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第9章 塞外江南地 寒冬賣炭翁

而今同在一船,令狐奉但有令下,莘邇絕不推辭。

王都縱險,能險過令狐奉的以為餌麼?他慨然應道:“主上盡請吩咐,小臣恭遵令。”

令狐奉說道:“王都城堅,兩城互為犄角,外又有東西苑的營戶呼應,強攻不易。我忖思,如能得個應則是最好。你知道郭奣麼?”

本來只有一城,令狐氏稱王后,將之擴建了四城的規模,加上位舊城南區的宮城,號為“五城”。五城的法,是在模仿前朝歷代國家都城、宮城布局的規格。

舊城在最北邊,故又稱北城;宮城是最早修建的,當時還沒有后來的三城,因為位舊城南區,所以又南城。

隨著從關東、關中避來此的移民、寓士不斷增多,北城不足容納,於是在宮城南邊不宜耕種的戈壁灘上另起爐灶,造一新城,做中城,供寓士、流民住;同時在城中建了一座四時宮及眾多的廨,用為朝廷并員們理政聽事之所。早前建的宮城只當王室的寢宮使用了。

又在造中城的前后,把其東西兩邊原本是胡人畜牧區的兩個苑場也分別略加修繕,改建為城,分別做東、西苑城,主要給王都戍軍的家眷親族居住,也有不的六夷、西域胡、給唐人貴族們耕地放牧的胡奴,以及后到的流民等等在這里居住。

令狐奉所說的“兩城”,指的是北城、中城以及包含在北城中的宮城,五城之中,此三城是王室起居、定西王和員辦公的所在,也是谷土、寓士族居住的地方,故而最為堅固。

東西二苑城只有簡陋的圍墻環繞,其房屋、帳篷并存,牧場、林地皆有,僅是個聚居地,并無多的能力,但住在二苑城的營戶和胡夷卻是支不可輕視的力量。

莘邇從記憶中揀出了“郭奣”的名字。

“奣”,音甕,三聲,是個極其見的字,凡是以此字為名者,多是時下流傳於隴地的一種宗教的信徒。這種宗教,他們的信徒自稱是“馬茲達”,唐人呼為“胡天”,又或稱之為“祆”。

莘邇對這幾個不同的宗教名字不悉,但隨著郭奣的名字,從記憶中找到了些有關這種宗教的信奉、祭祀等容,卻對之不陌生,他心道:“這不就是拜火教麼?”

隴州是地和西域通的必經之地,境的西域胡商極多,他們不但帶來了西域諸國的文化、藝等方面的東西,同時也帶來了他們信仰的宗教,其中對隴州影響最大的就是佛教和祆教。祆教不如佛教昌盛,但也得到了不唐人的信奉,郭奣是他們的領袖之一。

莘邇答道:“主上說的可是那個胡天薩寶麼?小臣與他沒打過道,不過見過兩面。”

薩寶是祆教政教領袖的名稱。郭奣是谷祆教的頭領,不大不小算個名人,莘邇與他雖無往,然知其長相。

令狐奉說道:“不錯。此人雖神神叨叨的,但一手幻,頗能蠱人心,狗崽子的侍衛、近臣里有好幾個信他的,王都的軍、守城的門候里也有他的信徒,當初我便是看在這點,才勉強與他敷衍,以待用時。為能起到奇兵之效,我與他的接頭一直都很,狗崽子不會知道,我也問過宋質、麴強兩賊了,他沒有被狗崽子殺掉,現在正是到用他的時候了!你潛去王都,見著他,將我此信與之,與他定好下次聯絡的時間和方式,便可回來了。”

莘邇接住那最后一封信,心道:“原來令狐奉還有這一手!”這家伙是真能保,出乎了意料。

只要曹斐、傅喬能把諸路外援談好,合以豬野澤邊的胡騎,再加上郭奣這支奇兵,王城雖堅,也不難破了。尚未離去的曹斐、傅喬都想到了這點,曹斐愈加斗志昂揚,傅喬也稍振頹態。

