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闕》第19章 古代鍵盤俠
敦煌郡的天空好藍,比西域胡的眼睛更藍。
腦袋下的戈壁灘地面好燙,像是躺在熱炕上。
耳畔本該是貳師泉潺潺流淌的聲音,可此刻,卻是嗡嗡作響,腦子裡一片空白……
沒錯,這場手搏較量里,任弘只扛了七八個回合,就被傅介子毫不客氣地撂倒在地。他口遭到了重重一擊,差點把下午飯吐出來,至於手裡的胡楊枝,早就被傅介子擊飛出去老遠。
任弘儘力了,真的不怪他。
他前世又不是警察,以一敵三這種事完全做不到。
只靠著這從小能吃飽飯的八尺之軀,以及「任弘」的記憶,會點耍劍的功夫,跟過往懸泉置的士卒學個三拳兩腳。
原本任弘還對自己自信的,畢竟平日里,他起碼能跟懸泉置里,那個高馬大的羅小狗打個不分勝負。
可萬萬沒想到,面對傅介子時,連十個回合都沒撐下來。
不愧是一頓飯能吃兩隻的,傅介子的力氣大得驚人,揮舞胡楊枝時虎虎生風,沒有半點花哨,都是軍隊里搏命練出來的本事。
「若他手裡拿著的是環首刀,我的下場,估計和茲那個匈奴使一樣了吧……」
任弘記得孫十萬說過,傅介子在茲時,可是能親自斬殺匈奴使者的,而且是一刀斃命,刀而出!
這年頭做漢使,可是要求能文能武的,因為去了外面,隨時可能遇上危險,諸如捲他國高層鬥爭,主導親漢勢力發政變,跟沙漠里的匪徒胡虜火拚……都是尋常之事。
「漢使屬幾十個人,不要求人人都能提起刀就是武士,但至要不做累贅。」
傅介子走到任弘面前,笑著如是說。
任弘暗恨自己時間太,在手足之上沒下夠功夫,臉有些燥紅地起,朝傅介子拱手:「下吏技不如人,讓傅公見笑了!」
「倒也不算手無縛之力。」
傅介子肯定了任弘在與他手時的努力,任弘這個人心裡想法多,也現在了手裡的招式上,手持胡楊木,虛虛實實地朝傅介子攻來,可在二十年老行伍的傅介子看來,這些招煞是可笑。
他點評道:「都是輕俠惡年私鬥的招式,遇上真正的軍中刀劍之,必敗無疑!對了,你今年幾歲?」
任弘道:「剛滿十八。」
傅介子有些驚訝:「十八,比終軍請纓出使南越時,還要小些。」
他思索了一會後,走到胡楊林里,解開了坐騎,卻丟給任弘一句話。
「看來,我不能讓你做我私從,一同回長安了。」
任弘心裡一驚,傅介子卻已上了馬,笑道:「先別急,回去的路上,我給你說一件往事吧,是關於孝武皇帝時,博士狄山的……」
……
日時分(18點到19點30),日頭開始朝西方的祁連雪山落去,使節團的吏士們已從小憩中醒來。
孫十萬打著哈欠,扛著一個裝滿烤饢的筐放到方廂車上,卻被傅介子安排了一個任務。
「孫十萬,這烤饢好吃麼?」
孫十萬連連點頭:「好吃,比西域胡餅好。」
傅介子笑道:「既然如此,讓你天天吃可願意?」
孫十萬遲疑了一下,但傅介子的話語,已變了命令:「就你了,從今日起直到長安,每天朝食,都要吃半塊烤饢,記著每日口味如何,若是覺察到壞了臭了,立刻稟報我!」
安排孫十萬做試吃員后,傅介子讓副使吳宗年招呼眾人:
「立刻啟程,夜前離開懸泉置,去到下一站再歇息!」
和他們來時一樣,懸泉置眾人也已全部出門相送。
「恭送傅公!」
任弘亦在人群中,傅介子臨上車前看了此子一眼,想了想后,又喚來騎吏奚充國:「將我那匹騂牝馬牽來。」
傅介子在西域時,得到了胡王們不贈馬,除了他最騎的烏孫西極馬外,其餘幾匹也不俗。
等馬兒被牽了過來,卻見渾赤紅,只是額頭有一點白,肩高近七尺,個高長,有相馬經驗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好馬。
傅介子卻做了一個讓眾人驚詫的決定:
「任弘,這匹馬,便送給你了!」
此言一出,不論是蘇延年、陳彭祖,還是吳宗年、奚充國,都有些驚訝,這任弘果然頗得傅公青睞啊,居然當場贈馬!
