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第22章 豫州刺史
江南華在於三吳,吳會核心則在會稽。
晉元帝司馬睿在世時曾言,今之會稽,昔之關中。相對於吳郡、吳興,會稽距離中樞之源最遠,地理上得以安全。同時會稽地域廣袤,多膏田,在三吳之中潛力最大。而且並無傳統意義上的高門把持,相對易於掌控。
雖然會稽僅僅只是郡治,但其地理位置決定,一旦北方有事,便為整個江南的穩定後方,一旦加督諸郡軍事,權柄之重,不遜江、徐,足堪列於方鎮之中。
在沈哲子原本的打算中,就把會稽列為備選之一,因此並沒有召回守在西陵的部曲家兵,以此作為南下會稽的橋頭門戶。
但一方面,他心裡還幻想老爹能坐鎮長江沿線,這樣在地理上接近北伐目標。另一方面,則是會稽士人與老爹並不對付,至今還有萬餘義軍盤踞在那裡,未免加劇衝突,所以才沒把會稽作為首選。
可是等到達晉陵,見識到這裡盤錯節的駁雜局勢后,與會稽士人的衝突反而要容易理一些。
沈哲子深知,在當今局勢下,所謂的民族大義北伐之舉,儘管政治正確,但卻不得人心。自己想要在這時局中立足,最重要的依靠還是家族的力量。而想要獲得更穩固的地位,首先就要把老爹擺在安穩且舉足輕重的位置上,耐心經營。
坐鎮會稽,輻三吳,繼而反扼南徐,以此自重於中樞。穿越至今,如果說此前是為了求活而左衝右突,謀求活路,那麼現在,沈哲子心裡終於形一個戰略的規劃。
只是想要達這計劃的第一步坐鎮會稽,難度並不算小。
穩定三吳對於穩定時局的意義之大,不言而喻。沈充本有叛史,要說服朝堂認命其坐鎮會稽核心之地已經不容易。會稽士人對吳興沈氏又不友好,就算能坐鎮會稽,能否快速穩定局勢也是一個憂。
當然也並非全無可能,以沈氏南人份節制會稽理上可以說得通。有了這個前提,再聯合庾氏的力量,在朝堂上並非沒有一爭之力,必要時甚至可以放棄都督諸軍事的權力。還有一點則就是,要讓三吳士人明白,有老爹這樣一個強人坐鎮會稽,才符合吳人的利益,防止僑姓變本加厲的向南方腹心滲。
如果有可能,沈哲子也不想選擇這樣一個迂迴之策。但如今北方未寧,南寇無力,威脅不大,如今在東晉朝堂上,南北士族的衝突反而要甚於民族衝突。以沈氏南人份想要經營長江沿線,幾乎沒有可能。
沈哲子並不想讓自家力量在這種鬥衝突中消耗掉,那麼只能暫避鋒芒,韜養晦,擇時而起。
如果沒有南北的矛盾限制,那麼無論以晉陵、京口為中心的南徐,還是抵抗北方寇掠的一線荊襄,都不失為一個上佳的選擇。
南徐派系林立,荊襄分陝重地,很顯然都不是如今的沈家能夠手涉足的。
眼下當務之急,便是要搞清楚庾家究竟打算將老爹安放在哪裡。王敦敗亡已定局,朝野諸多暗湧,經過連日奔走,想必庾氏兄弟應該也有了目標。
晚飯後,趁著庾懌閑暇時間,沈哲子便問起此事。
庾懌不敢輕視沈哲子,以探討的語調說起此事:「局將定,我的打算是想為你父謀求江州刺史之職。」
沈哲子聽到這裡,角便忍不住一抖。這位老世叔對江州是有多大的求,原本歷史上便是為謀江州而亡,如今還是想讓老爹出鎮江州,還真是矢志不移。
江州重鎮,位尊權重,為荊州後盾。荊州雖有分陝之名,但只有掌控住江州,才算真正有了劃地而治的大勢。
王敦一反再反,便是因為荊州、江州皆在王氏掌控之中。其後荊州刺史陶侃謀廢王導,也是因為其兼任江州才其勢。若沒有江州支撐,荊州爪牙雖兇,但也勢難持久。
但這個打算,眼下卻有些不合時宜,甚至可以說是妄念。首先是老爹為南人,沈家又非江東一等高門,名不足出任重鎮。其次是庾家大勢未,謀求重鎮力有未逮。第三朝廷挾平叛之威,正要樹立君威,絕對不容許江州重地再落難以控制的人手中。
見沈哲子沉不語,庾懌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想法有點不現實,略有赧道:「這只是我一己的想法,能夠爭取到自然最好,若事不能,那也只能退求其次。家兄的意思則是讓你父任豫州刺史。」
知道庾亮的打算后,沈哲子倒是有些意外。看來中樞的庾亮對老爹的投靠也頗為看重,原本他以為庾亮頂多願意給老爹謀求廣湘之類的邊州,沒想到居然真把老爹當做一張可用的牌。
由此也看得出庾亮要杯葛王氏之心,以及其掌握的力量之匱乏,就連老爹這樣一個新近歸附的人都要委以重任,大概也有千金市骨的心思。
但沈哲子學習老爹,不憚以最大惡意來揣測庾亮的用意,旋即便看出其藏更深的險惡用心。
如今東晉疆土有兩個豫州,一者是舊豫州故地,為祖狄北伐收復,眼下祖狄已經亡故,掌控者為其弟祖約,並不在朝廷掌控之中,庾亮所謀的自然也不是這個豫州。
