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十一章、許昌城

裴該再見裴氏,就不是前回那般木木獃獃只管發愣的樣子了,也不管蘷安就在旁邊,直接屈膝拜倒,口稱「姑母」。裴氏驟然看到他,不大驚失口而出:「文約未能逃走麼?」但是隨即就注意到了,裴該不再是那天在馬廄里的邋遢打扮,而換上了一潔凈的冠服,不一沉:「難道說,汝最終還是降了胡人麼?!」

說著話就把臉別過去了。裴該腰站起來,瞟一眼蘷安,那意思:你先滾吧,讓我們姑侄倆說幾句悄悄話。蘷安看這形,多也有點尷尬,好在原來這老人才是裴妃,他並沒有無意中把裴該得罪死,所以心裡還是舒坦的,於是「嘿嘿」一笑,對裴氏說:「裴郎專為救王妃,這才願降我主,休辜負了他一片好意。」隨即就轉過,一挑帳簾出去了。

裴該等到帳中只剩下了姑侄兩人,這才湊近一些,低聲音對裴氏說:「侄兒怎忍心姑母辱,故而不得不屈於委蛇耳。」

裴氏蹙雙眉,用眼角瞥著他,厲聲道:「我之榮辱,有何要?汝屈事胡,有何面目再拜祖先?!」

裴該忍不住就一撇:「先父也曾屈事於賈氏……」當初賈南風發政變,先後誅殺楊駿和司馬亮等人,獨執朝政,後來又害死了太子司馬遹,朝野上下是人人側目,但裴頠為侍中,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只能仰賈後的鼻息,也不見得就有多彩了。

裴氏秀目一瞪:「汝這狂悖逆子,竟敢臧否先君?!」

裴該話才出口,就知道會招對方罵,聞言趕轉圜:「若能使天下得安,想亦不辱於先人也。」裴頠之所以名聲沒有太臭,就連石勒都崇敬他,是因為他在賈南風的羽翼下,與張華等人齊心協力,還是勉強穩住了朝局不至於徹底崩壞,再加上又不得好死……所以大傢伙兒才會給他加點兒同分啊。我如今也是無奈的舉措,只為救你命——自甘辱,以救尊長,誰還能說不對嗎?關鍵得看我接下來做些什麼,將來蓋棺定論,才能確定有沒有臉面去地下見祖先哪。

裴氏略略轉過臉來,雙目如電,盯著裴該的面孔,沉聲問道:「汝果能不墮乃父之志麼?」

裴該心說裴頠有啥大志了,我要慫他那樣,還不如直接罵胡找死算了……口中卻回答道:「晉文尊攘之先,亦曾赴楚……」同時略略向裴氏使了一個眼

話就只能說得這麼含糊了,須防隔帳有耳——估計那是一定有的。裴該昨夜搜索記憶,知道自己這個姑母為人聰慧,讀書也多,不是認識幾個大字的普通深閨子,相信自己這句話能夠聽得懂,而自己這個眼也應該能夠領會其中含義。

想當初春秋之世,楚乃蠻夷,中原諸侯往往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以求稱霸,就必然要跟楚國懟上。晉文公重耳是繼承齊桓公事業的當然霸主,他「尊攘」的旗號打得比誰都高,但在歸國繼位之前,他滿世界躥,也曾經跑去楚王那兒求取過援助——這是一條「曲線救國」的道路啊。

不過裴該裡這麼說,其實臉上臊得慌的,他明知道自己如今的行為不能跟晉文公相提並論,只是一時間想不出更好的例子來罷了。好在這年月民族思想還不濃厚,胡人對中原的破壞也還沒達到極致——其實比起司馬家那些個王爺來說,也未必就差得到哪裡去——更沒有「漢」一說。晉、漢的對立,勉、強可比周、楚的對立,時人更看重的是叛逆、敵國,而未必是胡漢分野。

普遍而言,這時候中原人尤其是士大夫對胡人的看法,輕視、鄙視要絕對多過於仇視——胡人等若禽,這禽是指的牛馬,還不是虎狼。當然啦,實際遭胡人侵擾和屠戮的老百姓大概想法不太一樣,再過個幾十年,就連士大夫的觀都會改變。

貌似裴該的言辭並沒怎麼起作用,但他那最後一個眼神,還是了裴氏。裴氏忍不住就往帳外略略一瞥,然後冷哼一聲:「希汝所言純出本心!」裴該趕鞠躬:「還姑母督導。」

他是真怕裴氏就象《三國演義》里徐庶的老娘那樣,直接一繩子弔死了,那自己這趟回來,屈事胡,就變得徹底的無意義。好在裴氏沒那麼一筋,也沒有那種後世儒生附會的所謂「節烈」心,雖然仍然冷臉相對,倒並沒有求死之意,也不排斥裴該把從奴隸堆里拉扯出來。

裴該前一世讀書不細,他並沒有從史書的角落裡發現這個裴妃——也或許讀到過,但隨即拋諸腦後了,毫無記憶——在沒有他穿越過來的那個世界里,裴妃為胡人所擄后,被反覆轉賣,一直到十多年後才因緣巧合,逃歸東晉,倘若心理脆弱一點兒,或者反過來說過於剛強,估計早就找機會去死了吧。