即便河西本就是優良的馬場,這兒的馬價也並不便宜,差點的劣馬三四千錢,好些的良馬則八九千,甚至上萬。
而若是來自西域的馬匹,更是輒兩三萬錢,像任弘這種普通小吏,不吃不喝攢上幾年才買得起。
傅介子送任弘一匹西域好馬,就跟後世第一次見面,就送你一輛車差不多,這車還是能不俗的進口好車……
使節團的吏士們看向任弘的眼都變了,盧九舌更是嘖嘖稱奇:「我送那任弘十幾顆安息芹種子,就心疼到現在,傅公卻直接贈馬!「
這份禮,實在是夠重了,重到任弘不得不再三推辭。
傅介子卻定要他接:「此馬是敦煌郡中索氏所贈,齒歲尚小,和你一樣,需在邊塞風沙中磨礪,隨我回中原,關在馬廄里心餵養反倒對其不利。」
任弘聽懂了,肅然應諾道:「弘必不負傅公厚,更不會忘了在貳師泉的約定!「
傅介子點了點頭,便手持節杖上了軺車,與使節團眾人一起,揚長而去!
「願傅公早日歸於漢闕之下!願傅公來年開春,再度西行!」
任弘站在路邊遙遙拱手,送傅介子等人離開,就像懸泉置過去二十多年裡,送走的無數人一樣……
等到傅介子行遠了,徐奉德和夏丁卯便一左一右湊了上來,關切地問道:
「傅公為何要送你馬?」
「你與傅公在貳師泉聊了何事?」
「約定了何事?」
任弘撿著能說的簡略一講,末了說道:「回置所的路上,傅公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關於博士狄山。」
他招呼兩位長輩回懸泉置,回到塢壁的影下。
「當年孝武皇帝在位時,馬邑之謀未發,期間匈奴又派人來請和親,孝武皇帝讓群臣議論,究竟是該繼續和親,還是應該與匈奴開戰?」
「當時有博士狄山,認為和親為便,他說興兵武會讓中國空虛,人民困貧,為此,還與主戰的史大夫張湯當堂爭論。」
「狄山善於狡辯,引經據典起來頭頭是道,還老是拿著孝文、孝景時的事說項,哪怕是張湯也難以駁倒狄山。」
這傢伙,妥妥一個古代鍵盤俠啊!
「於是孝武皇帝問狄山:你說不兵戈就能讓匈奴降服,現在派你去治理邊郡,可以讓匈奴不進犯為盜麼?」
任弘笑道:「狄山上功夫不錯,但哪裡有什麼治郡之能?當然是連連推辭。」
「孝武皇帝卻不放過他,繼續追問問:「那一縣呢?」
「狄山還是說不能。」
「孝武皇帝又問:那一鄣呢?」
「狄山不敢再推,又覺得區區一障,應是能管下來的,便著頭皮領命。」
「於是孝武皇帝派狄山去治理一個邊塞上的烽燧,過了一個多月,匈奴來犯,竟斬狄山之頭而去……」
這件事的結果是,朝中再也沒人敢主和了。
炮和仁義道德,對匈奴無用。
「真是個蠢人,還是孝武皇帝能治得了他。」
徐奉德聽完這個故事後,哈哈大笑,他最討厭那些居安定的郡,卻對在邊郡辛苦戍守的將士指手畫腳的文吏。
任弘搖頭:「傅公說,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這樣自以為聰明的蠢人。」
「他們在長安時夸夸其談,分析起大勢來也頭頭是道,可得到使命,真正到了邊塞后,就是另一回事。」
「無能、膽怯,當孤立無援,當陷絕境時,先前被掩蓋的一切,都一一顯,最後像狄山那樣,不但丟了自己的區區命,還有辱國威。」
任弘聽完這個故事後,其實還是有些心虛的,甚至曾捫心自問:「我雖自視甚高,但究竟是不是這樣的人呢?」
網上打幾行字,遠比力行來得容易,要是現在扔給他一個郡、一個縣,任弘覺得,自己絕對是管不下來的。
而傅介子便拋出了那個提議。
「傅公說,我年紀尚輕,見識已遠超同輩,但要在西域闖出名堂,靠言辭和智謀可不夠,還要能吃苦,修武藝。他認為,我需要在軍中磨礪一番!」
「所以傅公便與我約定,在他回長安復命的這段時日里……」
任弘抬起手,指著懸泉置以北數十裡外的長城烽燧,笑道:「我得去敦煌邊塞,試任燧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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