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十九章、說書人
支屈六第一趟來找裴該是在大白天,然後翌日一直等到紅日西墜,臨近黃昏時分,這才領著兩個胡兵過來。這回他沒有親自拍門,更沒上腳,而是讓手下的胡兵去敲開的大門。見面之後,他先向裴該致歉:「昨日衝撞了裴郎,深恐惶和懊悔,故此今日帶了酒來,向裴郎賠罪。」
裴該看他態度誠懇,雖然不至於滿臉堆笑來相迎,表也自然而然地非常放鬆,當即一抬手:「將軍請室敘話。」
兩人進屋之後,鞋登席,僕役擺好兩張矮幾,支屈六帶來的胡兵在上面擺滿了各種吃食,還有酒水。支屈六說了:「我慣飲冷酒,裴郎可要先熱來喝?」裴該說不必了,我也喝冷的吧——後世中國人也只對黃酒有熱飲的習慣,這種醪糟一般的酒水(當然度數比普通醪糟要高),就跟啤酒似的冷著喝好啦。
端起酒盞來朝支屈六遙遙一敬,口香醇綿,果然跟那天張賓帶來的一天一地,迥然不同,只可惜說「冷酒」,其實還是室溫,這要是加兩塊冰,肯定更好——然而這年月、季節,本就沒掏去。
支屈六一口便把盞中酒水吸干,旁邊兒胡兵又給他滿上了。他朝裴該一拱手:「日前我妄人蠱,還以為裴郎並無本事,只會諂事上——裴郎說得對,諸葛孔明豈會諂言君呢?張先生是主公的張子房,卿便是主公的諸葛孔明啊!我會去喝止那些無知私議之人,好教他們得知,主公的識人之明,我輩是不能心存疑慮的。」
裴該微笑著一擺手:「不必特意為我分辯。」
支屈六不解問道:「卻是為何?」
裴該回答道:「人非生而知之者,見識、學問有所欠缺,本乃尋常之事。但若不知而不問,只會私下議論,這般妄人,還解釋做什麼?就讓他們糊塗一輩子去好啦。」
支屈六聽了這話,一開始臉上有點兒發紅,但是轉念一想,我雖然不知,但是我主來問了,而且現在明白了呀,我不是妄人啊——裴先生其實這是在稱讚我吧?心中大快,忍不住就又是一碗米酒灌下去,然後輕輕嘆一口氣:「可惜,諸葛亮雖然為劉備重用,認為伏龍天下無對,看他識人用兵,終究有所欠缺。」
裴該搖搖頭:「人有馭人者,有為人所馭者,孔明人臣,識人之明不如其主,這也無須苛責的。至於用兵……孔明用兵,鬼神莫測,將軍不可妄下斷語。」
支屈六雙眼驟然一亮:「我未嘗聽人說起諸葛亮用兵,裴先生可能講解一二麼?」竟然連「裴郎」都不了,直接尊稱為「裴先生」。
要說諸葛亮的形象,後世被層累地逐漸化甚至是神化,但此時卻正於最低谷之中——想也知道,這是晉朝啊,宣帝司馬懿的敵人,誰敢說他好話哪?當時士人多以為諸葛亮「託非所,勞困蜀民,力小謀大,不能度德量力」,他可能多有點兒本事,但是眼太差,怎麼就去跟了劉備那個賣草鞋的了呢?而就算跟了劉備吧,劉備死後一封又一封勸降信蜀,你要真有見識,就該馬上倒戈來降啊,你兒就沒有贏的機會哪!
本來輿論環境就差,再加上諸葛亮前幾次北伐確實犯了不錯誤,所以或許有人稱讚他治蜀還算合格,但沒幾個人敢說他是名將甚至大軍事家。就連陳壽再怎麼盛讚諸葛亮,最終也不得不著鼻子給了個「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的模稜兩可的評價。至於諸葛亮歷史上那幾次真懟上了司馬懿的北伐戰,更很有人肯提及——怎麼說?說諸葛亮完全不能打,那宣王時代怎麼就不能滅蜀呢?說他其實很能打,你又將置宣王於何地?
所以相關諸葛亮的作戰,對於支屈六來說是個絕對盲點,昨晚想了半宿,越琢磨越覺得「彈琴退敵」雖然用險,但也不是沒有毫功可能的——這傢伙太敢想敢幹了,對老子的脾氣!今天特意跑過來,主要就是想聽諸葛亮的故事,當下勾引得裴該引起話頭,趕當面請教,而且——「我把漢中、隴上地圖也帶來啦,雖然不夠詳盡……」
裴該心說原來你是有備而來啊,眼見得胡兵在兩人中間展開地圖,他就只好繼續順著昨天的話頭說下去:「且說孔明設空城之計,退卻司馬,便即草草撤兵,折返漢中。隨即馬謖、王平也率敗兵逃回,諸葛亮流著眼淚,以軍法斬了馬常……」
他一邊講史……不對,說評書,一邊指點案前的地圖,還時不時詢問支屈六,說我不懂打仗啊,只是複述史事,至於這一仗,將軍您又作何看法?若讓你來領兵,所部就是眼前這些胡卒,能有多強的戰鬥力?趁機探問胡軍。
支屈六對於軍隊和人事的了解,自然又比簡道要深一層,雖說他而不傻,始終謹守底線,對於軍中絕並無一字涉及,但能夠說的那些,也讓裴該獲益良多。本來裴該想儘快結束故事的,他實在沒心多跟胡將打道,等到發現了這麼個好機會,當即改變了主意,只想把這種說古活拖得越長越好——最好能夠拖到石勒歸來,那我還不把他軍中事務查個底兒掉麼?
