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紫寺》第三章
辰牌尾,南門裏外正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行人如鯽。唯白蓮湖一圍波粼粼,青霧淡淡,猶是夙涼未退。一行一行垂柳如一隊隊齊整的舞姬將飄飄裊裊的長條披拂在水面上,湖中落花墩上的一尖寶塔在碧玉般的湖波中顯現出纖細窈窕的影。
狄公、馬榮兩人一番喬裝,行走在街頭,似未被人認出。看看到了南門裏最熱鬧的市廛,馬榮忽見一個子睜大一雙眼睛瞅著他兩個。那子形頎長,婷婷如玉樹,披道姑的玄袍,頭上包裹著大幅羽巾,遮去了半邊臉面,只出那對紅佈滿的眼睛,似有一團怒火放出。
馬榮不覺看呆,心中納罕。路上一頂大轎吆喝橫過,那子倏忽不見了影蹤。
「右邊折便是孔廟後街了,那骨董鋪就在街心中。」狄公說道。他忽見馬榮木然站定路邊,神迷。
「馬榮,你看見什麼了?」
「老爺,有一個子老遠瞅定我們,一對眼睛直噴出火來,端的令人生疑。」
狄公四一,笑叱道:「休要疑神嚇鬼的!恐是你自己見了子,眼睛噴出火來了。」
馬榮待要分辯,見已到了那骨董鋪門首。狄公推門而,櫃枱后一個面目清癯的老掌柜笑盈盈迎上前來。
「客可是要為太太辦一二件金銀首飾,玉簪鐲。」說著手中早已托出一個瑩潤剔的碧玉盤,盤金銀釧鐲。珍珠項鏈、耳墜指環爍灼閃,奪人眼目。——再看櫃櫥卻都是一些黯淡無的古舊瓷瓶。寶鼎香爐;牆上一幅幅名人字畫,地下一尊尊土偶木雕。——原來這店掌柜還是以鬻賣金銀玉為大宗。
狄公選了一對細琢梅花枝形狀的紅玉手鐲。——鐲上系著一小字片標有價目:二十兩銀子。
狄公付了銀子,笑問道:「掌柜的可記得我?今日一早我已來過貴號,選買了一個紫檀木盒,盒蓋上鑲有一塊白玉的『壽』字。」
老掌柜瞇了瞇眼睛,細認了一下,呵呵笑了:「正是,正是,莫非那木盒不稱太太意,來退回。」
「不,只想打問一下那木盒來歷,那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佳構。我收藏時總想註上它的來歷,譬如出於哪朝名工巧匠之手。」
老掌柜眨了眨眼,又搔了搔頭:「罷,罷,客還有這等雅興?這木盒出於哪代名工之手,在下委實不知,只知值錢便收進了。待我去查閱一下賬簿,那上面我都清楚記載了出賬目的詳備。」說著去銀櫃屜里揀出一本厚厚的簿冊,逐頁翻閱。
「有了,有了。客,那紫檀木盒系三個月前從李珂先生手中購得,與一籃破舊古玩一併購進。客可去找那李珂先生問端緒。」
「李珂是何人?何等營生?」狄公急問。
「嘿嘿,那李珂是一個行止怪癖的丹青手,畫得一手好山水哩。可惜命運乖蹇,無人賞識。到如今還蝸居倦曲在一個小破屋裏,門可羅雀,鬼都於登門。」
「這李珂現居何?」狄公問。
「他那小破屋便在鼓樓下橫街,骯髒不堪,客倒有興味與他識?不妨告訴客,那李珂的胞兄李玫的,正經是個家私萬貫的闊爺,東城開著爿金銀首飾號,清一的金、銀、珍珠寶石。敝號比起他來真所謂小巫見了大巫,只一堆舊破爛,值幾個錢?客見了他時,認個朋友,才有意思哩。」
狄公不解道:「李玫既是位闊爺,如何他的兄弟李珂卻貧寒落拓。」
老掌柜嘆道:「孝悌,孝悌,李珂他最不看重一個『悌』字,向來不知敬重兄長,行止狂僻,氣格乖戾。日子長了,兄弟間自然視同陌路。」
狄公點點頭,將玉鐲仔細包裹了納袖,辭謝掌柜走出骨董鋪。
「馬榮,這裏離鼓樓甚近,我們何不乘此去拜訪一下那個李珂呢?」
馬榮答應,跟隨狄公轉去鼓樓。
鼓樓後背果有一條橫街,在街口狄公問清了門戶,很快便找到了李珂居住的那幢破舊不堪的小屋。
狄公在木板門上扣了半日,總算開了,見是一個睡眼惺松、衫不整的高個男子。乾瘦的臉頰上雜地長著幾撮黑臟鬍子,一件破舊的長袍上粘滿了污斑。
「你們是誰?如何貿然闖來寒舍。」
李珂驚惶地著狄公、馬榮,一對眼睛閃焰不定,滿腔疑懼和敵意。
「足下便是李珂先生嗎?」狄公揖禮。
李珂木然點了點頭。
「縣令狄老爺親駕過訪,還不知禮?」馬榮忍不住開腔了。
李珂心中一震,畏忌地瞅了狄公一眼,慌忙躬還禮,一面吐出幾個字來:「小人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聽說李先生丹青高手,卓有造詣。本縣最是喜山水字畫,今日偶爾路過,順便拜謁崇階,以。」
