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二、陸氏花癡
?四月初八,初夏時節,昨夜的一場大雨沖刷得山谷清新、林木滴翠,午後的映照著,路邊的石斛、萱草、桑椹、薔薇,花影扶疏,爭奇鬥豔,從武林山麓至明聖湖的山道宛若圖畫一般。
佃戶來福臨時充當車夫,駕著一輛牛車在不甚平坦的山道上緩緩地行著,從靈寺到九曜山下的陳家塢有近二十里路,牛車得走一個半時辰。
陳之母子坐在車上,山道崎嶇,一顛一簸,陳母李氏覺得心口煩惡,臉有些蒼白。
陳之關切道:「娘,這段山路顛簸,乘車容易暈眩,不如由孩兒扶著,娘走過這段路,可好?」
陳母李氏喜道:「好,我兒這麼,娘真是寬。」
以前的陳之孝順是孝順,不過僅限於順從聽話,象這樣揣心意、周到就非其所長了。
陳之攙著母親在山道上慢慢地走,看著母親花白的頭髮和手背上的老年斑,心裏暗暗道:「娘,我就是你的兒子,我一定會孝敬你老人家。」
午後從濃的枝葉間灑落在山道上,斑斑點點,閃爍不定,小冠葛衫、大袖飄飄的陳之穿著高齒屐在細碎斑里穿行,山道幽靜,屐聲清脆,他深深的呼吸,覺無比的輕鬆和愜意,寄魂長命燈已經三個多月,負面緒基本被克服,此時的他,只著重生的喜悅,他現在是十五歲,比前世年輕了十二歲,從青年回到年,而且還是一千六百多年前,是不是很神奇?
這樣想著,陳之不有些興,擺兩尺多寬的大袖,看著自己修長單薄的左手,映著,那手簡直白得明,真是緻的年啊。
陳之估一下,他現在的高大約一米六齣頭,摺合晉尺是六尺四寸左右,對於一個剛剛進發育期的年來說,這樣的高不算矮,不過和自己前世背著行李走四方的強健格相比,這實在太瘦弱了,簡直是手無縛之力。
陳母李氏由陳之攙著走了一程,果然覺得心不那麼憋悶,舒暢了許多,見兒子舉著手看手掌,便笑問:「丑兒,看自己的手做什麼?」
陳之道:「娘,孩兒覺得自己子骨弱,以後要想辦法強健,練練五禽戲什麼的。」
「對對對,是要強健,是要強健。」
陳之父兄壽命都不長,陳之也一向弱多病,陳母李氏常以為憂,現在聽到陳之說要健,自是歡喜不盡。
趕著牛車的佃戶來福道:「小郎君要強健,不如學劍,天師道就有會劍的祭酒師。」
陳母李氏卻道:「不要學劍,那是流民、兵戶學的,丑兒練練五禽戲就行了。」
東晉有崇文輕武的風氣,士族子弟講究敷薰香、翩翩風度、手揮五弦、誇誇其談,誰願意汗流浹背習武啊,陳之一族雖未躋士族,但一直以詩書傳家,所以陳母李氏不肯讓陳之學劍也在理之中。
「對了,」陳母李氏又道:「丑兒,我母子來靈寺禮佛之事切勿對其他人說起——來福,你也記住,萬萬不能說。」
來福四十多歲,忠實憨厚,原是淮北的流民,流落到江東沒有戶籍沒有田地,陳之的父親任吳興郡郡丞時對來福有恩,來福便帶著一家五口來到陳家塢,為陳氏耕種田地,為了陳家的佃戶,至今已十餘年。
來福答應道:「來福決不會說,來福不管什麼佛祖、天師,只要能保佑小郎君平平安安,那來福就信奉誰。」
陳家塢陳氏一族信奉天師道,也就是五斗米道,拜錢唐縣的道首杜子恭為師,陳之這個名字就與天師道有關,「之」字是天師道的標識,好比佛家的「釋」,魏晉年間以「之」字為名的人極多,最有名的就是王羲之、王獻之父子。
杜子恭據說道通神,在三吳之地影響極大,很多高門大族都拜在他門下,比如瑯琊王氏、陳郡謝氏、會稽孔氏、義興周氏,這些都是頂級的門閥,而佛教自傳中土,就與道教勢水火,互不相容,所以,若被錢唐杜子恭得知門下信徒陳之去靈寺進香,那陳之的前途只怕會很不妙。
這時,三人已經出了靈山道,不遠一個浩瀚大湖橫亙在天地間,碧波千頃,遠水接天,湖中有幾個小島,寬廣的湖面看不到一條漁船,藍天白雲、青山碧湖,暖風吹來,讓人沉醉。
