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第18章 北府難為兵
大批的財貨無法攜帶,再做簡后,正式上路時,仍是近千人的大隊伍。
吳興到建康,最便捷的是水路,經吳郡向北至於京口,然後沿長江溯流向西,幾日之間就可到達。但眼下江北流民兵源源不斷開拔過江,這條道路並不安全。
陸路便捷些的,是沿太湖經義興,過茅山然後丹。相對於流民雜蕪的京口,這一條路線乃是吳地舊途,自然要安全得多。
但問題是,義興周氏與吳興沈氏素有舊怨,而沈充年初又誅盡周氏顯宗族人,雙方仇更深。眼下義興周氏借圖興,早有周氏族人周蹇殺義興太守,據羨而收郡縣之兵,此路已經不通。
最終沈哲子他們選擇前往建康的路線,是庾懌提議過吳郡晉陵,然後由晉陵行陸路避開長江一線,直接進建康。
一直被沈充羈縻在軍中的司馬顧颺這一次隨隊出發,早先前途未卜,此人在軍中消極應對,暗藏去意。可是一俟局勢明朗起來,便一掃頹態,整個人風貌都有不同。
從這顧颺前後不一的表現,沈哲子更認清吳郡士人的底,怪不得被老爹評價為華紋配飾。一旦得勢時,有這樣的人依附,可以更添威儀以壯聲勢。但卻休想讓他們禍福同當,患難與共。
隊伍一進吳郡境便遭遇波折,到吳郡鄉人襲擊。雙方激戰一場,終究還是沈家部曲更勝一籌,擊殺對方近百人將之擊潰。
沈哲子被兵尉劉猛率領一干龍溪卒嚴保護,甚至不曾看到慘烈的戰場廝殺。等到戰鬥結束后,他才向指揮兵士打掃戰場的族叔沈陵打聽到遭襲擊的原因。
前來襲擊他們的數百人,皆是張氏私兵,乃是被老爹幹掉的原吳興太守張茂之妻陸氏召集舊部,為夫報仇。
遭遇這種事,庾懌也很惱火。雙方舊怨不提,如今他已經與沈家同流合污,對方竟然還悍然引兵襲擊,分明是不給他面子。因此趁著隊伍修整時,庾懌寫了幾封信,讓顧颺先行一程,送往吳郡各大世家。
憑庾懌的原本的位聲,自然難這些吳郡高門的法眼。但眼下庾懌卻是負大功大名,孤營勸降沈充,兩相聯合便讓人不敢小覷。加上顧颺的刻意渲染,吳郡各世家紛紛做出表示,各自派部曲門生前來迎接隨從護衛。
有了庾懌出頭和顧颺前後奔走聯絡,沈哲子樂得清閑。此行要比上次前往會稽從容,沈哲子乘坐平穩舒適的牛車,邊有數名婢侍照料食起居,並不覺得勞累。
沈哲子所乘的這一駕牛車量巨大,四面皆為活頁,風清日朗時可以平鋪開變一座移的觀景臺,雨起時收攏起來,風雨不。沿路行來他也在欣賞沿途迥異於後世,一千七百年前的吳地風。
只是視野所及,並沒有太多他想象中那種阡陌錯、犬相聞的恬淡鄉野風貌。所見最多便是被高牆圍住,佔地廣闊的大莊園。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山林荒地,河渠沼澤,人煙不多。
當然所謂的人煙不多並不是一片荒涼,只是那種小戶經營的自耕農村舍不多。尤其是在地勢開闊平坦,湖澤、土壤沃的地界,更是幾乎看不到小農蹤跡,完全被大宗族莊園給劃分佔據。
東晉名士風流,士族相承,上至中樞臺省,下至田野鄉間,一以貫之。貧寒之家,寧為大族蔭戶,不做治下良民。附於大族只一家盤剝,但若要獨立籍,既要承朝廷徵收的賦稅徭役,中間又有各級吏的盤剝,還有鄉里豪族的排斥。
沈哲子道途所見,越發深刻到這個時代的無奈。這個君王與門閥共天下的朝代,就像是一個渾長滿腫瘤的蹣跚巨人,外表裝扮的再華,掩飾不了里的畸形病變。就算偶有一個門閥權臣壯大,行廢立僭越之舉,不過是一個更大號的病瘤,改變不了本質。
一行人到達吳郡治所吳縣時,隊伍規模已經擴大到將近三千人,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吳郡士族派來湊熱鬧的子弟或是私兵部曲。而在到達吳縣后,聲勢達到了極點。諸如顧陸高門,盡數排遣宗親族人前來迎接。
之所以造如此大的聲勢,原因有很多,但明面上的理由則只有一個,那就是庾懌孤犯險,迫降萬軍,乃是真正值得傳誦一時的壯舉。由於吳地士人太過熱,一行人不得不在吳縣逗留多日,連場赴宴。
沈哲子也不得不跟在庾懌後,每天都要在宴會上將庾懌這壯舉講述多次。這也是老爹沈充跟庾懌計劃的一部分,要製造輿論力,倒朝廷承認庾懌的功勛,並且為沈家洗從逆之嫌。
連續多日的造勢,誠然將庾懌個人的聲推到一個極點,作為這個傳奇故事大反派的沈充也獲益匪淺。不負恩義,大能容,幡然醒悟,赫然已有國士之風。
雖然自己也親力親為營造聲勢,但對於時人堪稱弔詭的審意趣,沈哲子也實在理解無能。這故事中兩個主角,一個擅離職守,一個造反未遂,居然都了意趣高潔、堪匡危扶難的高士!
