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轆轆而行，車廂中紀況臉鬱，兩手抱住那幾個裝住法帖的錦盒。平生第一次，他不因獲得前人珍品墨寶而到高興，心五味雜陳，懊惱、擔憂、憤慨兼，視線一俟向沈哲子，便流出不加掩飾的厭惡。

沈哲子倒也泰然，微笑著安紀況道：「紀君請不要介懷，先前我損壞的幾件墨寶，稍後會再著人收集相稱的珍品送去府上。」

「前人真跡，了一份便是一份，這要如何補償？難道你能讓亡者返生？」

紀況沒好氣說道，沈哲子的行為在他這個噬書法的人看來，簡直就是不可原諒的惡劣行徑。不過對方的許諾也令他頗為意，勉強按捺住心中的厭惡，讓自己語氣變得平和一些：「我雖然答應為你引見，但伯父他近來病欠佳，時眠時醒。我只負責把你帶府中，究竟能否見到伯父，我卻不敢保證。」

沈哲子也知紀況並非虛言，紀瞻已經年過七旬，早數年便疾病纏，乃是時下吳中碩果僅存的國士，健康狀況確實堪憂，否則也不會臥護六軍。王敦之平定不久之後，此老便於家中去世。

在這樣的況下，沈哲子還要強見紀瞻，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但他也是走投無路，否則也不願打擾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家最後安寧。

「不之請，已是非分。紀君能代為引見，我已經非常激。若不能見到紀國老，是我自己無幸，與紀君無尤，亦不敢再請。」

聽到年表態，紀況才放下心。他還怕這小子不能見到伯父后再遷怒與他，討回法帖。

牛車行出肆市，而後由東側轉烏巷，行不多久，便停在了一座府邸的側門。不過就連這個側門，也有宿衛軍士把守，不許閑雜人等出，可見紀氏聖眷濃厚。若非有紀況這個紀氏族人領路，沈哲子若是貿然拜謁，只怕也難進此門。

在側門等候許，紀況通報了自己的名號，才有府中僕從過來將人領進去。沈哲子幾個護衛卻不得準許，只能留在府外。

相對於僑居王氏，紀家才算是建康地主，因此位於烏巷的這座府邸佔地也極為寬闊。步其中后，便見水流潺潺匯清潭，竹木欣欣頗得清趣，青石鋪就的石道曲折蜿蜒，遙通一座木造閣樓，步行其間，彷彿置於靜謐山野，全不似繁華京畿。

石道盡頭閣樓下站立著一名臉不乏憂傷、年約十五六的年，待紀況與沈哲子走到近前，便上前對紀況行禮口呼伯父。這年便是紀瞻的孫子紀友，如今紀家這一支唯一的繼承人，紀瞻二子早已經先於其父去世。

「文學，伯父近來可有好轉？」

紀況上前詢問道。

紀友聽到這話，神益發暗淡，他雖然家世顯貴但獨缺人倫關，至親接連死去，如今就連唯一的祖父也行將就木。對於一個未及弱冠的年而言，確是難以承之打擊，看到紀況這個同宗長輩，緒便有些悲愴，略帶哽咽道：「大父清晨醒來片刻，現在還在昏睡。」

兩人又寒暄片刻，紀友才注意到後面沈哲子這個陌生年，便問道：「伯父，這位小郎君是？」

紀況臉略顯窘迫，看到紀友緒如此低落，他越發懊悔將沈哲子帶進府中來。

沈哲子則上前一步，對紀友見禮道：「吳興沈哲子，家父諱充，冒昧來訪，求謁紀國老。」

紀友聽到沈哲子的介紹，臉頓時一沉，並不同沈哲子說話，而是轉向紀況，目責怪之，輕斥道：「伯父怎麼將這不相干之人帶進我家來！」

紀況神更尷尬，繼而遷怒沈哲子瞪他一眼，卻不知要如何回答紀友。

沈哲子臉皮倒是厚，並不因主人漠視而介懷，說道：「國老乃吳中國士，南人冠冕。凡我江東之人，皆承其德澤，小子雖然年，也生於吳地，又怎麼是不相干之人呢？」

心中雖然不悅，但手不打笑臉人，聽到年如此讚譽，紀友也不好太過無禮，轉向沈哲子說道：「小郎君有禮了，只是我家中多事，不便待客，你還是請回吧。」

好不容易才進到府中來，沈哲子怎麼肯就這麼離去，對紀友的逐客令充耳不聞，固執道：「子非客，郎君不必多禮。我只求瞻仰國老一面，不會打擾府中。」

眼見惡客難驅，紀友便生出惱怒，指著沈哲子喝道：「我家與吳興沈氏殊無瓜葛，你這小郎不請自來，已屬無禮。若再不走，休怪我也不再持禮！」這是要打算讓人手驅趕了。

眼見紀友了真怒，紀況更覺得無地自容，上前拉一把沈哲子：「我早跟你說過這形，你卻不聽。我伯父實在不能見客，你再固執不去，更讓人見惡你家！」

沈哲子則退開一步，直視著怒不可遏的紀友，朗聲道：「人生五十不為夭，天命俱有定數。國老雖然年逾古稀，但觀其一生，功卓名著，志壯義隆，不曾為一二損節抱憾之事！哪怕纏綿病榻，仍然要上輔君王，下安社稷，舉世共仰！」

