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在吳郡時備追捧不同，一行人在晉陵遭遇可謂冷落。儘管此前所造聲勢浩大，但那些僑居晉陵的徐兗士族回應者卻乏乏。

之所以會如此，倒不是這些僑姓士人意趣不同，而是這些家族與朝局糾葛更深，不如置事外的吳地士人超然，可以隨意表達自己的喜好。

畢竟所謂的名士只是裝瘋，瘋到純粹自然的只是數，明白自家老大是誰。庾懌公然挖徐兗頭馬瑯琊王氏的牆角，事跡哪怕再如何激人心，這些人也絕不敢在如此微妙時節上趕著湊熱鬧。

庾懌也深知這一點，與沈充計劃並沒有繼續在此造勢的打算。路過郡治的時候，只是請沈哲子去他家，召集家人擺一場家宴。

潁川庾氏人丁本來很興旺，只是永嘉中分散各地，並沒能聚在一起。如今住在晉陵的，主要是庾懌父親庾琛這一支。庾懌請沈哲子見他家人，也是對沈充予以回應，以示通家之誼。

庾氏莊園位於城外一山坡下，格局類於道途所見，只是規模比之吳郡各家族的田莊略遜，更不要說跟沈家那種大莊園相比。

「我家居清簡，哲子不要介意。」庾懌在牛車上對沈哲子笑道。

「德行兼備，家業自興。世叔有經世之才，名顯於時，家業興旺指日可待。」

沈哲子客氣一句，魏晉士人，除了極個別實在沒有經營之才的甘於貧寒之外，並不諱言營利。就算不為子孫計，單單自嗜酒服散、游飲集會就是一筆龐大的開支。

譬如瑯琊王衍雅不稱錢，喚之阿堵，但其本卻是熱衷斂財。而陳郡謝靈運也是清楚認識到，非田無以立，不只要佔山霸澤，還要講究山水融的周圓之。

庾懌聽到沈哲子的話，會心一笑。若別人說出這話，那只是一句恭維的閑語，然而出自吳地大土豪之口，便意味著真正的實惠。

雖然此行沒能帶上沈充準備的那批龐大財貨，但就隨隊攜帶的一部分饋贈，就已經非常可觀。僕役數十人，駿馬華車數駕，錢絹食糧更有數十萬之巨。這批財貨全都是送給庾懌私人，已經倍於庾家時下擁有的家業，足以讓庾懌在宗族中掌握更大話語權。

沈哲子應付庾懌之餘，也在觀察庾氏莊園種種，藉以了解更多僑居士族的況。

庾家莊園的規模不算小，囊括了左近兩三個山頭，面積足足有近百頃，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山坡貧瘠嶺地，只能種植一些桑麻果樹。由這裡可以看到山坡上斑斑禿地，一些果木樹苗參差其間，想要獲取收益，最也得數年之後。

地勢平坦的耕田分佈在山腳下，都有新墾痕跡，田壟翻起的土黝黑，那是燒荒后的草木灰還沒有盡數被田地分解吸收。面積不大的幾水田禾苗長勢並不算好，條葉枯黃，遲遲沒有穗，可見土地貧瘠，還要養田數載才會漸漸變田，獲得可觀收。

田地中還有僕役在細雨中挖排淤，壯丁之外不乏婦、老邁者，可見人力不足。

由此可以看出，潁川庾氏在政局上雖然是冉冉升起，但影響只限於臺省中樞，並沒有外任方鎮者，家中資財比之吳地寒門地主家境也略有不及。

庾家這種境況，在南渡士族中應該不是個例。

真正深固，影響深遠的一等門第，其實很南渡過江。他們深植鄉里，盤錯節，潛力巨大，有信心無論當權者為誰，只會對其懷拉攏才能維繫統治。

還有一個原因則是山東高門在八王之中並不屬於東海王司馬越一方，對於司馬越的小馬仔瑯琊王司馬睿所建立的南方小朝廷並無歸屬。

所以，南渡士族一般有三個特點，第一是原本門第不高，郡稍遜，第二則是從屬越府，司馬越被石勒幹掉后自然投奔司馬睿，第三在籍貫上以青徐兗豫為多。

南渡過江后，人安全雖然得到保障，但是遠離故土，除了上的煎熬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經濟地位的喪失。

