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第2章 王門北傖,豬脬也

沈充三十歲許,正當壯年之時,戎甲在,更添威武。他正滿懷壯烈與妻話別,不意兒子衝進廳中,待聽到沈哲子的話,神態頗為不悅:「長者說話,小孩子不要鬧,還不退下!」

「夫君,雀兒他大病初癒,許是又犯了癔癥,稍後我就帶他去觀里請吳先生細細調養。」

夫人魏氏唯恐沈哲子責罰,連忙上前要拉起沈哲子。

沈哲子這一世小名青雀,青雀是道教瑞鳥,三吳士庶多信天師道,以此為小名,寄託了父母對孩子的好期許。所謂去觀里請先生調養云云,便是要去沈家世奉的青羊觀請道士狠灌符水。

生死攸關時刻,沈哲子沒有破除封建迷信的閒逸緻,只是以頭叩地,對老爹疾聲道:「父親興兵助逆,大兇之局,庶幾家門不存!兒為人子,當生死相隨,年難持兵戈,惟以報親,共赴黃泉,不讓父親一意而孤行!」

沈充聽到這話,神更怒,這怒火卻轉移到夫人魏氏上。最近幾年,他事務纏有在家對兒子言傳教的時間,這一次還是得知兒子病危才撥冗幾日回家看。雖然他對兒子不親近,了解不多,但想來區區一個八歲稚又能懂得什麼軍國大事,竟然能說出這一番話,肯定是出於人授。

「賤婦,我把兒子付給你,你都讓他聽了什麼!」

沈充怒急,前一步,戟指夫人魏氏,雙眼幾乎都要噴出火來。

魏氏被遷怒,正惶恐不知如何應對,沈哲子往前撲抱住沈充小:「我說的話,全是自己思得,與母親無關!父親,您不要再執迷下去了,王氏絕非值得以命相報的英主!您與那種庸才共謀大事,是把妻小宗親置人屠刀下,難有善終!」

沈充聽到這裏,怒極反笑,彎下腰抓起沈哲子:「王大將軍位尊權重,南北人所系,時之英傑,是你這個口尚臭的小兒能夠點評的?」

見沈充面轉霽,沈哲子心下稍安。老實說,面對這個頗傳奇彩的便宜老爹,他心裏也犯怵。魏晉之際士族傳承,家族利益最高,人倫之反而淡薄,對於這個跟隨王敦一反再反的老爹脾如何,沈哲子還真不是很清楚。這也是他猶豫良久,實在拖無可拖才橫下心來賭上一把的原因。

「有志不在年高,無謀空長百歲。王敦之類,厲而膽薄,形如豬脬,其勢雖大,難一錐之力,之則氣泄,大事難!」

為了說服這個認定王敦的老爹,沈哲子也是煞費苦心,一字一句斟酌良久,現在橫下心攤開來講,倒也從容。

沈充聞言后,臉上怒已經斂去,轉而出沉思之,他拉著兒子踞坐在案,雙眼灼灼盯著沈哲子。他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但為了振興家聲而奔波,對於這膝下子卻關注不多。如今仔細審視,才發現沈哲子雖然稚氣正濃,但卻面有靜氣,尤其雙眼湛湛有神,絕不像尋常孩一樣頑皮無狀。

然而更令他到詫異的,卻是沈哲子先前那一番話。當今之世,王與馬共尊,其中王敦更是天下矚目的豪傑,權柄聲舉世無雙,有王導坐鎮中樞為援,外有族親王舒、王彬方鎮為犄,稱得上是大勢所趨。這也是為何他一意與王敦同舟,不肯放棄的原因之一。

然而如此大好局面,卻被兒子形容為外漲空的豬尿泡,不屑到了極點。沈充既詫異,而那『有志』之語又讓他頗為驚艷,很想聽聽兒子為何會作此想。沉片刻后,他放緩語調,輕拍著沈哲子後背問道:「雀兒,你告訴為父,為什麼會這麼想?」

「譬如曹劌論戰,一鼓作氣,再而衰。向年王敦挾無匹之勢克建康,一不敢行廢立,二不敢面君上,可知他庸人之下,才不配,不是能決斷之主,若非時勢,難居高位。」

沈充不發一言,兒子此言其實正說中他心裏對王敦的不滿。前年大軍攻建康形勢一片大好,可以說是廢立只在一念之間,而王敦卻怕非議,被人言語瓦解心志,白白錯過大好時機。當時沈充就憤憤難平,私下對同鄉錢言道王敦徒虛名,才止老兵。所謂的老兵可不是稱讚王敦行伍經驗富,在當下的意思跟後世的「廢」「傻X」差不多。

儘管心裏瞧不起王敦,沈充卻自有苦衷。如今的吳興沈氏看似興旺,但其實門第不高,不要說跟那些南渡僑姓相比,就算在江東本地,清也不及老牌的顧陸朱張遠甚。所謂的「江東之豪,莫強周沈」,在那些真正的高門看來,不過一個笑話。

