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二十九章、前倨而後恭

那天裴該辭別了支屈六,帶著裴熊返回住,大門才剛闔上,蕓兒便來傳裴氏之命,要裴該前往正室相見。果然一見面,裴氏就問:「文約又為胡人做何事?我見支屈六神躊躇,得無其事甚難麼?如今事可終了了麼?可有損傷?」

裴該急忙拱手:「有勞姑母掛念——其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然事已終了也,侄兒並無損傷。」

他原本對裴氏並沒有什麼親,這不僅僅因為靈魂並不屬於此世,即便軀殼中仍是舊日裴該,終究裴氏不是他的嫡親姑母,又早早地便嫁去了司馬家,雙方往往經年也難得見一次面,哪來的親可言?維繫二人關係的只有禮法,兒就沒有什麼

當日裴氏甘冒風險,來救裴該,為什麼肯這麼做,裴該真是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或許古人對於家族、眷屬的依要大大超過現代人吧?河東裴氏諸支,最煊赫的便是長房裴潛直至裴頠,以及三房的裴徽諸孫了(也包括東海王妃裴氏),但裴徽的孫兒如裴苞、裴盾、裴邵、裴憲等等,大多數擔任地方藩王幕府,偶有中朝,也皆散職而已,裴頠可是做到門下侍中,擔任過宰相的。裴頠位既尊,名復盛,加上為司馬倫、孫秀所害,海咸傷其冤,那麼救援其孤或許就是至高的道德規範吧——況且他又是裴家的前任族長。

倘若當日裴氏救下了裴該之後,希能夠與這個侄兒一起落跑,裴該還不會有多,但裴氏隨即便去了,生怕自己一個婦人拖累了裴該逃亡的腳步,這真是把生的希讓給別人,把死的危難……甚至有比死更可怕的命運,留給了自己。裴該天生就不了這個,不了生他人恩惠而無從答報,更不了別人為救自己而陷險境,所以在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他才會停下逃亡的腳步,假意投胡,專為保全裴氏的命和名節。

但是到此為止,他對裴氏也僅僅出於恩之心罷了,別無他想。直到客居於許昌城,裴氏幾次三番召自己去問話,初時尚存些許慍怒之意——誰讓你跑回來自污名節的——久之卻只剩下了關心。雖然裴該考慮到,裴氏對自己的,可能還包含有一定的倚靠之意,但主應該純出於長輩對晚輩的同族親,裴該不是冷,自然不會無

好比說這次裴氏召喚他來,先問:「又為胡人做何事?」但隨即就問了,支屈六要你做的事很難嗎?你能夠完嗎,會不有危險?關切之意,溢於言表。裴該聽了,不有些鼻酸,急忙打個哈哈遮掩過去了。

既如此待我,我必保其一生平安喜樂!只可惜雙方雖不同輩,年齡相差其實也就十歲左右吧,按照此世的觀,裴氏已徐娘半老,放在後世可正當青春哪,裴該實在沒法把當長輩來看待……還是把姐姐吧,心庶幾可以接

他從裴氏面前退下,來到院中,坐在胡床上嘗試梳理今日這場冒險,以總結經驗教訓。可是坐了還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聽見有人門——並非旁人,乃是支屈六又跑來了。

裴該奇怪,這太還老高的,未至黃昏,你怎麼來早了?有何要事啊?結果雙方見了禮才剛讓進室,支屈六忙不迭地就問:「請教裴先生,日間所說『紙上談兵』,究竟是什麼故事?」

裴該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微微苦笑,說好吧,還真不必擔心你沒有古事可聽——咱們就先從列國爭雄,秦、趙大戰開始說起……怎麼,你知道秦朝?那你知不知道,趙國本為秦之大敵?說起趙國,得先講講『胡服騎』的趙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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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統率主力離開許昌北進,是在這一年的四月中旬,大約兩個多以後,這一日裴氏姑侄又在馬場練習騎。裴該終究年輕,人也聰明,加上他這段時間雖然沒去那些「石鎖」,也利用前一世聽來的鍛煉方法,每天時間在院中做、跑步、仰臥起坐什麼的,力有所提升,所以騎可以說已屆小

當然啦,這小是指著馬鞍,牽著韁繩,不但能夠行走、緩奔,就算坐騎縱蹄疾馳,一兩刻鐘里他也不至於隨便就掉下來。至於鬆韁繩,全靠雙控馭坐騎,乃至於手執械,馬上搏殺之類,支屈六當是小兒科,目前的裴該卻仍然連想都不敢想。

所以支屈六不再指點他——徒弟既已門,最終能夠達到多高就,就全靠自己的勤學苦練了,師父不再幫得上忙——只是按照習慣仍然在旁邊兒監視著,隨便鋪開一塊氈墊,盤膝坐在上面,一邊端著酒碗啜飲,一邊聽屬下奏事。

裴該和裴氏並騎平治,才剛跑了兩圈,裴氏便已然骨了,被迫要下地歇息片刻,裴該仍然高踞在鞍上,正在琢磨是不是再繼續跑幾圈,忽然眼角一瞥,就見從場外施施然踱進來一名文士。

裴該雖然從來都沒有見過此人,但常聽簡道和支屈六提起他的外貌,故而大致可以猜測得出——這就是程遐程子遠了吧。只見程遐大搖大擺來到支屈六旁,隨即從懷中掏出一張牘版來,高聲說道:「方面,有信使到……」