「郎君你以親疏遠我，以年齒輕我，阻我見賢，這難道是國老言傳教的道理？紀氏廣廈千間，卻不容子寸立之地！國老未卒，已經敗德至斯，郎君是要讓老人家垂死病中驚坐起，一生節義終留瑕？」

「你住口！」

紀況想不到事態會演變至斯，心中已是萬分懊惱不該將這個狂悖的年帶進府中來，愧得無以復加，便上前以手去推搡，要把沈哲子趕出府去。

沈哲子年弱，怎麼得住一個年人的大力推搡，頓時跌倒在地上，但卻仍不放棄堅持，兩手死死抱住道旁翠竹。

「伯父你住手罷。」

紀友垂首沉良久，年的話句句如錘撼他的心弦，待見到其死命堅持不肯離開的樣子，便更加容。他心實不願意讓不相干的人打擾祖父最後時的安寧，但正如沈哲子所說，也不願持自潔一生的祖父最後留瑕。

他走上前扶起半跌在地上的沈哲子，肅容道：「我不知你為何一定要見我大父一面，但大父他病虛弱，實在已經沒了力待客。你可以留在我家，但我也不知大父何時能醒來。你要安分些，不許驚擾府中清凈，否則無論你再說什麼，我都要把你趕出去！」

沈哲子撒潑打滾，總算得到許可留下來，他心裡也無比愧疚，因這要求實在太過強人所難。拍拍上的塵埃草屑，他認真對紀友長揖道：「郎君是真正雅量的謙謙君子，能容我這惡客暫留。郎君請放心，我只要待在一等待國老醒來面稟片刻，絕不會再打擾貴府安寧。」

雖然答應沈哲子留下來，但紀友對其卻沒有好，轉走回府，又對紀況說道：「伯父一起來吧。」

紀況心惴惴，他心也不放心將沈哲子獨留府中，唯恐這小子再鬧出什麼事來。跟在年後，打定主意這小子若還鬧騰，無論如何也要將其趕出府去。

將兩人領中庭左側一樓宇中，紀友便徑自離去，他一刻也不想多看那年臉。離開之前，還吩咐僕人守住門口，不許沈哲子四遊逛。

然後，紀友才又走回府，直趨祖父榮養的閣樓。閣樓外，俱有侍靜立，等待隨時而來的差遣。

紀友悄無聲息走進閣樓，在外側室里傾聽祖父氣息濁的息聲，緒復又低落下來。站在原地片刻，他轉祖父臥房隔壁一間靜室中，裡面有一位寬袍大袖的中年人正半臥榻上，閉目養神。

聽到腳步聲，中年人睜開眼看看神忡忡的紀友，麈尾一轉示意他坐在自己下首，溫聲道：「文學你去休息一下吧，這裡有我看護。」

紀友嘆息一聲，對中年人說道：「世伯，我大父還能有好轉嗎？」

問出這話后，他見中年人沉不語，自己便悵然道：「人言五十不為夭，天命有定數，大父他年過古稀，已經算是難得的高壽了。只是一想到以後我將孑然一，無所依託，心就覺得凄涼悲愴。」

中年人聽到這話，神卻是一異，口誦數語，覺出其中豁達。

這時候，室中突然響起一清脆擊打聲，靜室中這兩人連忙起走進去，便看到鶴髮老者箕踞塌上，神態安詳。

「大父，您何時醒來的？」紀友連忙上前，手捧湯羹奉上。

老人手中如意指了指年，神態有些不悅：「五十不為夭，天命有定數，你既然知道，緣何又看不開？聞聽道理，是要讓你奉行，若只是止於言語，於何益？」

紀友恭應教，待侍奉祖父湯羹之後，見其神還算不錯，才又想起門還有一個趕不走的惡客，便又說起此事。

旁邊的中年人有些不悅：「你大父要靜養，不方便見客。」

「我又何嘗不知，只是那小……」紀友苦笑著將沈哲子一番強詞奪理的言語複述一遍。

塌上紀瞻聽完后，臉上卻是笑逐開：「我已經這個年紀，但分，何懼言非。不過，那小辭鋒雄健，迫得你都無從應對，倒也不妨見一見我吳中的後起俊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