孫子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想找到合適的機會逃跑,是不能不先悉胡軍的。
只可惜一部三國再怎麼長,以裴該的口才——他又不是真說評書的——最多個把月肯定也就講完了,這點點時間,石勒未必能夠攻下,然後凱旋許昌。其實裴該一肚子的歷史故事呢,問題很大一部分都是後事,不能拿出來說……他心說我若是穿越去了明朝,能講的就足夠多啦。
再一琢磨也不,到了明朝,市民文化大發展,到都是說書人,而且雲山霧罩的沒有下限,我必然是比不過的……支屈六肯定見天兒鑽茶館,不會跑來找我。
這一晚上講了諸葛亮二出祁山,圍困陳倉,退兵時設伏斬殺魏將王雙;然後是三出祁山,接著曹真親率二十萬大軍,詐稱四十萬,圖一舉平定蜀地,未知諸葛亮將如何應對?就中岔開去,引出一員蜀漢大將,姓魏名延字文長,義人也,時任漢中太守——「即在此人上,亦可得見劉玄德識人之明……」裴該說到這裡,故意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我靠這都多晚啦,擱後世得將近十一點了吧?固然後世自己也算半個夜貓子,經常夜半不睡,天亮不起,但這年月人們還都習慣早睡早起啊,自己這可不了經常的熬夜……可是瞟一眼支屈六,仍然瞪倆大眼珠子等著聽后話呢,裴該不暗中苦笑:對付這種大老,還是得直來直去,暗示是沒用的——
「天已晚,我亦甚為睏倦。來日方長,支將軍且歸去吧。」
支屈六沒有辦法,只得悻悻然起,裴該送他來到院中,支屈六突然說:「裴先生太差,似我等行軍作戰之時,往往天未明便須起,夜間還要巡營,一日睡兩個時辰,尋常事耳。」
裴該一挑眉:「自不能與將軍相比。然我也強健,或可免於得病……」
支屈六說對啊,你前幾天不就病過一場麼?你看我,只可能負傷,就不可能生病——「裴先生是該多活活,強健骨。」一掃視庭院:「此院頗大,空著可惜,不如我明日命人取些石墩、石鎖來,裴先生好打磨氣力。」
裴該連連搖頭,說我又不打算做武夫——而且都這歲數了,現練武也來不及啦——就你們日常的鍛煉用,我要能扛得起來才有鬼……「未知軍中可有『五禽戲』一類的健之技?」
支屈六疑地問道:「何謂『五禽戲』?」裴該心說不好,又把這廝的好奇心給勾起來了……「天晚矣,且待明日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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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昌原為潁川郡治,此刻在郡衙之,大堂之上,正有一位文士在伏案判寫公文。此人三十頗有餘,四十略不足,生得一張長長的馬臉,一對掃帚眉、兩隻丹眼,鼻側法令紋很深——據迷信的說法,乃主刑殺之相也——鬍鬚卻並不濃。他左手握筆,就著昏暗的燭在竹簡上書判,橫豎撇捺是一不茍。
此人非他,乃是「君子營」的核心人、石勒重要參謀、冀州人程遐程子遠是也。他正在埋頭工作,忽然又一名文士捧著一厚摞公文進來,輕輕放置在案尾,程遐微微抬起頭來,斜眼一瞧,約認得,於是點點頭:「有勞季堪了。」
對方才剛放下公文,聞言一愣,隨即尷尬地笑笑:「司馬看岔了,下曲彬。」
程遐愣了一下,又再仔細瞧瞧,也不笑起來:「原來是墨封……燭火昏昏,以致看岔了——墨封休怪。」其實燭火雖暗,外面天可已然逐漸放亮了,總不至於連人都瞧錯;程遐本是個臉盲,再加上態度雖然和藹,其實從骨子裡就並不怎麼瞧得起那些手下,所以——我幹嘛要記清楚你的長相啊?
他這個手下,也是「君子營」中一名中原士人,但地位要低得多了,就是鄰郡汝南北宜春人氏,姓曲名彬字墨封。當下曲彬畢恭畢敬地朝程遐施了一禮:「司馬又是一夜未眠麼?都因夙夜不懈,勞軍務,才會眼花——還請多注意才是。」轉過要走,可是突然間又想起了一件事來,便即扭頭說道:「司馬,昨夜支將軍又往那小人去了。」
程遐正打算繼續工作,聞言不「呃」了一聲,仍然一手提筆,一手扶簡,卻側過臉來問道:「他們究竟在談些什麼?」
曲彬搖搖頭:「不得而知也。」
程遐雙眉一擰,兩道眉心幾乎連了一線,隨即「啪」的一聲就把筆給撂下了:「那小人病可痊癒了麼?」
「據簡至繁說,前幾日便已無礙。」
「既然如此,為何還不肯來拜我?每與武夫夤夜談,他究竟想做什麼?!」
「或許是……」曲彬倒也曾經考慮過這個問題,當下便將自己的推測向程遐合盤托出,「張公臨行前,曾請支將軍好生看管那小人,據說他並非真心降附,可能會想要遁逃……那小人倒也識相,這幾日只偶爾出院,也不過在兵卒監視之下,於門前街上游散而已,絕不超出五十步。或許因此而不敢遠出,以致於疏忽了前來拜見司馬吧?」
程遐邊出一淡淡的冷笑:「果真如此乎?」隨手一指:「墨封,卿去傳我之命,速喚他前來相見。」
曲彬趕拱手領命,正要出去,就聽後又是「啪」的一聲,原來是程遐把才剛寫完的竹簡狠狠地拍在了案上——「此如此難用……吾今已不慣書簡寫牘矣。可恨紙張本便不足,簡道卻又領去與那小人!墨封,卿往那小人居,看有未曾用過的紙張,一併與我搜檢來!」
「末吏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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