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第23章 萬古愁難銷
當然,能不死還是盡量不要死,尤其不要主作死。
李潼雖然敲定了要走一走文抄這條線,但也心知眼下的時局氣氛敏且全無包容,特別他剛剛通過拆字把戲擺了掌直徐氏一道,對此尤甚。
眼下正是酷吏猖獗的時期,政局中活躍著周興、來俊臣等一大批的羅織人才,講到構陷手段,這些人才是專業的。
如今的李潼還乏甚存在,招惹不到那群瘋狗的注意力,可若他果真時譽鵲起讓時人知道他的存在,對于那些構陷癮的酷吏手段不得不防,以免文字獄上演在自己上。
而且在抄詩的同時,李潼也必須注意到自己的份與際遇,超出自己閱歷與之外的詩篇,哪怕再怎麼驚才絕艷、千古名篇,也絕對不能隨便抄。
不是因為擔心遇到旁人質疑時無從辯解,而是為了避免讓武則天誤以為他與外界有什麼聯系。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首詩是豪邁奔放,寫出來必能驚艷世人,可問題是你在跟誰喝酒,誰又同你銷愁?慢慢來,仔細想,認真說,到底銷的什麼愁?
到最后別被抓起來咔嚓一刀,臨刑前還要被譏諷:更能作‘同銷萬古愁’否?那可就真的哭無淚了。
代這幾個限制之后,唐詩篇章雖然繁盛如滿天星斗,但真正適合李潼眼下的也并不多,做不到張口即來,仍然需要仔細思忖權衡。
送走李順后,李潼一邊思忖著一邊步院中亭舍。
他家住仁智院已經有了一段時間,園林的清理也已經基本完,不再像初來時那樣破落雜,小橋流水,竹林修。只有傍住亭舍的花圃原本雜蕪舊花多被鏟除,卻還沒來得及移植新的花木。
午后一場疾雨,天地之間清新如洗,唯園圃中幾株孤枝斜立,蜂蝶甚至都來造訪。亭舍中雖然小作布置,但仍是樸素為主,薄紗罩窗,雙席一案而已。
對于起居環境,李潼沒有太高的要求,此前之所以頻頻派人向宮庫索要珍,一則是為了給掌直徐氏挖坑,二則是對當下的好奇。
那些在把玩一番后,滿足了興趣,徐氏也功彀,最近幾日便被李潼陸續命人送回。
食不尚貴,用不尚奢,前世相對于同齡人,他也算是一個比較功的人,但也只是住在單位提供的單公寓里,不太愿意將當下的日常興趣與未來的人生價值捆綁支在一套房產上。
也因為這一點,他的所謂功在旁人看來是要打個折扣的,連房產都沒有,算什麼功?
旁人所定義功與否,對李潼影響與限制并不大,工作上他能盡職盡責,生活中從容有余,興趣則主要集中在古文學方面,也僅僅只是為了自得其樂、日常消遣,沒有什麼自系統的獨到見解,也不愿與人窮爭是非優劣、乖言標異的取寵夸奇,生活態度可謂是相當佛咸魚。
這樣的格,不太適合李潼當下這樣一個權斗漩渦中的尷尬份,但卻能夠讓他有一種按部就班的穩,不會因為對前途的憂恐而打當下的節奏。
書案上擺設著筆墨紙硯等用品,都是尋常的材質,細節上不乏手工制品或巧或拙的質。
看到這些文,李潼就不免想起前世幾個同學書法的朋友,其中不乏真迷者,不喜歡用千篇一律的工藝品而選擇自己手工去做,自己去燒煙調墨、揀毫制筆,手藝未必高明,但也以此為樂。
在這些手工方面,李潼的天賦大概可概括為一看就會、一做就廢,偶爾嘗試幾次,失敗了也只當一樂。談不上附庸風雅,也只是作為好者一點興趣使然,打法閑暇時間的尋常消遣。
墨研勻,有一清香散出,聞著比較提神。李潼提筆蘸墨,落筆緩書,不免又想起此前取用文時一點小波折。
眼下他所持是被白居易稱為“筆尖如錐兮利如刀”的紫毫筆,所用是野兔頸,并不是他慣用的筆,也不太適合用來書寫筆渾厚的。
只是因為宮中所提供的狼毫筆多截尖尾,鋒鈍,主要用來書寫飛白,更加的不合用。
武后飛白,宮人多學此。不獨武后,初唐不乏權貴雅好飛白,唐太宗、唐高宗爺倆興趣就一脈相承,所謂白,筆道清晰,趣意盎然。
但其實說實話,飛白易學易、形工意乏,格調意境都不算高,沒有什麼傳世的價值。
后世飛白變種,廟會偶見手藝人寫的“鳥蟲書”,李潼小時候喜歡的不得了,但隨著年齡大了,便也漸漸視作尋常,興趣不再,留下一點年時的戲寫功底,偶爾寫上幾筆,也都不示人。
