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二十八章、冠華族

裴該撥轉馬頭,用后心朝著孔蕢,就覺得後背皮一陣細微的刺痛,心說原來這就「芒刺在背」啊,我還是頭回應到……對方若突然間暴起,一刀劈將過來,我真是躲都沒法躲,必然喋當場。直到他在自家馬蹄聲的間隔里,約聽到背後雜沓的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這才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靠好危險,可是為什麼……也刺激的?

馬行不遠,突然間從路旁跳出一個人來,一把便按住了裴該的馬頭,連聲道:「裴先生好威風,好煞氣!」

裴該定睛一瞧,原來並非旁人,而正是支屈六——原來你丫一直跟附近貓著聽來著吧?想不到濃眉大眼一條糙漢,也能做出這種事兒來,你得多怕你媳婦兒,多不敢直面你大舅哥啊?當下故作鎮定,微微一笑:「不過借主公之勢,以恐嚇之耳。」這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有點兒啞——剛才喊太大聲了啦。

支屈六不等裴該下馬,就朝跟在馬後的裴熊和小兵都使個眼,然後手帶裴該的馬韁,緩緩扯開一段距離,避至道旁。裴該不明白他想要說什麼,等馬一停,就匆忙翻而下——這不能跟面對孔蕢似的,始終高人一頭講話,我又不想辱支屈六,便不可行此等無禮之事也。

就見支屈六雙目炯炯,似乎有芒要出來,他湊近一些,低聲問裴該道:「主公曾經因為裴先生之故,鞭笞蘷安,此事可實有麼?」

裴該說確實啊,我沒編瞎話——難道你沒有聽說過嗎?

支屈六確實沒有聽說過,因為這事兒石勒沒有對他們說,蘷安也不會主跟人提,至於當時在旁邊兒解勸的其他將領,份全都不如蘷安,也不敢故意宣揚,以暴蘷安之丑。當然啦,世間沒有不風的牆,遲早會傳得盡人皆知,問題無論石勒還是蘷安,以及當日在場的兵將,全都在許昌呆了沒幾天就又啟程上路,奔去了,小道消息還沒來得及傳布開來。

支屈六連聲詢問裴該,說細節是怎樣的,蘷安究竟挨了多鞭子,他臉上是什麼表,你跟我說說唄。裴該略略一咧:「當時我在營外……」他沒說自己是逃的,說不在營中,但隨即想到……蘷安因為找不見自己的蹤跡,導致挨了石勒一頓鞭子,那支屈六有此前車之鑒,會不會從此不敢錯眼地要盯著自己啊,那多難哪,於是急忙補充道:「主公問起我的行蹤,蘷將軍難以回答,因此被鞭——我又未曾親眼得見,如何知道細節?」

放心吧,你不用一直盯著我,只要大致關注我的行蹤,知道我呆在哪兒就了,不會挨打的。

他看支屈六的表,眉吊著,扁著,似乎顯得有些憾,不由得問道:「支將軍與蘷將軍有怨乎?」我看你想知道蘷安挨打吃癟的細節啊,為啥呢,你跟他有仇?

支屈六「嘖」了一聲:「為彼是匈奴,向來輕賤我輩……」

裴該心說原來如此,你是雜胡嘛,當然會被人瞧不起。

所謂「五胡華」的「五胡」,那是要到半個多世紀后才有這種說法,前秦天王苻堅曾經怒斥姚萇,說:「五胡次序,無爾羌名!」後人據此考證,當時可能存在著某種胡人代興的圖讖——因為苻堅向來信這個——從匈奴的胡漢開始,然後是羯趙、氐族的前秦、羌族的後秦,最後是鮮卑族的北魏。所以「五胡」就是指的匈奴、羯、氐、羌和鮮卑五族,至於苻堅說「無爾羌名」,大概意思是雖然羌人會代氐人而興啦,但圖讖上兒沒有你姚萇的名字,你丫不配!

所以說這年月還沒有「五胡」一說,而可以稱之為「諸胡」,並不僅僅五個。其實「胡」既可以作為北方各數民族的統稱,也可以僅僅指代匈奴族,匈奴之外的胡人則習慣上被稱為「雜胡」,除了後來的「五胡」外,還包括了月氏、烏桓、羌渠等很多種群、族類,語言和生活習慣並不完全相同。匈奴人曾經雄踞大漠,後來附被漢朝封為單于,劉淵又以匈奴族為本建號稱尊,所以匈奴人天生就覺得比其他胡種要高上一頭——不賣他們面子的,大概也就只有新近稱雄北地的鮮卑人了吧。

其他什麼羯、氐、羌之類就沒有鮮卑人的傲氣,也會覺得自家份低於純種的胡也即匈奴人。虁安就是這種純種的胡,支屈六則是月支人,屬於雜胡,虁安瞧不起他很正常。至於孔萇、孔蕢,乃是石勒本族的羯人,既在石勒軍中,蘷安起碼不敢對羯人頤使氣指——雖說其實羯人即便在雜胡當中,也屬於地位較低的小部族。