在左氏擔心的目中,莘邇與曹斐、傅喬辭別出帳,各做準備,皆於當日冒雪離營。

傅喬往東、曹斐向西,三人不同路,莘邇獨朝南行。

穿皮裘,外裹棉袍,戴著胡人的尖頂氈帽,以巾遮面,沒騎馬,乘了匹駱駝,并另牽一駝用來扛帶小帳等夜宿之,迎風沖寒,踩雪踏沙,四天后終於走出了沙漠。

雪也停了。他把駱駝寄存在附近的小綠洲中,小帳等容易引人注意,也暫存下來,買了匹馬,沿著谷水繼續南下。

王都谷,顧名思義,城在谷水南岸。

他相繼路過了兩個牧區,再往前不遠,風大變,沿河向兩邊展開,不但沒有了沙漠,戈壁灘也見起來,細的土壤越來越多。

之,既有谷水的支流,也有別的河流,縱橫錯,流淌在這片土地上,雜以泉涌,可見草地、林木,哪里還有漠區的荒涼,分明塞外的江南。

此前逃亡路上,莘邇因傷,大多時在車上,不便觀察環境,此時看去,他心中贊嘆:“造化天力,真是神奇啊。”大漠和沃土的分隔只在一線間。

他又沿河走了一段距離,用以放牧的大片草地不復有,主要是開墾出來的農田了。當下初冬季節,地里沒有莊稼,瘦長的田壟蜿蜒,融化的雪水滲進地表,土地潤,被風吹的凍而不僵,偶有沒拔拽干凈的麥稈殘留,著尖茬,在風中兀自倔強地聳立。

路上到了些許胡牧和唐農,莘邇有巾掩面,也不怕他們好奇地觀看,問了兩人,知道了谷距此還有三十多里。天漸晚,今天是趕不到地頭了,他沉稍頃,決定先找個借宿

西唐末年至今,隴地尚算安穩,大的戰火不多,城外還保存著較為完善的鄉里建制,負責治安的亭雖然不及以前那麼多了,可仍是有的,夤夜行路的話,萬一被亭舍的人看到,難免會有點麻煩。

前邊見一抹土黃,莘邇催馬行到近,見是一村落。

村子不大,外有圍墻,那抹土黃便是圍墻的,繞著圍墻,挖了條數尺寬的護

隴地盡管有大戰,可唐、夷雜居,不乏有雙方爭斗、彼此擄掠的現象,尤其冬、春兩季,更是戰斗多見之時,常有乏糧、缺的六夷牧人伙結隊地襲擊唐人村莊,劫糧搶,以渡寒冬;此外,又有亡命的盜賊也會洗掠村民。鄉中的亭舍只能抓抓小賊,面對這兩類強盜是束手無策的,只能閉門鎖亭,當作未聞,所以,為了自保,村落不僅壘墻,多數且設圍壑。

莘邇的記憶中,當地人稱這樣的村落為“塢”,事實上,較以關中,特別關東、北地魏國境的鄉村塢堡,隴地的這些頂多只能算是“塢堡雛形”,遠比不上那些真正塢堡的守戰能力。

莘邇在村外的田邊勒馬停下,心中盤算,想道:“我若貿貿然地去村外扣門,沒有文牒,說不清自己的份,他們不見得會留宿於我;更且那定西王的通緝文書也不知有沒有下發到村,倘使下到,上邊繪有我等的畫像,書有相貌特征,我豈不自投羅網?”

這樣冷的天氣,夜宿在外恐怕要被凍壞,連夜行路也不可取,投宿亦不敢貿然而為。

一時間,莘邇躊躇不定,打眼四顧,忽瞧見數里外有個矮伏的丘陵,心道:“我且去那里看看,如能在丘下覓避風的凹地,便隨便打發一晚罷。”拍馬前往。

那丘陵禿禿的,盡是礫石,連棵樹也沒有,找了好一會兒,本無有可宿的地方。莘邇無奈,心道:“趁沒有夜,我再往前尋尋。”為了避開亭舍,他不走大道,選小路曲行,約七八里,驀然在在土坡邊兒上看見了個茅屋,心中大喜,想道:“不意在此找著個鄉民的棄屋!”

這個茅屋的附近只有農田、溪流和小片的稀林,沒有人煙,想來定是左近哪村落的村民用來在農忙時臨時住宿的。莘邇打馬近前,未到屋邊,茅舍的門打開,出來個老者。

兩人照面,都是一愣。

老者五十多歲,枯黑干瘦,臉上布滿了壑般的皺紋,只穿了件單薄的外,袴上沾著塵土,袴殘破,穿雙草鞋,端個爛角的陶盆。

莘邇下馬,摘掉面巾,揖道:“老人家,你好啊。”

老者上下打量他,問道:“尊駕是?”

莘邇心道:“口音不似本地的,外州的流民麼?”隨便造了個名字,說道:“我從都城來的,往隴東辦事,過了宿頭。”往茅舍看了看,問道,“老人家在這里住麼?”

老者說道:“是啊。”

“怎麼不在村里住,單個居此野外?”