另一個則是僑立豫州,位於建康往西長江中游,有譙、歷、潁川、襄城四郡,轄地雖然不大,地勢卻很重要,毗近建康,扼於上游有形勝之勢,號為西藩。歷史上的陳郡謝氏,便是由此而興,得列方鎮,兄弟相繼為豫州刺史數十年。而歷史上的庾亮也是在蘇峻之后引咎退出中樞,執掌此地以威遙控建康朝廷。
如此戰略要地,以當今朝堂形勢,顯然不能給沈充一個南人掌握。庾亮有此主張,實在有些出人意料。但若結合整個時局來看,其用心可謂惡毒。
流民帥南來平叛,立下大功。朝廷已經任命蘇峻為歷史,以其部署就地駐紮布防江北,皇帝司馬紹要借其勢來制僑姓大族的用心極為明顯。
庾亮在這樣的時機下,想要舉薦沈充為豫州刺史,作為蘇峻名義上的上級,顯而易見是讓他們彼此制衡鬥,無論勝負如何,都能漁利。沈充就算敗亡,但其居肯定要借庾家之勢,日後庾家再主豫州便順暢得多。
由這一點,沈哲子便看出庾亮行事風格,好於弄險,手段激進直接,不擅迂迴,欠於圓潤,完全是把老爹當槍來用。
當然居其位便要承其責,老爹要居顯位,肯定要應對挑戰,但豫州這裡地狹民眾,缺乏縱深,一旦與蘇峻發生衝突,必然是短兵相接,一個置不當,或許就要全面開戰。
蘇峻所部悍勇不須贅言,否則也不會釀日後那種大禍。而且蘇峻背後尚有江北廣袤縱深可供進退斡旋,然而老爹這裡則不然,且不說兵員輜重制於人,就連退路都沒有一個。
庾亮如果真是有心聯合,最起碼應該給老爹加領一個宣城史,預留退路,否則便是不功便仁的背水一戰之死局!須知這個老東西坐鎮豫州的時候,儘管已經沒了蘇峻這個肘腋之患,還不止加領宣城史,尚都督豫州、揚州之江西宣城諸軍事,唯恐自己不夠安全。
費盡心機,卻落得一個更兇險的局面,這是沈哲子無法忍的。儘管他家在此事上是借勢庾家,但也是雙方益的互利合作,而且附贈庾懌一個大名。
現在要搞清楚他們兄弟是否已經達共識,關起門來一家親,卻把老爹丟出去當棄子。沉片刻后,沈哲子便開口問道:「世叔對庾公的提議是何看法?」
庾懌倒不及沈哲子想得深遠,聞言后嘆息一聲:「豫州雖然地狹,卻是形勝西藩要地。時下風氣南北隔閡日深,家兄想要一蹴而就讓你父居此重鎮,阻力實在太大。而且豫州通衢,四方皆有鉗制,士居鎮此,難免要屈於時勢,我是不大認同家兄此策。」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鬆一口氣。庾懌倒是沒有欺騙他的必要,畢竟以時下形勢而言,沈家對他來說乃是比其兄庾亮還要可靠的外援。只要還有分歧,就有挽回的餘地。
思忖片刻后,沈哲子才又說道:「時下之局,大江已沸湯,強求於此,弊大於利。世叔您和我父親何必局限大江兩側,避開這裡另闢局面不是更好?」
「那麼哲子你又有什麼看法?」庾懌聞言后微微一笑,轉問沈哲子。
沈哲子也不遮掩,直接開口道:「強逐其不可為,事倍功半。何如因勢而,直趨實地。會稽三吳腹心,我父親去那裡才是合乎時宜。」
庾懌聞言后搖搖頭:「哲子你這想法雖好,但淺顯了些。會稽確是上選,但眼下首要是維穩局面,我擔心你父親去了會稽不能平復局勢,若是出現翻覆,再要爭取眼下的良機復起可就困難了。」他是擔心沈充被會稽士人聯手抵制傾覆驅逐,畢竟會稽眼下還匯聚萬餘義軍,因此不作此想。
「這也不是沒有化解之道,會稽虞公雖然勤於王事,而我父親又歸於王統,不免師出無名。若任其乍起乍伏,難免,不如請奏朝廷,請虞公統帥部屬北上勤王,押運三吳錢糧以輸京畿。」
沈哲子說出他的計策,同時笑道:「途徑吳興時,正可以順道將我父親籌措的錢糧押送北上。」
庾懌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此舉可謂釜底薪一舉兩得,既能把會稽義軍納於朝廷節制,師出有名,又能暫時掃清沈充主會稽的阻撓障礙。
只是,原本會稽義軍是以討伐沈充為名興起,現在卻了編外的輜重押運隊,還要幫沈充運送上下打點的錢糧,這個臉就打得有點狠,讓人何以堪?
不過一想到沈充籌集起來的那數額龐大的錢糧財貨,庾懌也忍不住心旌搖曳,點點頭說道:「這倒不失為一個良策,哲子你也準備一下,咱們先去建康,我跟家兄見面商討細節。」
如果能夠平穩接,庾懌是樂見沈充鎮守會稽的,考量與沈哲子類同。至於會稽義軍會不會貪掉沈充輸送的錢糧,他並不擔心,回頭開一份清單,把這些財貨先歸於幾家僑姓大戶名下,除非虞潭不想在朝廷混了,否則押運多都得完璧歸趙。
只是一想到困擾自己和沈充良久,甚至想要放棄會稽的難題,被沈哲子隨手點撥,混沌局勢便豁然開朗,難怪沈充對這兒子視若珍寶。得子如此,還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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