怪不得呢,支屈六會對蘷安暗存怨懟,一心想瞧對方的笑話……

裴該正這麼想著,就聽支屈六又問:「裴先生此番嚇退孔蕢,但若孔萇再遣人來問罪,如何?」裴該笑一笑:「山人自有妙計,將軍無需擔憂。」

其實他不覺得孔萇還會有什麼問罪之舉,因為那傢伙他是親眼見過的,此外其人為胡營大將,相關傳言他從簡道和支屈六口中也聽過不,深知孔萇狡貪婪,遠非孔蕢之流可比。一方面孔萇知道石勒招攬自己的心意有多誠懇,不大可能願意正面跟自己起衝突;另方面自己既已當面喝破其「悖逆之舉」,那他再索要糧草,就是坐實了存有謀叛之心了吧。

你索要、囤積那麼多糧草,是打算造反嗎?我說這話之前,你可以撇清說自己兒就沒想到這一層,我都已然把話撂這兒了,你還敢繼續干,那不是明目張膽地擴充自家勢力,想對石勒不利麼?孔萇既然猾,必然不會上這種圈套,否則就連石勒都難免會對他起疑心。

再者說了,孔萇再遣人來,遣誰來?派孔蕢過來,我贏過一回就不怕第二回;派別人過來——支屈六你這回不能再了吧,你還能有幾個舅子?而倘若孔萇親自前來,支屈六和程遐也都不好意思再不面,不可能你們繼續把我一無職之人頂在前頭吧?況且孔萇若想來許昌,他早就來了,不就是怕被支屈六以留守之職他一頭,讓他面子上下不來麼?他真能氣恨到理智全失,親自跑來興師問罪不嗎?

所以裴該很坦然地表示:不用怕,再有什麼事兒還是我幫忙扛著。支屈六連聲致謝,裴該隨口就問:「曲彬何在?」

支屈六笑笑:「我已鞭之矣……」想要離間我和裴先生之間的關係,這事兒可忍不了啊。教唆犯程遐作為我的副手,負留後民政總責,不便下手,那實際的執行者,跑我耳朵邊兒上來遞小話的曲彬,就沒那麼容易讓他過關啦——「可要拖來裴先生驗看?」

裴該擺擺手,說不必了——「無得污我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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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屈六其實沒曲彬幾鞭子,終究份屬同僚,又不是自己直屬部下,就不便施以重罰。他並不怎麼在乎程遐,,但正經「君子營」督是張賓啊,若自己沒跟張孟孫通聲氣便將其屬吏打個半死,張賓就真能毫無芥嗎?況且支屈六又一向敬重張賓先生。

所以也就在裴該拍脯頂上之後,支屈六跟後面遠遠綴著,結果瞧見曲彬也背著手蹩過來了,當場是氣不打一來,出鞭子就給對方上來了三道狠的:「滾,無恥小人,休讓我再見到汝!」

曲彬忍著痛是抱頭鼠躥啊,趕去找簡道幫忙理傷口。其實傷口不深,因為有服擋著呢,但他原本一件好好的綢衫卻給破了好幾道大口子,連補都不好補,這幅狼狽模樣想必落在了不人眼中。曲彬是又又氣,但還是不敢疏忽了程遐的吩咐,趕派人去瞧瞧裴該的下場。

誰料想裴該三言兩語,竟然就把孔蕢給嚇跑了,沒能比他曲墨封更丟人,兩相對比,曲彬更覺臉上火燒一般,乾脆就躲在家中,暫且不敢出門去見人了。等到當日晚間,程遐返回城,親自登門來瞧他的傷勢,曲彬這才流著眼淚,得以一吐心中的怨憤——

「想我堂堂冠華族,竟為一雜胡所辱!此仇不報,枉為人也!」

這時代讀書人往往會自稱為「冠華族」,「華」代表中國人,「冠」則是縉紳之意,後來到了唐朝,孔穎達在《春秋正義》中解釋得更加清楚:「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謂之華。」本來中國人就瞧不大起胡人,讀書人又瞧不起大老,石勒軍中文武之爭也相當激烈,若不是還需要武夫幫忙打仗,估計那些「冠華族」早就把他們踩泥坑裡去了。如今豬狗不如的雜胡武夫竟然敢毆打、冠華族,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不過曲彬說這話的時候就沒想過,其實石勒也是「雜胡」,也是武夫,冠華族屈而事之,又算不算蒙辱呢?而石勒既然是雜胡武夫出,他平常又會向著哪一方更多點兒呢?曲彬之流其實日常每胡人之欺,只是若事不大,他們就會本能地「寬宏大量」,原諒了那些自己暫時還不了的沒文化的下等人……

從來漢心態就是:太君你可以辱我,但請別太過分。

程遐拉著曲彬的手,連聲致歉,說都是我謀劃有失,致使墨封辱……「雜胡云雲,休再出口,待異日我等輔佐明公平定天下,冠自然榮升天宇,不文武夫踐於泥塗。於今還當忍為是。」

曲彬說這不用問啊,肯定是裴該說了我什麼壞話,所以支屈六才會拿鞭子我——「今又使那小人僥倖逃,未知司馬尚有何計?」

程遐鬆開手,手捋鬍鬚,眉頭微微一皺:「其事我已知之——墨封以為,那小人是僥倖得的麼?」不等曲彬回答,他又問了:「彼雲曾謀刺明公,明公不之罪,后又連累虁將軍為明公所鞭笞,果有其事否?」

曲彬一攤雙手,說我不清楚——「得無誆言,用以嚇退孔蕢的麼?」

程遐微微搖頭,隨即就說了,那墨封你就好好休息吧,我準你幾天的假——至於對付那諂小人,且容我再深思慮,籌謀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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