史書上說:「元帝(晉元帝司馬睿)鎮建鄴,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這也就是裴氏對裴該說起過的:「昔日我勸汝兄弟隨王玄通子孫同往建鄴……」無論司馬睿還是王導、王敦兄弟,都因此而念裴妃的恩惠,所以劫後餘生的裴妃才能在江東到超級待遇,得盡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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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紮營的地方已經距離許昌城不太遠了,大軍午前拔寨啟程,渡過洧水,天還沒黑就抵達了目的地。留守諸將以刁膺、桃豹、支雄、張賓為首,都預先等在城門外迎接。

眾將遠遠眺,就見數千騎洶湧而來,到了面前左右分開,列於道旁,中間馳出三騎來。正當間的自然是石勒本人了,另兩騎一左一右都錯后石勒半個馬頭,左邊那個是大將蘷安,右邊馬上的卻是個著晉人冠的小年輕,看著很是面生。

桃豹和支雄對一眼,心說明公這是又招攬了什麼中原士人來嗎?說實話他們對「君子營」里那票讀書人並不怎麼瞧得上,這並非出於胡人對中原人的敵視,純粹源於大老在文化人面前的自卑心理,這自卑到了極點就反而容易轉化自尊、自傲,經常會自我催眠地想:天下要靠一刀一槍搏殺出來,識幾個字管蛋用了?!

當然啦,他們對「君子營」督張賓還是很服氣的,因為人家是真有本事啊,料敵無所不中,但其他那些讀書人就差得遠了,除了幫忙寫點兒公文啥的,還有別的什麼長嗎?這回明公更乾脆招來一個都還沒長齊的小年輕,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張賓的想法自然與那些胡將不同,他遠遠地就瞧見那年輕人的打扮了,心中先是一喜——石勒集團中增加任何一位中原士人,就等同於增加他張孟孫的權勢和發言力。可是等靠近了一些,才瞧出那士人上頷下只有淡淡的鬍鬚,瞧著年紀很輕啊,如此面之人,能有什麼本事了?為什麼會被石勒相中呢?

這年輕士人自然就是裴該了,他的本職是散騎常侍,爵為南昌縣侯,列第三品,本該戴三梁冠、佩赤綬銀印。但他既已降石,就不再是晉份了,所以雖然換穿了胡人擄得的晉服飾,卻把冠和綬都撇了,腦袋上戴一頂黑介幘——比起當日在寧平城中的打扮,此外還去了腰間為司馬越帶孝的白布條。估計若是穿戴齊全,能沖張賓一跟頭——張賓老爹做過太守,第五品,他自己只當過中丘王帳下都督,後來投了石勒做軍功曹、君子營督……全是編製外職務,距離三品那是一天一地,差得很遠哪。

不過也說不定張賓會想:我懷大志,腹有良謀,卻不為晉天子重用,這一個黃口孺子倒得三品顯職,所以晉朝才會完蛋啊,真正是天理昭彰!

張賓對石勒的本事和眼那都是相當肯定的——想當初他是自家撞上門去,遂自薦,投了石勒,就因為「吾歷觀諸將多矣,獨胡將軍可與共大事」,雖然不及三顧茅廬,也可比擬法孝直之投劉備——他覺得石勒不會隨便揪一個小年輕就往他這兒塞。所以雙方見面,各自下馬,先朝石勒見禮后,他就向裴該,頗為客氣地搶先問道:「先生面生,請教尊姓大名?」

石勒提起馬鞭來一指張賓:「此趙郡張孟孫也,是我的張子房。」然後就給張賓他們介紹裴該:「此故鉅鹿公之子裴郎也。」

桃豹他們還在琢磨,這「鉅鹿公」是誰啊?天下有姓「鉅鹿」的嗎?還是說老家在鉅鹿,這人姓……那他兒子為啥又姓裴咧?張賓卻雙睛驟然一亮,趕拱手:「原來是裴公後人,張賓有禮了。」

裴該一邊還禮,報上姓名,一邊打量這位大名鼎鼎的張孟孫。十六國時期有三個最有名的謀士,本是中原士人,卻為胡人政權服務,開創了偌大的事業,張賓算頭一個,後面還有王猛和崔浩。要擱後世來看,那是妥妥的「大漢」啊,不過這年月還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漢族,而那些胡人後來又都陸續融了漢族大家庭里去,當時的民族矛盾也還沒有後世很多人認為的那麼激烈——起碼不如階級矛盾激烈——平心而論,不該過於苛責他們。

——若非考慮到這一點,裴該也不敢痛下決心,暫時「屈事胡」。

那三名謀士當中,裴該唯獨敬佩王猛,最瞧不起崔浩,至於張賓,在兩可之間也。他看張賓是四十多歲年紀,量不高,但格頗為魁偉,面黧黑,長須過腹——比自己這種小白臉要顯得威嚴多了。尤其張賓一雙箭眉之下,雙瞳炯炯有神,目如電似劍,一掃過來,就彷彿要剜出自己五臟六腑似的。裴該生怕被他瞧破了自己的心思,不自地就把眼神偏轉到一側去了。

石勒說了,我如今把裴郎就給張先生你啦,你給他找個地方好生安置下來。隨即揚鞭一指:「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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