陳之是資深驢友,哪裏會不知道靈寺畔就是西湖?對,就是那鼎鼎大名的西湖,但現在明聖湖,又名武林水,附近鄉人又它金牛湖,傳說湖中有金牛出現,與一千多年後遊人如織的西湖相比,眼前的明聖湖浩大得多,湖水潔凈,人跡罕至——
陳之微笑著想:「七百年後的蘇東坡把西湖比作西子,而眼前的西湖,可以說是蘿莉西施,完全沒任何玷污的啊。」
陳之扶母親上了牛車,他繼續跟在車邊步行,一路觀賞湖山,走了一程,看見前面湖畔停著幾輛牛車,還有一架板輿,十多個侍從、婢,各執羽扇、方褥、書卷、如意等侍候,一個頎長白皙的青年公子陪著一個素郎正採擷湖邊野花。
郎窄窄襦衫,曳地長,一素白,梳著墮馬髻,態窈窕,容貌甚,指著湖畔石邊一叢兩尺多高的花卉,用三吳口音問:「六兄,你看這是什麼花?」
青年公子近前細看,這叢花木葉片橢圓、花瓣微垂,花有白、黃、淺紅、淡紫,一枝兼五,很是艷麗,躊躇道:「這個——是薔薇吧?」
郎輕笑道:「這怎麼會是薔薇,絕不是!」
青年公子問那些隨從和侍婢,七八舌,把春夏的花說了個遍,郎搖頭,說道:「都不是,我看倒象是石斛蘭,不過又不大象——」
這時,一個清越的聲音介面道:「這就是石斛蘭,卻不是尋常的石斛蘭,是一個異種,金釵石斛。」
青年公子與素郎一齊轉,見一個小冠大袖、白皙俊的年踏著高齒屐悠然走近,臉上有淡淡笑意,意態閑適,瀟灑從容。
青年公子見這年儀錶風度甚佳,定然是士族子弟,拱手道:「敢問足下高姓,郡何?」
年語氣淡淡:「王謝子弟又如何?庶族寒門又如何?」略一拱手,跟在牛車邊向東行去。
素郎著葛衫年那漸行漸遠的背影,輕聲道:「沒想到這僻靜山野有這樣的人!」又轉頭看著那叢石斛蘭,微笑道:「金釵石斛,這個花名倒是別緻。」
青年公子覺得年無禮,有些不忿,說道:「算不得什麼人,估計是錢唐的下等士族,很可能是北傖。」
北傖就是北地的野蠻人,這是三吳士族對北方人的蔑稱,吳郡、吳興、吳會合稱三吳,是孫權吳國的故地,五十年前大批北方晉人為避戰來到三吳之地定居,南渡人口前後近百萬,佔了江東人口的六分之一,江東人認為北方人南下,佔了他們的地盤,損害了他們的利益,所以很不滿。
郎嘻笑道:「六兄,你他們北傖,北傖就我們貉子。」
吳人看不慣北方人,北方高門大族也瞧不起吳人,戲稱吳人為「貉子」,貉子就是土狗,真難聽啊。
青年公子氣憤憤道:「他們才是真正的貉子,這些北傖,在江北被胡人打得惶惶如喪家之犬,一到江南,倒作威作福起來,咱們吳郡四姓——陸、顧、朱、張,都是詩禮傳家,哪裏會比不上北來的王、謝、郗、庾?」
青年公子名陸禽,是三國東吳大都督陸遜的後人,其父陸始,居五兵尚書,正三品,素郎是他的堂妹,吳興郡太守陸納之,閨名陸葳蕤,陸氏一族乃是江東數一、數二的豪門。
陸葳蕤見堂兄還衝著遠去的年橫眉怒目,不失笑:「六兄,這年指教了金釵石斛的花名,咱們應該謝才是,而且即便他是北人,咱們也不必這麼氣沖沖,他還是個年人嘛。」
陸禽也覺得自己不夠雅量,解嘲一笑,卻道:「的確是個不曉事的孩,見到吳興郡第一人竟然視若無睹,真是無目者也。」
陸葳蕤明眸斜睞,橫了堂兄一眼,即命隨從把這株金釵石斛連挖取,要移栽到吳縣陸府後園去。
陸府園林江東無雙,陸葳蕤更是花癡,吳郡人號之「陸氏花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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葳蕤(音:微蕊),一是指草木繁盛,二是指華麗鮮艷。還有一種意思,是小道對這兩個字獨有的理解,那就是弱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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