李珂尷尬道:「小人雇的幫傭這兩日不在,屋裏雜一片,不堪狄老爺駐息。」
「無妨,無妨。」狄公笑道,一面踱房,自往畫桌邊一把椅上坐了,欣賞起桌上的畫來。
筆筒中的筆尖都已乾裂,洗子無滴水,石硯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土。一大幅絹帛攤在桌面上,卻擱著腌菜和碗瓢。狄公不由蹙雙眉,搖頭嘆息。
牆上的畫軸,「山水」不多,秦關漢月,瀚海砂磧,長河駝影,伽藍風日,大梵谷韻神秀,極有風骨。其餘皆是佛畫,多以佛典故事為題,有的還雜以異教邪神,齜牙咧,形態怪誕。——這蘭坊城五胡雜居,九教並興,祝濫祭盛行。神象聖座,名目繁多,輔以彩施金妝,人目。——一面觀賞,狄公忍不住喟嘆頻頻,心中惱怒。
「李先生是畫山水的名手,如何筆下這許多異端邪神,污人眼目。」
李珂眼睛一眨,小聲答道:「回復老爺,此地的人,出門便見山水,終歲相廝守者也是山水。這窮山惡水,又有何起解?你再畫得形態真,為印印泥,誰人賞知?倒是那些佛畫賣得出手哩。」
狄公點點頭:「本縣這就向足下訂購一幅中堂大山水,畫得佳時,出十兩銀子,足下意如何?我再將你遍薦於名賢巨宦、墨人客,讓他們也來買你的山水。——只一樁,以後再不要畫那等異教邪神了,歸宗堯舜文武、周公孔孟才是我們的正道。」
李珂不跪下,磕頭稱謝。
「李先生起來,你認識這木盒嗎?」狄公從袖中將出那口紫檀木盒,放在桌上,一面細看李珂的臉。
李珂十分驚訝,心中狐疑:「老爺,這木盒小人從未見過……老爺如何想著要小人驗認這木盒來。」
狄公用手拭了拭那方白玉的『壽』字,只不言語。
李珂平靜道:「這種木盒骨董鋪里或可買到。漫說小人沒錢,即便有錢,也不買它。」
狄公將木盒納袖,微微一笑,又似漫不經心問道:「令兄長李玫可曾買過你的字畫。」
李珂沉了臉:「家兄是個經紀人,坐賈行商,只知賺錢,與這筆墨丹青毫無緣。又每每輕覷小人,故長久時不曾過往。」
狄公正道:「本縣猜來,足下中饋尚虛,孤一人幽棲於此。噢,足下適才說雇了一名傭工,相幫料理生計。」
李珂臉上閃過一霾:「老爺,小人早就設誓,終不娶,唯以筆墨紙硯為伴。小人那幫傭楊茂德也只是服侍鋪紙研墨。裱褙度藏諸雜事,可惜老爺今日沒見著他。他手腳伶俐,肚尚有許多文墨哩。哎喲,慚愧,慚愧,茶水尚未與老爺敬一盅哩。」說著起尋茶壺。
狄公道:「本縣告辭了,此刻正等著我早衙理事哩。拜託的中堂山水,勿忘了便是。」一邊站起來拱手退出房。
李珂一直送到門口。
轉出橫街,馬榮便罵:「李珂這廝當老爺的面信口扯謊。那老掌柜的賬簿上注得清楚,李珂竟不肯承當,花言巧語糊弄。看來這木盒蹊蹺,正須在李珂上問破哩。」
狄公點點頭:「此刻我先回縣衙,你可在這左右街坊間詢問李珂的行止。順便也問問那個楊茂德的去蹤,李珂不是說,他有兩日沒有回來了。」
馬榮答應,心中便打草稿。
狄公走後,馬榮四面周圍一轉,見橫街角首擺著個裁攤,涼棚下一個五十開外的胖人正在剪裁一幅素綢。馬榮笑湊上前去:「老人家好生意哩,恁的勤快,又佔得方好地皮。」
胖裁抬頭見馬榮裝扮,威武十分,不敢怠慢,遂應道:「承客稱獎,可這生意卻清淡哩,哪裏是好地皮?」
「那邊對門裏都居住著沒婆娘的,這制裁帽的,還不是求你。」
胖裁鼻孔里嗤了一聲:「客指的莫不是那個畫畫的窮酸,一個銅錢買餑餑,方孔里還要照幾照哩。屁在外面招風兒也不肯買一條子穿,哪能賺到他的錢?他那個僕人更是個無賴潑皮,狐朋狗友一幫,愉嫖賭,哪般不來?這半邊街坊都躲他們哩。」
「這李珂的貧困十分,那楊茂德行止邪辟,如何勾搭作一,了主僕倆。」馬榮疑。
裁狡黠一笑:「天知道他兩個是如何勾搭作一塊的。哼,這半邊街坊幾番見到那個木板屋,深更半夜有人進出,這行止如同豬狗一般,真是玷污了這一條橫街的名聲。那日我都要遷挪別去了,虧客還說是好地皮哩。」
馬榮聽得仔細,訕訕謝過,唱個喏,自顧搖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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