李潼倒不指能憑書道揚名,但他本來已經有了一點形跡基礎,久練未必不能窺門道,也沒有必要再走飛白這條邪徑,敗壞自己本來就馬馬虎虎的書法基礎。
窗外園景紗映,席旁宮婢小意侍墨,這種古風悠然的氛圍自然讓人浸其中,筆鋒游走,一氣呵,紙上很快便出現一首絕句:“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后全無葉里花。蛺蝶飛來過墻去,應疑春在鄰家……”
李潼放下筆,看著墨痕未干的字跡,心中大滿意。大概是氛圍細節的充實讓他有了更強的沉浸,只覺得自己筆力較之早前更勝幾分,值得自我陶醉一番。
他這里還在看著自己的墨寶沾沾自喜,亭舍外卻響起腳步聲。不旋踵,一襲翻領胡服的上婉兒已經翩然而,對著李潼盈盈施禮。
接日短,李潼還是第一次見到上婉兒胡服裝扮,與釵素妝的清麗明艷不同,另有一颯爽利落,使人倍驚艷。
他連忙起叉手禮道:“未知才人駕臨,裹足席上,實在失禮。”
上婉兒對此不以為意,微笑說道:“院拜太妃,又念未知大王安否,轉足來見,是我冒失打擾大王閑趣。”
一邊說著,一邊行上前來,明亮的眸子打量李潼,見其氣不錯,便又笑道:“大王氣如霽,微恙不染,實在可喜。”
“嫡母在堂,長待侍奉。守義微弱一,又哪敢久頹自傷。”
李潼側席外,請上婉兒,彼此落座后側席側,不敢正對。且不說上婉兒與他老子李賢有無一段舊,單單對方作為高宗名義上的嬪才人,那也是他一輩的人。這麼一想,李潼不免慨臟唐名副其實,人倫關系實在太。
上婉兒并不知李潼在想什麼,否則惱之下大概要反手一耳。今天空來仁智院拜,是謹記太后此前吩咐,雖然太后只是隨口一說,但卻不敢怠慢。此前見過太妃房氏問候起居,對永安王的健康狀況也多有幾分惦記,順便來。
見面寒暄之后,上婉兒卻不知該說什麼。隨著氣轉好,永安王酷似其父的一面更顯出來,這讓有些意。
年眼神雖然平淡,但卻讓覺得中含審視,心底不免生出一警惕與戒備。常在中行走,未必到都有惡意藏,但對人對事謹慎一些,總能避免出錯。
轉頭避開李潼的目,指著窗外略顯荒涼的園景,吩咐隨行史轉告司苑盡快安排花檻移植填充院舍,并又問起李潼在起居用度上還有什麼需求,語調是略顯疏遠的客氣,似乎是刻意讓李潼到這只是例行公事的詢問而非什麼特別的關心。
李潼簡單回答幾句,倒也真的提出一些要求,其中一點便是希能夠在仁智院自備餐飲廚舍。
盛夏炎熱,尚食局距離仁智院還有一段距離,李潼近來就見到幾次取餐的宮婢為了保證餐食的新鮮疾行奔走,累得大汗淋漓。
本著與人為善,加上也希爭取一點日常生活的獨立,只是一件小事,上婉兒既然問起需求,李潼便順勢道出。掌直徐氏一個失勢,并不知他們一家被庇護的尺度,李潼即便是要求了,大概也要權衡許多。
上婉兒聞言后便吩咐史記下來,沉默片刻后正待起告辭,低頭卻看見書案上的紙張。開始是詫異字的新意,可是很快便被字句詩意所吸引,忍不住探去。
李潼這才想起此事,下意識要將紙卷收起,但見上婉兒已經探來,香人,索將之往前推去,若是不讓對方看個真切,還不知會引起怎樣遐想,口中則謙道:“偶為戲作,恐污方家。”
上婉兒坐正子,大大方方捻起紙卷,擺在面前細誦一遍,先從字面笑道:“夏蟬聲噪,鄰家也無春啊。”
笑語間,詩意淌過心扉,正待要將詩卷放下,秀眉卻微蹙起來,神態端正許多,又將紙卷捧近,仔細反復默誦幾遍,態度認真,沒有了此前的渾不在意。
又過片刻,上婉兒才抬起頭來,仔細看了李潼幾眼,朱啟道:“妙趣天真,純難得。雖然形意仍散,景卻已經躍然而出,大王詩才淺,已經頗有可賞了。”
言雖如此,但眉目間卻還有幾分憾,似乎可惜于這一首小詩中意趣盎然但卻欠于雕琢。
李潼聽到這話,眸子閃了一閃,本想開口辯論幾句,但想到上婉兒的家世出,還是識趣不言。算了,你大,你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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