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並非全然沒有騎過馬，但此前不過偶爾乘，由奴僕牽著韁繩，緩緩而行罷了，從來也沒有自己親自駕馭過。這回裴該先扶上馬，牽著走了半圈，看似還算穩當，可是等把韁繩一到裴氏手中，當即手足無措，連整個都變得僵起來。裴該低聲，說支屈六說了，這匹小牝馬沒什麼脾氣，姑母可放膽騎乘，隨即瞥一眼支屈六，就見對方正側著頭跟一名小兵低語，貌似並沒有關注自己，於是把聲音繼續低，說：

「若不能悉騎乘之，如何得虎口？姑母勉之哉！」

支屈六跟那名小兵說了沒幾句話，就一臉不耐煩地站起，步出轅門之外。大概在裴該衛護下，裴氏七扭八歪地又繞場半圈以後，支屈六才始返回。裴該遠遠瞧著，就見那糙漢鎖著眉頭，一臉鬱卒，抬起頭來向自己，似乎想要近前，又似乎還有點兒猶豫。

裴該心說這是出了什麼事兒了？貌似和自己有關啊。於是朝裴氏使個眼，將之攙扶下馬來歇息，自己轉走到支屈六面前，問他：「將軍有話要對我說麼？」

支屈六撇撇，囁嚅頃，突然間一抱拳：「確實有事，還請裴先生相助一臂。」

「將軍儘管直言。」

「潁又遣人來了……」

潁縣就在許昌正東方五六十裡外（其實潁才是後世的河南省許昌市市區所在地），不久前孔萇才剛率軍駐。此前石勒在寧平城擊破晉師，隨即凱旋許昌，留下孔萇收集和運送資，等孔萇歸來的時候，石勒早已經發兵北上，去攻打了。孔萇與支屈六相同，也是過往的十八騎之一，但論起石勒的信用程度來說，又遠遠超過了支屈六，而可與蘷安、桃豹、支雄等並駕齊驅。所以他恥在支屈六之下，既然支屈六命留後，鎮守許昌，孔萇就只是把資運送過來，自己不肯城，轉道去屯紮在了潁。

問題石勒凱旋的時候，把糧草大多先期運走了，孔萇奉命搬運的都是些旗幟、綢緞、甲杖之類，飢不能食，所以他駐潁之後，便遣人來許昌向支屈六索要糧餉。本來石勒軍中糧食也不富裕，好不容易擊敗晉師，略有盈餘，但隨即北向，這一仗又不知道要打多久，所以程遐量為出，只核算出了足夠一千人馬吃用一個月的糧秣，打算給來人帶回。但潁來使卻一腆，一撇，說你這啥意思，打發乞丐哪？這連個零頭都不夠啊！

來人說了，孔將軍本部確實只有一千人馬，但為了運送資，到各鄉各村去搜羅民夫，臨時又拉上來兩三千人，等到了潁一琢磨，若放他們回去還需要給路費，軍中正好缺人，乾脆，全留下來得啦。再加上潁本來就駐紮有數百兵丁，這裡外里加起來將近五千人哪，你給這麼點兒怎麼夠？！

本來支付潁糧秣，在支屈六和程遐看來，本不算什麼大事，因此二人都沒有面，只派了一名小吏前去支應。小吏聽了來人的話，當即分辯，說對啊，我們確實知道潁本有守兵，可潁也本有糧草啊，我們只是給你們補上缺額罷了。好吧，既然將軍您說又多招了兩三千兵，那你給個確數吧，需要多，我們再準備。

來人當即出手掌來：「需糧五萬斛，草一萬石！」

小吏當場就驚了：「此非一萬軍兩月之需麼？如何吃得了那麼多？」

來人把眼珠子一瞪，說俺們孔將軍可不跟你們支將軍似的，只知道躲在城裡空耗糧食，潁川郡以及東面的襄城郡，還有很多地方沒能掌控住，那都得派兵去打，就算不攻城拔寨，宣喻農村，徵召新兵，總得需要糧食啊。孔將軍打算起碼再多召五千人，以防郡公攻打不順利，咱們還能給增派援軍前往——所以十萬斛糧、五萬擔草那都是的，防著你們算不過來賬，所以先要這個數而已。

當然啦，這些都只是借口罷了。潁川、襄國兩郡常被兵燹，田野荒蕪，十室九空，哪兒那麼容易拉出五千新兵來啊？百姓無食，泰半跑散，但凡沒走的，必然邊多還有點兒存糧——多為世家屯堡——先不說石勒就沒讓孔萇去徵兵，而孔萇就這點點兵馬是不是能夠順利打下屯堡來，他只要打下來，必有進項，哪裡還用著得再向許昌討要糧秣呢？

孔萇純粹想趁著石勒和張賓不在，而支屈六又不住自己的機會，多吃多佔，也趁機擴充自己的勢力而已。

就這樣，一個強要，一個不肯給，兩下當即產生了衝突，那名小吏竟然差點兒被孔萇的部下給活活打死，好說歹說，才在自己許可權範圍多添了三糧秣，說我看您帶來的人也不多，先運這些走，以後再說吧……