“說來話長。”老者上下打量莘邇,說道,“那邊數里外就有塢壁,你可以去那里投宿。”

莘邇應是,牽馬轉走,聽到一陣水聲,扭頭看是那老者把陶盆里的水潑掉了,老者隨即回到屋中。夜已至,既然沒有找著合適的宿,仗著年輕火氣旺,莘邇索也就不再找了,便在左近的幾棵樹下把馬拴住,和而臥,北風凜冽,翻來覆去睡不著。

聽見窸窣的聲響,他起看到深沉的夜中,不遠顯出一雙綠油油的眼,不知是狐是狼,呼喝兩聲,將之逐走。他心道:“野外有狐狼,這覺看來是睡不了。也罷,便熬上一宿,明天及早去東苑城,希能順利找到郭奣,等回到綠洲,取回駱駝、小帳,再睡個好覺吧。”

和別的宗教一樣,祆教也有廟宇,谷的祆教廟沒有建在舊城和中城,而是建在了東苑城,這是因為東苑城的居民分更利於他們發展教派。

東苑城有不的西域胡居住,祆教本就是他們中的粟特人帶來的,在這里立廟能得到直接的支持。此外,東苑城的主居民是營戶,也就是戶籍為兵籍的士兵親眷,當下各種的戶籍中,兵籍是最苦的之一,一人籍,累及百代,子子孫孫都得應召當兵,小的七八歲就要伍,老的六七十還在軍中不說,甚而連親眷的住所、婚配都不能自主,其妻子息必須接半軍事化管理,隨軍聚居,子通常只能與士家婚姻,士兵死后其妻必須再嫁,而且只能嫁給士家,種種苦難,實不堪言,也因此更易於接祆教等宗教的傳教。

也正是因為祆教的廟在城防松弛的東苑城,所以令狐奉才敢派莘邇來找郭奣,若是建在舊城或中城,只怕莘邇還沒進城,就被門卒拿下了。

“等明天到東苑城外,我先觀一二,找機會混城中,印象中記得那胡天廟的大概位置,到左近,靜候郭奣,尋機行事。”莘邇了下冰涼的直刀環首,又想道,“令狐奉而今落敗,這郭奣會不會別起心思,有點說不準。和他見面時,我得多個心眼,一旦不對頭,我就抓他為質,迫其護我出城逃走。”此一擒敵為質的手法,不能說是跟令狐奉學的,但令狐奉整治赤奴的功和莘邇當時的親參與,給了他不手的經驗和單獨再用此法的信心。

正在揣度見到郭奣時該采用的態度和對話言辭,又一陣窸窣聲傳來,跟著兩聲咳嗽,是那個老者過來了。

莘邇松開刀柄,問道:“老人家,你怎麼來了?”老者說道:“大冷天的,凍死人。你跟我來屋中睡吧。”等莘邇牽馬跟上,他走了幾步,說道,“你是大王通緝的黨麼?”

莘邇嚇了一跳。

沒等他回答,那老者嘆了口氣,說道:“你不敢去塢壁投宿,想來是了。唉,謀篡的是富平公,跟你們有什麼關系呢?前些日我去王都販薪,城門外兩邊四五十個桿子,掛的都是人頭,老皆有,我沒敢細看,聽說都是剛又新殺的。”

他搖頭嘆息,說道:“你穿的好,馬也不賴,是貴家的公子吧?以前沒過苦,這以后啊,你就知道活著不易了。老話說。‘要飯不嫌餿’,唉,黔首賤民,沒個靠山的,莫說要飯、飯餿,連吃飯的都是說沒就沒啊。”

他絮絮叨叨地領莘邇到了茅屋前。莘邇把馬置好,跟他到屋

無燈,黑漆漆的,好在莘邇是從野外進來的,勉強能看到屋里的環境。

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屋墻的材料是和了草的黃泥,草頭蓬,狹窄的空間里,什麼東西都沒有,連榻席也無,霉氣很重,地面崎嶇不平,只在墻角鋪了幾堆干草,門邊擺著莘邇見過的陶盆和另兩個木碗,余無別。大約是怕不小心燒掉了茅舍,天寒地凍的,連堆火都沒升。

莘邇覺得屋的溫度和野地相差無幾,冰窟也似。

墻角傳來輕微的響,干草堆里探出個人,因無燭火,看不清楚模樣。老者說道:“這是我的孫。”對說道,“睡吧。”抱了堆草,放在另一邊的墻角,對莘邇說道,“你睡這里。”

一夜難眠。

寒風聲和老人時或的咳嗽聲,填滿了莘邇的腦海。

不管是前世,抑或這世的記憶中,他都沒有見過如此貧困的生活狀況。

    人正在閲讀<即鹿>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