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十七章、諸葛孔明

支屈六本名就做屈六,和石勒另一員大將支雄一樣,都是月支人,因族為姓。月支在漢代寫作「月氏」,本是游牧於河西走廊和祁連山地的古老民族,後來為匈奴所逐,逐步西遷去了中亞,曾一度建立起強盛的貴霜王朝。不過也有部分月氏人並未西徙,先附匈奴,后又附漢,在涼州與羌、漢雜居。

石勒初起家的時候,邊只有八騎,即王、蘷安、支雄、桃豹等人,後來增加到十八騎,新面孔里就有孔萇和支屈六,所以支屈六也算是元從老將了,這才能夠肩負留守重任。今天一起去送別石勒,裴該口稱石勒為「主公」,支屈六隻是聽著新鮮,沒當一回事兒,結果轉眼就瞥見參謀程遐跟人笑談,說明公這回招攬來一個諂小人啊,我還以為他們這種世家子弟會有多驕傲,多自重份呢,沒想到是這種不要臉的骨頭……

支屈六當場就怒了。他為人單純,對於人員判定只有三個標準:忠誠的是君子,反覆無常必是小人;勇敢的是君子,臨陣怯懦必是小人;直言的是君子,說話繞圈兒還拍馬屁的必是小人!我看明公貌似看重這個裴該啊,還打算讓他做「君子營」副督,難道是明公這回看走了眼嗎?不行,我得去好好問問裴該,他若真是無恥小人,那就先暴捶一頓,讓他長長記,別以後壞了明公的大事!

於是打馬揚鞭,匆匆而來,可是一打問,裴該病了……我堂堂七尺漢子,總不能手教訓一個病弱之人。罷了,算他走運,且等他病好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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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道離去以後,裴該讓僕人把葛巾浸涼水,敷在自己額頭上——冒是小病,但得趕溫先降下來。至於支屈六曾經來過門外的事,他是一概不知啊,更不知道因病得福,暫時逃過了一頓暴打……

他這一病,時間不短,足足三天三夜方始退燒,又多吃了三天簡道合的葯,這才終於能夠起行走。就覺得綿綿的,神也仍然疲倦,掙扎著步出房門去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想一想這樣不啊,我得趕好起來。於是命僕人打來涼水,了把臉,回想前世的廣播,還記得幾個作,於是就在院中演練起來,活四肢筋骨。

正巧簡道又親自來送葯,進門一看裴該的作,雙睛當即就亮了,追問道:「這莫非是華元方的『五禽戲』麼?」

裴該心說你這什麼眼神兒啊,固然廣播的作用和華佗「五禽戲」差不太多,但「五禽戲」那是模仿五種鳥作,你看我跟這兒胳膊挰,哪有一點兒象啊?當下笑著搖頭:「非也,只是尋常疏散筋骨而已。」

看簡道的表,多有點兒失。他問裴該:「據說『五禽戲』可以消除俗氣、流脈,使人不得病且能長壽,裴先生可知道,果然如此神妙嗎?」你們世家子弟懂得多,你不會恰巧聽說過吧?裴該搖頭道:「或許確實可以強,然是否能夠長壽,我不知也。」簡道仍不罷休,又問:「傳說『五禽戲』是模仿猿、鹿、熊、虎、鳥的作,其中只有一禽,為何不『五』而偏要『五禽』呢?」

裴該聞言,不愣了一下,心說這真是個好問題,只可惜我回答不了——「我確實並不會『五禽戲』,甚至從未見人演練過。」

簡道扁扁,倖倖而退,去吩咐僕人煎藥了。裴該活完筋骨,就去問候裴氏起居,然後命人搬一張胡床放在院中,他踞床天,籌思下一步路該怎麼走才好。簡道從廚房出來,正好又見到裴該,就再上前施了禮,順便多問幾句他目下的覺。

裴該說我好得差不多了,既能下地活,只要多補充點兒營養,病自能痊癒。簡道說好啊,近日常有胡兵出城去狩獵,我明天讓他們送點兒野味到府上來,給裴先生改善伙食。裴該點點頭:「有勞了。」隨即命人再取一張胡床來給簡道坐:「至繁若無要事,且陪我說說話吧。」

簡道寵若驚,連連作揖,然後就在裴該側面坐下。裴該問他:「我新附石……主公……」我就主公了,並且在離開前還會一直這麼下去,你們怎麼著吧!「我新附主公,于軍中將吏多不稔,至繁可能教我?」

簡道雖然並不石勒重用,好在投靠得比較早,在軍中時日比張賓還長久,又負責雜務,基本上每名將吏都能混個臉,就沒誰他不認識的。當下是侃侃而談,不但把每個人的姓名、出、年齡、履歷,就連脾氣、秉,平常負責什麼事務,全都向裴該合盤托出。這一番談,足足一個多時辰,裴該倒是獲益良多。