義興周氏三定江南,一門五侯又如何,興廢只在王敦這種僑姓權臣一念之間。正因為親手毀掉周氏門庭,沈充才滿懷危機,依附王敦麾下,希能夠憑藉擁立這種不世之功從而提升門第,使沈家為真正難以撼的高門。所以哪怕心裏瞧不起王敦這志大才疏的北傖,沈充還是不得不阿事之,希籍助瑯琊王家權勢來振興自家門第。

沈哲子見老爹低頭沉,心知有轉機,便又繼續說道:「王敦才不配,這是其一。第二則是天時不利,人和已失,向年起事,朝廷並無可用之兵。年初高平郗公朝,京口流民為兵者已經可為朝廷所用,行大事的最好時機已經錯失。」

所謂高平郗公,乃是后渡江的北方士族郗鑒,最為後世所知乃是「東床快婿」這個典故,郗鑒就是故事的主人公王羲之的便宜老丈人。因為渡江太晚,沒能在東晉朝堂上搶佔政治優勢,但其所有的力量同樣不容小覷,那就是其掌握的流民兵。

冠南渡,除了那些門閥世家,最多的還是流民,其中便有聚眾而起的流民帥,譬如聞起舞的祖狄。這些流民帥雖然擁兵不,但因為不屬瑯琊王氏為中心的士族圈子,所以以往朝廷都是小心提防,不敢調用。但郗家的到來卻改變這一況,高平郗家既為北地士族,同時又掌握流民兵力量,他們的到來給了朝廷徵召流民兵的途徑。而在歷史上,平定王敦二次叛的主力便是流民兵。

沈充聽到這裏,臉更苦。這個原因他同樣考慮到,早在年初便勸王敦舉薦郗鑒朝為尚書令,尊其位而分其兵,但效果如何卻不敢想。正因如此,他才心存死志,想要在朝廷還未徹底掌握流民兵前行險一搏。

然而接下來沈哲子又陳述的一個理由則直指他心中最為憂慮的況:「王門北傖,披章服之豺狼也!虛名寡恩,無恥之尤!周氏之功如何?三定江南,非其戮力而戰,平三吳,僑姓豈能南渡?因言而誅,功業俱毀。」

聽到這話,沈充神頗不自然。追究起來,周氏破敗還是他親自的手,藉助王敦權勢剪除這一世仇。但通過這件事,他也能看出來王敦的刻薄寡恩,視江東各家如待宰羔羊,而周氏上一代的族長周玘臨終更是對兒子周勰言道:「要我命的是北方傖子,你若給我報仇,才算是我的兒子!」南北積怨,可見一斑。

沈充雖有深慮,只是心裏還存僥倖:「江東兵甲,沈家最盛,若要維穩三吳,大事未竟,他怎敢與我反目?男兒於世,豈能茍活,生不就五鼎食,死則就五鼎烹!非此壯烈,死尤抱憾!」

聽到這話,沈哲子不容。他自以為知歷史走向,能夠為老爹指點迷津,但其實生在當下,老爹對時局的認知未必就弱於自己。只是不甘屈就現實,哪怕豁出命,也要為家族撞開一個新天地!

士庶鴻,如天壤之別。兩晉以降至於南四朝,吳興沈氏從地方上的宗賊土豪一路晉級到士族高門,便是一代代族人們的鬥史。在沒有沈哲子參與的那個歷史上,老爹沈充以死犯險賭命只是序幕,下一幕便是他那個襁褓中的兄弟沈勁日後為了洗刷父輩謀逆污名,死戰

這種懷,或許可欽佩,但沈哲子卻不認同。那個父輩捨命都要追求的士族名分,在他看來是一個最大的笑話,天理難容之荒謬!狗屁的魏晉風骨,狗屁的士族風流,一群尸位素餐的廢為背景的南朝茍安畫卷,皮囊再華里都是令人作嘔!

所以,沈哲子要阻止老爹舉兵響應王敦,在他心目中,已經不只是為了保命,而是保留這一份壯志,用到該用到的地方。在斯時斯地,為漢家脈,他也有壯志,北神州,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中原大地!東晉以降,歷次北伐從無義師,各自別有懷抱。他要窮極一生之力,打造出一支純粹為殺胡虜、復神州、興漢祚的北伐義師!

「青雀,昔年為父對你冷落,不意我兒竟已經有了如此才志。江左未有之麟兒,豈能長於寒庶之門!」

沈充仰頭大笑,將沈哲子攬在懷中,眼中決意更甚:「臨別之時,能聽到我兒一番高論,死亦無憾!你在家安心休養,照顧母親和弟,待為父豹尾凱旋,封妻蔭子!」

說罷,他驀地起,對著廊下低頭垂淚的夫人魏氏深施一禮:「夫人持家有道,教養麟兒,是我家大恩!先前莽錯怪,夫人你不要介懷。我走後,無論能否事,家室都有依託,勿須憂懷。」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卻有些傻眼,沒想到自己苦勸半晌,反而堅定了老爹謀反的決心。古人的腦迴路,果然不同於後世。眼見老爹大笑出門,他將心一橫,決定使出自己倚為殺手鐧的一招:「父親且留步,我還有一件事要跟您商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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