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第25章 臺城奏對
庾懌穿簇新絳服,站在前庭迴廊,心中頗惴惴,又不乏興之。
他並非第一次進臺城,但以本的功業位來到這裡,卻還是頭一遭。雖然朝廷已經明詔征其為黃門侍郎,但他尚未履職,原本是不需要過來的。而他今天也正打算去拜會幾位世,午後還未,大兄庾亮就派人回家通知他趕來臺城,等候召見廷前奏對。
這讓他心裡莫名的張,雖然不是第一次面聖,但此時在宮苑中的那位陛下卻非他此前悉的那位。挾平叛大勢,運籌帷幄,大有乾綱獨斷的雄姿。
原本庾懌是頗以說服沈充之功自豪的,可是昨夜大兄的訓斥卻給他心裡蒙上一層影。對於自己那犯險之舉究竟是功是過,他已經有些模糊,眼下又在臺城枯立半晌,心便益發忐忑。
說到底,他雖然出清貴,但其實並無多立之資,進退尚不及沈充從容。先前尚書卞敦經過,庾懌上前見禮,對方反應卻很冷淡,只微微頷首便徑自離開。
這讓庾懌頗惱,此人位雖然遠高於自己,但才膽略卻是不堪,此前北鎮徐州防備石勒南侵,卻心懷畏懼,引兵退避,致使淮北淪陷,遭遇貶黜后又走了王敦的門路才得復起。今次王敦為,領宿衛石頭城中,寸功未立,如今卻儼然以匡扶功臣自居!
「我若能執事,定要罷盡此等尸位素餐、欺世盜名之輩!」
庾懌心中恨恨道,講到功績,他說服沈充,緩解東面兵災,難道不如卞敦這個守戶犬?如今無為者得列堂上,功勛卓著者卻獨立廊前,世道何其不公!
又過了一會兒,庭中有一名二十齣頭的年輕人在侍引領下走出來,這年輕人冠上覆以白紗,頗為醒目。庾懌凝神打量片刻,才依稀認出這年輕人乃是瑯琊王氏子弟,王舒之子王允之。
王允之察覺到庾懌的目注視,冷峻臉上驀地泛起一戾,徑直走到庾懌面前,神頗為咄咄人,冷笑道:「庾君孤膽犯險,追跡前賢,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若換了王家別人,庾懌或許還有些氣虛。但一者他與王舒同輩,自不會怯於一個晚輩面前,二者他雖然挖了王家牆角,但質還不及王允之告發堂伯惡劣。
聞言后,庾懌只是矜持一笑,對王允之說道:「深猷你大義滅親,父子俱賢,我也是深佩服啊!」
王允之臉頰驀地一,轉而去,行出幾步后卻又停下來,轉回怒視庾懌:「風急雨驟,庾君夜路須謹慎。石子岡上孤冢連綿,未必辨得清誰家骸骨!」
「深猷有心了,我腳下通衢,不行邪道,暫時還未有亡門之虞。」
王允之聽到這話,雙目怒睜,拳頭握起,竟又走回來。
庾懌也非嗜散力虛之人,素來勇武,自然不懼,角噙著冷笑站在原地,毫沒有要退避的意思。他心中已經積攢頗多忿怨,豈會再辱於這個小輩。
「你們在做什麼?」
後方一個冷峻之聲響起,庾懌轉頭看去,只見大兄正疾步行來。王允之見狀,則恨恨瞪了庾懌一眼,看也不看走過來的庾亮,當即便拂袖而去。
看到大兄走來,庾懌不免有些窘迫,訕訕道:「大兄,這王允之狂悖在先,並非我有意挑釁。」
「我若不過來,莫非你們真要在臺城中大干戈?你年長於他,何必爭一時氣盛。」
庾亮訓了庾懌一句,旋即又嘆息道:「風波定了,王弘父子俱被明沉殺江中。」
庾懌聽到這話,不住倒一口涼氣,半晌后才喃喃道:「王門人倫,竟敗於斯!」王弘便是王含,與其子王應引敗軍北躥,沒想到俱亡於王舒之手。聽到這個消息,庾懌才知為何剛才他調侃王允之父子俱賢,對方會有那麼激烈的反應。
震驚過後,庾懌不免又想起剛才王允之那滿懷殺意的威脅之語,心便是一凜。這父子兩個,可都是狠角啊!
「這是什麼話!王明持心嚴正,無虧忠義。」
庾亮眉頭一皺,手指一點庾懌說道:「你跟我來,稍後面君奏對時,你要……」
庾懌狀似很認真的聆聽點頭,但其實對兄長的叮囑並沒有記下來,在臺城接連遭冷遇,甚至還被王家一個小輩威脅,這一切都悄然改變著庾懌的心境。他肯定自己絕非庸才,否則也不敢為那種壯舉,大丈夫生而於世,當乘勢而起,豈能制於人!