大概一個時代,總有其獨有的時代特標籤。但曆數幾千年歷史,東晉時代的風雅無疑是最不合時宜的。
譬如此前戍守北地并州的名將劉琨,其時北地淪陷神州,劉琨孤軍以守飛地,其中艱辛可想而知。時人稱讚劉琨最多談起不是其如何左支右絀,如何苦心孤詣,如何苦苦維持,反而是那所謂的吹笳退敵。
誠然這樣的故事風雅、智謀、傳奇兼,但言必稱之,只有在當下,才能讓人到這種風氣如何讓人心寒。看到那些傢伙說得興高采烈,恨不能以代之,彷彿劉琨在北地經營只是每天訓練鼓吹班子,其餘諸事不問。
沈哲子在不同宴席上聽過幾次后,心裡便暗暗決定,等到日後自己得以執掌大權,哪個腦殘王八蛋再說這種事,就讓他吹著胡笳去北伐,看看能不能那些胡虜收復神州。
雖然心憤慨,但眼下也不得不借重這種風。因為只有如此,才能獲得此行的正當,繼而獲得合法,最終演變定論的事實。
在吳縣逗留幾天後,再上路時,隊伍的規模又擴大幾分。下一站,便是僑人聚集的晉陵。
晉陵地屬徐州,距離有北府之稱的京口已經不遠。而徐州正是沈哲子預想中要給老爹謀求的方鎮備選之一,因此便打起神想仔細觀察此地風人。
可是一俟進晉陵地域,沈哲子才發現他把事想得有點簡單。
如果說吳郡尚是一副耕水鄉畫面,只是失於豪族圈地自。那麼晉陵左近完全可以稱得上四野荒蕪,壑泛濫,雜草叢生,往往要走出很遠的距離,才能看到田野開墾的痕跡。而這些開墾的荒地,也大多集中在拔地而起的塢壁附近。
如果說田地開墾不足是因為南渡時間太短,尚沒有完全鋪開。那麼在這裡也沒有看到大批居無定所的流民,便讓沈哲子百思不得其解。
待找到知人一打聽,沈哲子才知道,南渡之人雖然多,但其中相當大的一部分各有宗族,或是依附大宗。而地方府或是為了防止,或是出於各自利益,也都鼓勵那些大宗接納或是強擄散落的流民收為蔭戶。至於剩下的一部分,則被嚴力約束在舊吳軍屯範圍,止四遊盪。
而這裡的宗族勢力之複雜,也遠超沈哲子的想象。其中徐兗籍僑人最多,有時一座塢壁中便生活著多達四五家宗姓。在此為者,若沒有這些僑人認可的家世背景,絕對堪稱折磨。被鄉民聯合驅逐只是小事,更有甚者被僑民圍攻治所,毆打致死!
原本在沈哲子印象中,這些離鄉背井的僑人應該屬於弱勢群,但只有臨其境,才到那種兇悍暴戾的氣息。一路行來,單他所見便有數起鬥毆致死的惡事件。甚至還有強人於道旁觀,想要劫掠他們的意圖極為明顯。
最終,沈哲子做出的結論是,這些背井離鄉的僑人固有可憐之,但其中亦不乏怙惡不悛之輩,的確應該嚴防死守,絕不能任其向南禍三吳。而如果讓老爹來到這種地方,無異於架在火爐烘烤,本不可能會有任何績。
以吳人而治僑州,除非憑藉鐵強悍手段,徹底摧毀其尚保持的宗族勢力,繼而才懷羈縻,將流民組織徹底掰碎爛分散安置。否則在這片土地上長起來的,只能是高平郗家那種憑此自重卻又困頓於此的門閥,或是北府那種派系林立的軍事集團。
在沒有掌控全局的實力之前,提前將北府這個門閥變種的怪胎打造出來,非但不能完沈哲子的北伐夢想,反而會形較之門閥更強力的鉗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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