裴該忍不住就勒停了坐騎,並且翻下馬,距離支屈六和程遐也不過一丈多遠,聲息可聞。就見支屈六一彈跳將起來,急切地問道:「難道是戰事有變?」

程遐斜斜地瞥了一眼裴該,隨即將牘版遞給支屈六。支屈六卻並不手去接,略顯尷尬地撓撓頭:「我識不得幾個字,子遠直接複述容可也。」隨即朝裴該一招手:「裴先生,過來吧。」向程遐介紹說:「這位便是主公新近招攬的裴先生,二位是否尚未見過面?」

程遐仍然斜瞥著裴該,卻並不行禮,只是對支屈六說:「上月底,呼延前軍(前軍大將軍呼延晏)便已率軍抵達,晉軍十二戰皆北,丙戌日克平昌門,旋因後繼未至而退。本月初各路大軍皆至,丁酉日,王征東(征東大將軍王彌)與呼延前軍克宣門,南宮,升太極前殿……」

支屈六著雙手,一邊笑一邊打岔道:「那麼多話,子遠只說已克,不就得了?可惜,是王彌和呼延晏先進的城麼?主公還是未能搶到首功啊……」不等程遐回話,他忽然間朝向裴該,大了起來:「裴先生說三月必克,果然神機妙算,無有不中!」

裴該淡淡一笑,也不去接他的話茬。程遐卻不微微一驚。

支屈六隨即再轉向程遐,急切地問道:「晉主呢?是死是逃?」

程遐提高聲音說:「好教將軍得知,晉主奔長安,途中為我軍所執,已階下囚矣。」一邊說著,一邊又拿眼角餘去瞥裴該。

聽說終於攻,擒獲晉帝,支屈六不勝之喜,連連鼓掌:「好,好,今日要大排宴席,好好慶賀一番!」裴該倒是波瀾不驚,只是略偏轉臉,遠遠地正在馬場角落裏歇息的裴氏,心說大概沒有聽到吧,若是知道西晉將亡,不知道會做何等表?好在有輕紗遮著臉呢,即便再惶恐、哀慟,旁人也瞧不出來……

正這麼想著,就聽側面想起話語聲:「卿為河東裴文約乎?久疏問候,還請恕罪。」轉過頭來,就見程遐面含微笑,正朝著自己拱手作揖呢。

所謂「手不打笑面人」,況且裴該和程遐一直隔空放炮,並沒有當面撕過,所以見到對方以禮相待,裴該也自然而然地還了一揖:「子遠是前輩,合當我前往拜會才是。」當然啦,這只是客套話而已,兩個人全都口不應心。

程遐邁前一步,竟然出手來,攬住了裴該的胳膊:「支將軍既雲今日排宴,文約自然也當出席,我要敬卿一杯,以謝前日相助審理公文之勞,哈哈哈哈。」隨即捻須大笑起來。

裴該輕輕掙對方的手,也只得以淡淡的笑臉相迎:「且待我先送姑母回去安歇,再來討擾子遠的酒吧。」他心裏奇怪啊,此人為何前踞而後恭?他究竟是憋著什麼壞呢?

程遐確實想憋壞來著,問題那麼多天一直就沒憋出來。他自視甚高,原本「君子營」中只佩服張賓一人,就連名位相若的徐,他也未必放在眼中,故而此番肩負副留後的重任,他是大事小一把抓,幾乎忙得都沒時間睡覺——比起當年的諸葛孔明來,恐怕也不遑多讓。所以了,哪兒還有時間和力總去給裴該下套兒?

既然已經失敗過了兩次,好比臨陣嘗敵,知道對方不是好相與的,那麼除非經過長期籌謀,且有了必勝之機,否則程遐不會再輕易出手。等到這次接到傳來的公文,來馬場報給支屈六知道,他當然知道支屈六為何會呆在這裏,知道裴該必然在場,於是在路上就想,那小人得知晉室覆滅、晉主被擒,他又會做何等表呢?

所以在彙報的時候,程遐一直眼觀察裴該的神,希能夠察其,進而窺探其心。結果大大出乎程遐的意料之外,裴該那是徹底的雲淡風輕啊,彷彿完全不關他的事似的——喂,你數月前還是晉臣,知道都城被克,皇帝被擒,難道就連一一毫的哀傷都沒有嗎?起碼你也得出點兒震驚的表來吧?

即便因應大勢,這回胡漢軍圍攻勝算極高,就連裴該自己都推算說三月必克,但真能逮著晉帝,這是此前誰都不敢奢的事。晉帝若是跑了,大可遁關中,那裏還有數萬兵馬,則胡漢方面不能說竟了全功;而晉帝一朝被擒,即便各路晉軍再擁戴一兩位繼承者出來,聲也難以復振,胡漢軍接下來可能就只有一些犁庭掃閭的收尾工作要做啦,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這麼大的事兒,你竟然毫無?這人是傻的嗎?

裴該終究年輕,可能不夠,但絕對不可能傻——否則石勒招攬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笑話。程遐雖然不了解裴該,但卻了解石勒,相信石勒肯延攬「君子營」的,未必是什麼大才,但也絕不會是白癡、花瓶。所以揣測裴該的這種表現,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他已經對晉室失了,他是真心降順石勒,所以關注石勒是否在此戰中立下了首功。而既然石勒並未能搶先進城,首功被王彌、呼延晏所得,那麼是否拿住晉帝,又有什麼區別了?一如清風之拂馬耳也。

先前裴該口出「主公」一詞,程遐和眾人一樣,只當他是諂小人,沒怎麼太過關注;後來知道這詞兒是有所本的,是自己見多怪了,又聽說張賓臨行前關照支屈六,要好好看管裴該,就認定此人降意未堅,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石勒所拋棄。所以他才敢制裴該,想要殺殺對方的狂傲之氣。但如今看來,是自己想岔了,裴該既是真心降順,石勒回來后必然加以重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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