而且裴該的影響,話說到一半兒的時候,簡道也開始滿跑「主公」了。他後來覺出來不對勁兒,就大著膽子問裴該:「先生稱『主公』,可有典故麼?」這些天大傢伙兒都在議論啊,說是你現編的,但我總覺得你那麼高出、那麼大學問,必然有講兒——能不能告訴我,我好去向旁人炫耀。

裴該正要他把「主公」一詞的來源散佈出去,於是假裝毫不在意地笑笑,簡潔而言——說太多就刻意了——簡道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蜀書》確乎未曾讀過……裴先生真正博學!」其實別說《三國志·蜀書》了,就連傳播甚廣的《史記》、《漢書》和《東觀漢記》,他其實也都無緣得見,這輩子讀過的字書就不超過二十卷,還有一半兒都是醫書、藥典。

等到告辭的時候,簡道順口說:「當日裴先生病倒,支將軍曾經想來拜訪,聞訊黯然而去。如今先生即將痊癒,我這便去通知支將軍,他必然再來求見啊。」

裴該聞言,略略一皺眉頭,心說支屈六想見我,為的什麼呀?照理說既為同僚,見上一面談天說地也很正常,問題這些天裏除簡道外就沒見有第二個人登門。程遐也留在許昌,他跟我都是讀書人,倘若他想來拜訪,倒還比較有理由——可是他不但沒有親前來,甚至都沒有派人來問候一下病,很可能是想對自己施加冷暴力。自己如今算是閑居,石勒又沒有分派職司、任務,支屈六有什麼理由來找自己呢?

真正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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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屈六是兩日後登門的。

他先是把門扇拍得震天響,老僕人才剛拔開門閂,他一腳就踹了進來,踹得那老頭兒一個跟斗翻出去四五尺遠。這時候裴該正在屋中寫字——筆墨工自然是簡道送來的,裴該閑來無事,本打算讀讀書,但簡道本人邊沒有,說去向程遐等人商借,卻一去再不回頭了,因此裴該就只好靠寫字來打發時間。

他前世只在小學時期練過幾天筆字,好在這的軀對此技非常嫻,無論楷、隸都寫能得四平八穩。裴該想把腦袋裏還存著的書默寫出來,以免將來忘了,然後發現自己記憶最深刻的,竟然是亡父裴頠的《崇有論》。

裴頠基於時代環境,同樣崇拜和研習老、莊,但因為本人還算比較注重實務,不是王衍之流只會談虛論玄之輩,所以在「正始之音」重思辯的基礎上,提出了與「崇無」時流針鋒相對的「崇有」思想,有一定的原始唯主義氣味,倒是頗對現在這個裴該的胃口。於是提筆就寫:「夫總混群本,宗極之道也。方以族異,庶類之品也……」

結果「嘭」的一聲巨響,大門被人踹開,導致那第二個「也」字最後一鈎挑出去老長,徹底破壞了文字的。裴該心中惱怒,放下筆出門來看,只見一個虯鬚鬍人大咧咧地邁步而院中。

這胡人看五可能是個白種,但皮曬得很黑,深棕的頭髮鬍子都打著捲兒;量比自己約高半頭,科頭穿一件葛布短衫,襟還敞著,口濃的護心;足登皮靴,左手提著一支馬鞭。裴該認得,這正是留守大將支屈六——歡送石勒的時候見過面啊。

他一拱手:「支將軍……」正打算責問支屈六為什麼踹門而,就見支屈六提起鞭子來朝自己遙遙一指:「汝可是裴該麼?」

「何必明知故問?」

「明知?」支屈六獰笑道,「我正是不知,故而才來問汝!」他的中國話說得有點兒彆扭,口音很重,好在基本上還能夠聽得懂——幾步來到裴該面前,瞪著一對銅鈴大眼喝問道:「汝既歸附明公,不思竭誠盡忠報效,反而諂言上,究竟是何道理?今日若不能給我一個好理由,便要以軍法來懲治汝!」

裴該心說原來如此,他是來找麻煩的,源應該還在那「主公」二字上。正待反問:「我哪裏諂了?」又覺得純是招架,未必氣虛。面對這般蠻武夫,一旦被對方氣勢倒,恐怕就再無還手之力了,說不定話才說到一半兒,對方馬鞭子就會往自己上招呼……

好在他腦筋轉得夠快,當下冷笑一聲:「諸葛孔明如何會諂言上?」

支屈六表愕然:「諸葛孔明又是誰了?汝不是喚作裴該麼?」

裴該邊寒意不散:「諸葛亮字孔明,將軍未曾聽說過麼?」

支屈六更迷糊了:「汝說的是蜀漢丞相諸葛亮?那與汝又有何關聯?我是在問汝啊!」

裴該抬起一隻手來,比劃作,以加重自己的語氣:「昔日劉備困居荊州,親往隆去中招攬諸葛孔明,孔明初時不見,后又不允,劉備凡三顧,才終於請得孔明出山,為他規劃王業。主公同樣數次三番招攬於我,我雖兩次拒絕,他也不肯罷休——這與劉備、孔明之事,何其相似乃耳?將軍的意思,難道是主公識人不明,犯了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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