帶著這種壯懷激烈的心,庾懌走殿堂,向堂上的皇帝叩拜下去。
晉帝司馬紹年方二十五,但神採氣度卻甚於先帝,君威濃厚,見庾懌走進來,自己已經步下殿堂,笑著扶起庾懌:「我家班定遠來了!」
庾懌神一肅,正道:「臣惶恐,吳興非化外之邦,沈充亦陛下之臣。臣所為,不過疏浚壅塞道途,引其復歸王統,實在不敢居功。」
皇帝本是滿臉笑容,聞言后笑容驀地一斂,繼而整個殿堂中氣氛陡然降溫。
此時殿中尚有西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右衛將軍虞胤等宗室貴戚,丹尹溫嶠、吏部尚書卞壼、護軍將軍應詹等重臣,全都詫異於庾懌公然回護沈充。
「叔預,你放肆!」
庾亮連忙起,低聲訓斥。
庾懌卻不看兄長,沉默垂首立於君前。
沉默稍許,皇帝才開口道:「庾郎是說朕識人不明,致使沈充這個賢人野嗎?」語調有些低沉。
「臣不敢,陛下雄略偉然,決勝先機,海敬服。若有功,臣不敢辭賞,若無功,亦不敢輕人以自重。」
庾懌吞咽一口唾,有些艱難的應答道。這麼近的距離,益發到皇帝氣質的變化。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聲,再看庾懌已經沒有了最初的親切,慢步踱回自己的位置上,而後才又開口:「朕如果沒記錯,庾郎治所在暨,為何又會轉去吳興?」
庾懌臉上滲出細汗珠,微微側首看一眼庾亮,卻發現大兄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他心緒一,繼而小心翼翼道:「吳地,臣……」
「吳地非化外之邦,為何會?」皇帝打斷庾懌的話,語調已經不甚客氣,泛黃的鬚髮輕著。
庾懌口乾舌燥,思緒卻發散想起沈哲子,那個小郎向有急辯之才,若他在這裡,大概能自如應對皇帝的窮追不捨吧。
庾懌卻沒有更好的法子應對皇帝的追問,急之下,只能免冠下拜:「沈充遣子語臣,今時聖王治賢,無所求,不願為鄭聲之惡。只是向年王氏恩義相結,議沸騰,難自辯……」
啪!
庾亮手中笏板撞上腰間玉玦,只是神依然平靜,彷彿不曾過。
「不願為鄭聲之惡……」
皇帝低聲念叨,眼中出些許思惘,沉許后才轉頭向下方的溫嶠:「溫公,沈充年歲幾許?你可曾見過他的兒子?」
溫嶠曾為王敦僚屬,與沈充共事一段時間,聞言後起道:「沈充太康十年生,與庾元規同齡。至於其子嗣,臣不曾見過。」
庾亮也起道:「沈充長子沈哲子,昨夜曾謁於臣家,年未十歲,早慧聰穎。」
「貉子竟得佳兒,哈。」
皇帝意味莫名的笑一聲,卻讓庾懌頗為心驚膽戰,不知其意如何。
「庾郎自吳地歸,對於時下之局,可有方略?」皇帝又向庾懌,開口問道。
庾懌越發覺得君意難測,不敢再自作主張,下將要口而出的話,謙恭道:「臣愚魯,亦非臺臣,所見止於一斑,不敢空發謀國之論。」
「兄過謙了。」
皇帝聽到這話,面稍霽,繼而又說道:「時下局勢未穩,尚需兄勤懇任事。既黃門,兄就先留在門下聽事吧。」
庾懌聽到這話,心卻是一驚,他還要聯絡故舊為沈充運作,哪曾想竟被皇帝留在臺城,外隔絕,還能做什麼事?
正要開口拒絕,庾懌卻見大兄眼陡然冷厲過來,他頓時凜然,恭聲領命。
及至眾人離開殿堂,庾懌心中還在惶惶,看到大兄臉鐵青離開,並不跟自己說話。正彷徨之際,溫嶠走過來拍拍他肩膀,低聲道:「叔預誤矣!汝家帝戚顯貴,當喑聲自,實不必切!」
庾懌聽到這話,才驀地醒悟過來,自己剛才心態失衡,奏對時已經犯了大錯。就算有什麼謀劃,也不應該由自己口中說出來。他心裡一慌,便抓住溫嶠手腕急聲道:「溫公教我!」
「安坐臺城,有驚無險。至於沈士居那裡,你不要再出頭。」
溫嶠孑然一南渡,並無僑姓背景,算是朝中有的孤臣,只是素來與庾亮好,眼下庾亮已經不好再與庾懌深談,只能由他出面提醒庾懌一下。此公諧,見庾懌患得患失狀,笑道:「不願為鄭聲之惡,此句頗有妙趣。叔預你拙於辭令,言為上。」
庾懌眼下卻沒有開玩笑的心,再謝過溫嶠,才在侍引領下回到臺城門下署,揮筆疾書,來親信之人吩咐其回家取時將信送去建康沈宅。眼下他已經失了自由,只能寄沈哲子可以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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