如此大規模的舉家搬遷，又不是公費出差，既拋棄了立之本的家業，沿途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兵災人禍，到達僑居地后還要興建屋舍住所，再厚實的家底也折騰個七七八八。

相對於其他僑姓，庾氏早已南下，避免了兵荒馬的逃竄，尚算從容，仍然家居清簡，可想而知其他僑姓家族是何窘迫家境。

到達庾氏莊園的時候，沈哲子對庾家的貧寒有了一個更清楚的認知。偌大的莊園雖然搭起了架子，但尚有一部分屋舍沒有竣工，所用材料皆為木石原，並沒有什麼雕梁畫柱的點綴。

當然，比之那些不遮、食不果腹的真正貧寒人家，庾家有田產百頃、屋舍眾多，算不上赤貧。但以其兄執掌中樞的權勢，稱得上是後世所說的宰輔之家，世代冠纓，未免就過於寒酸了一些。

庾氏兄弟五人，長兄庾亮與四弟庾冰正在建康為，如今留居大宅的只有庾條、庾翼兩個尚未出仕的。

將近莊園，一幹家人迎出，庾懌卻只看到最小的兄弟庾翼並幾個子侄，卻沒見到三弟庾條，心有些不悅，問道：「序去了哪裡？」

庾翼上前答話道：「三兄不知二兄今天歸家，一早出了門，至今未歸。」

一聽到這話，庾懌更加不滿，他們兄弟幾人，只有這個庾條最浮躁，年過三十尚不思進取，往多浪之人，每日恣游狂歡，半點不知世道艱難，反而不及庾翼這個最小的兄弟沉穩。

不過因為有客人在場，庾懌暫且忍下心中不滿，向沈哲子介紹家人。沈哲子一一上前見禮，並著後的僕從各自奉上禮，同時觀察這歷史上取代瑯琊王氏執政的門閥人風貌。

首先進沈哲子視野的便是庾翼，心不免有些激，他知道庾翼可是在兄長接連死去後作為庾氏頭面人執掌大局，並且率軍北伐。嚴格說來，這是沈哲子見到第一個東晉能夠左右時局的大人。

只不過此時的庾翼年方十八，未及弱冠，自然沒有後來的威儀氣度，看上去英氣，並不同於時下士人追求的那種纖弱病態。

而後便是庾家年輕一輩，其中有庾亮的兩個子，庾懌的一子，還有那個不曾面的庾條的兒子，年長者不過十一二，最小的則只有六歲。

這個年紀還不懂收斂緒，在庾懌監視下一不茍與沈哲子見禮，只是雙眼滴流轉向沈哲子並其後幾名侍，難掩好奇之。至於最大的兩個，大概對時局已經有了一些模糊的認知，向沈哲子的目含輕蔑。

沈哲子自然不會跟這種年紀的熊孩子一般見識，只是將準備給這兩個年的禮品削減一半，一併送給了庾懌的兒子庾曼之。這小子與沈哲子同齡，大概是當著父親的面有些拘謹，態度最為端正。沈哲子也學學老爹豪爽做派，讓他明白跟哥混有好。

庾翼站在兄長後，也在審視這個吳興豪族子弟，察覺到這一點微小差別，眸中不閃過一異。他還沒有跟沈哲子接過，因此看到一個八歲小待人親疏已有方略，不免覺驚奇。

一行人過了門拜會眷，沈哲子雖然年紀小，但也不方便去肆意打量眷，只看到府之中奴婢盡著舊，就連庾懌的夫人飾尚不及自己的侍華貴。

當沈家僕人將幾大車的財貨禮品並僕役送去庾懌所居分房的時候，在庾氏大宅中引起不小的波瀾。庾家世代冠纓，雖然也有鄉里同僚之間迎來送往的應酬，但渡江之後還沒有見過如此大手筆的送禮。

庾懌的夫人笑臉指揮著僕人安置這些禮品，心中之喜悅倒並非全因財貨門，更多的還是欣喜於丈夫在外的顯赫。各房聚居一起，雖然有共產，但這些私人的饋贈自然不需要上繳族中，因此其他幾房的家眷便有嫉妒之。

而後庾府擺起家宴，宴罷后，沈哲子便在庾懌家裡住下。庾夫人倒不因他是南人而有冷落，親自安排沈哲子的起居。不過沈哲子邊有數名侍隨侍，倒也不必太過叨擾。

原本以為只是平靜一夜，卻不想沈哲子剛剛休息下，麻煩便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