所以還不到半個月，潁就又派人來了。

關於孔萇討要糧秣之事，裴該早就聽大的簡道提起過，但並不了解詳細，當下聽支屈六說潁又來人了，當即笑道：「孔將軍要多糧秣，按數支付即可，有何難？」支屈六說難就是咱們許昌也沒多餘糧啊，還得防著前線戰局拖延，要陸續往中運送，孔萇獅子大開口，怎麼可能按數支付？他那個數就是虛的，稀得跟薄粥一樣，全是水分，我命留後，可不敢開這個口子。

裴該聞言，略略皺眉，就問：「前日孔將軍遣使來索要，聽說險些毆傷人命，為何將軍不肯出面回絕？」

支屈六嘆了口氣，說當時我正忙著整備軍，這糧秣核算一直就不關我的事，所以事後才聽說……

「為何程子遠也不肯面？」

支屈六說他當然也有理由，不過我估計——「彼畏懼孔將軍也。」

裴該說好吧，上回的事兒暫且不論，那麼這次呢？既然有人向你稟報了，那你總可以出面拒絕對方了吧？支屈六原本黑黝黝的臉膛竟然難得地微微一紅，隨即低下頭去，囁嚅道：「據說此番來使，乃是孔蕢……」

裴該聽了這話，差點兒笑出聲來，但他趕克制住了咧的衝，再次問道：「程子遠呢？」

「正巧出城去修葺道路了……」

「那麼是誰勸將軍來請我相助的？」

「是曲彬。他打恭作揖，說自己是不敢去回絕的，上回便有人被打了，故而手下吏目也都不敢從行。他說裴先生是大才，或許能夠相助於我……」

裴該微微一笑：「是害我也——將軍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草船借箭的故事嗎？」

——————————

諸葛孔明草船借箭，這本是小說家語，漢末三國歷史上兒就沒這事兒，但此前裴該為了向支屈六吹噓諸葛亮如何了得，就也把這子虛烏有的事給講述了一番——他連彈琴退兵都講了，更何況草船借箭呢？

裴該問支屈六，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故事嗎？周瑜假意缺乏箭支，請諸葛亮去督造，實際是想謀害諸葛亮——這回也是一樣，分明程遐趁著潁來使的機會，設圈套想要我往裡鑽，難道你就瞧不出來麼？

支屈六愕然道：「程遐害裴先生？這是為何？」

裴該笑道：「無非妒嫉耳。當日主公許我『君子營』副督之職，據說便為程子遠、徐季武所阻……」支屈六說那倒不能只怪他們兩人，終究裴先生您初來乍到，又寸功未立，誰都不清楚你可智比諸葛……就連張孟孫先生也是持反對意見的。

裴該聞言，不暗笑，心說我就知道——張賓啊張賓，這筆賬先給你記下，咱們日後再算。雖說他兒就沒想過要在胡營久居，更不會覬覦那什麼副督的職務，終究張賓當面扯謊，暗中給同僚扎針，這讓裴該相當的不爽——你當我是傻的麼？

但是他輕輕搖頭，暫將此事拋諸腦後，繼續對支屈六解釋說：「程子遠前使曲彬來召我，態度倨傲，為我所逐，必然懷恨在心。此前他請將軍付我匠營賬目，期以三日核算完畢，其中多有，便是想看我的笑話。天幸裴某學過算賬之，未能使其得逞，因此潁遣孔蕢來，他便故意避去，卻使曲彬懇求將軍來向我問計……

「我又能有何計？不過允之、拒之兩道而已。其實以我的本意，是想要應允孔將軍的——以我的估算，主公此番攻，最多三個月，必能功，軍中所攜，不可能連三個月的糧草都沒有，還需要從許昌再千里資運吧？」

支屈六聞言，不雙睛一亮：「果然嗎？！」

裴該說果然——我應該沒有記錯，而歷史也不至於在這個節點上產生太大的變——但這不重要啊，重要的是——「糧秣皆由程子遠調度，他特意避開，必然只留下極量以資供潁，其餘的閉鎖於府庫之中，誰敢擅？我若允了孔蕢，過後又拿不出來，當如何？將軍固然可以留守之許可權，開府庫取用糧秣，但等程子遠歸來，必然當面責備將軍——曲在將軍，如何應對？」

支屈六一擰眉，說若真如此，確實其曲在我——我還能怎麼辦啊，他罵也只好忍著唄。

裴該說對啊——「則是我的謀劃，使將軍辱，即便將軍再如何海量寬宏，其於裴某，難道便能毫無芥麼？是程子遠見將軍與我親善，故離間之也。」

支屈六說那倒也不至於，既然裴先生您判斷主公三個月便可攻克，許昌不必再存留接濟前線的糧草，那為了同僚間的和睦，就給足孔萇好了。

裴該雙眉微微一挑，笑著問道：「我說三月，將軍便信？倘若我判斷不確，半歲都攻不下，到時候主公遣使來要糧，將軍是自剄贖罪啊，還是獻出裴某的首級去哪？」

支屈六「嘖」了一聲：「裴先生何出此語……」你要不補充這幾句，我還真就信了你說的三月可破，你這一找補……那我還真沒膽子照辦哪——「非支某不信裴先生，但若壞了主公大事，即百死也恐難贖罪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