘,但五十余人卻并無一人生出怨言。當了這些年的流寇,都或多或見過世面、吃過大苦頭,淋點雨、肚子亦或是連續行路數天數夜都不過是家常便飯。

侯大貴被他人得麻的,好不難,不愿意再坐在地上,眼推開旁人站起來懶腰。過殘破的廟門向外看去,水氣彌漫的儻駱道山峽氤氳迷蒙,似霧非霧。有幾斜坡還產生了小小的泥石流,自半山至道上一片泥濘。

這番景象,讓他想起了無數次的死里逃生。在軍的追擊下一連奔逃三天三夜、為軍所困陷于山谷之中、被自己人背叛滾落下山崖、伏于尸堆之中躲避追捕……

然而他還是活下來了。

上天給了老子機會,能夠繼續馳騁在這世上,哪能這般輕易就放棄機會?他闖王、老回回也是土坷垃出做到今天這副家,同為娘胎長我侯大貴就不行?

侯大貴眺遠方雨霧中若若現的泥路,如是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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