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銅鐘案》第二十章
譙樓剛起更,狄公五人已裝扮妥當溜出衙院角門上了街。披星戴月匆匆向聖明觀急趨而來。
聖明觀外風凄切、漆黑一片。四周虛寥靜寂,了無人影。——果然巡已將沈八一夥攆走了。
狄公命陶甘將聖明觀右首耳門上的大鎖打開,撕去封皮,好讓大家進去。
陶甘用撇人石點亮了燈籠,上白石臺階,細細看了耳門上那把大鎖,一面從腰間摘下他那柄做「百事和合」的鑰匙,進鎖孔左右幾下一擰,「咔嚓」一聲,果然打開了那把幾乎銹爛的大鐵鎖。又用力一推,耳門「軋軋」幾聲,便開大了。
陶甘沾沾自喜,輕輕道:「老爺請進。」普慈寺他未能查出香閣的暗門,一直引作自己的恥,如今總算補了過失。
狄公及洪亮、喬泰、馬榮迅速躡進了耳門,馬榮隨手又將耳門關合。
陶甘擎著燈籠在前面引路,山門一條平正的青石板路直通中央的三清聖殿。兩側野草萋萋,斷磚碎瓦一片,石板的隙間也長出了一二尺高的蕭艾。
三清聖殿的神櫥上下積滿了塵土,供案和地上還可看到耗子爬過的印跡。穿出三清聖殿,右側見是一幢高大的殿宇,殿建立九星雷壇,雷壇周圍塑著神將若干:怒目裂齒,形象可怖;左側便是閻羅十殿。殿仿照釋門十八層地獄說建起間的十層地獄,鋸犁舌,油烹刀割,種種酷,不一而足,—一雕塑得神氣真,令人髮森然,不寒而慄。
青石板路盡頭是大鐘殿,大鐘殿外雕畫得金碧五彩,富麗堂皇。殿正中是一四方石頭平臺,平臺上端正擱著一口高丈余的大銅鐘。大銅鐘的盤龍頂鈕雖未鉤掛在巨樑上,四面四朱漆大柱卻微微向中央傾歪。——聖明觀封閉前,這口大銅鐘原是懸空垂掛的,如今荒廢多時,不知誰人已將它放下,擱在石頭平臺上。大銅鐘呈青綠,外面雕鐫著古古香的饕餮紋和夔紋以及一組組八卦的圖案。
大鐘殿後是一個荒蕪的花園,花園裡儘是蝙蝠屎、蜘蛛網。野蜂窩,居然還有狐貍足跡。花園兩邊是昔時眾道人的凈室,隅角里還有一間廚房,如今早破敗不堪,門裡門外長滿了荊棘,野草。花園正面到底是一堵高牆,看來這堵高牆是聖明觀的最後界限。
狄公走進那間廚房,忽見后牆角又有一門,心想此必是聖明觀的後門了,正不知出這門外是什麼地方。陶甘將門用力一推,門外竟又是一座大庭院!庭院中間青石板道十分齊整,隙間並無一野草長出。兩邊各有一幢修葺得煥然一新的樓閣。此刻這裡如個墳場一般,樓閣里也無人跡走。但顯然不久前還有人住在這裡,並且時時灑掃修飾。
洪參軍深詫異,不囁嚅道:「作怪,作怪,這座庭院道士們究竟派作何用?前不久又不知誰住的這裡?」
這時一片黑雲正遮沒了月亮,庭院外忽如黑漆一般。陶甘彎下腰來正待剔亮燈籠,忽聽得「砰」一聲庭院隅角的樹叢后似有人關合了一扇門。
狄公機警,搶過陶甘手中的燈籠迅步跑上前,見那隅角果有一扇木門。木門無鎖,狄公推開木門見是一條幽暗的走廊。正躊躇間,忽又聽得清晰的腳步聲,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又有人猛然關合了一扇門。狄公飛步穿過走廊,迎面被一扇沉重堅厚的大鐵門阻攔了去路。
陶甘上前,捫著那鐵門琢磨了半晌,不喪氣地搖了搖頭:「老爺,這鐵門沒有鑰孔,沒有掛鎖,連條隙都找不到。」
馬榮焦急道:「這鐵門倘若打不開,那個監視我們的王八羔子可要了。」
狄公慢慢捋了捋鬍子道:「我們還是回到那樓閣看看吧,這鐵門看來一時撞不開。」
他們只得回到那條走廊,站在庭院里仰起兩邊的樓閣來。
狄公道:「這樓閣無疑是觀中的道人藏經書的所在,我們此刻不妨上樓去看看,都有些什麼經書藏著。」
他們盤旋閣梯上得樓來,才見樓閣里空空如也,並無經櫥和書箱。地上鋪著厚厚一層蘆席,看似像個庫房。
馬榮驚異道:「莫非道士們也在這蘆席上練刀槍、斗角力,你們看牆上還有掛刀槍的鐵鉤哩。」
喬泰道:「這裡莫不潛藏著一夥兇徒匪盜,專干那號沒本錢的營生。」
狄公臉鬱道:「此言甚是。我見這樓閣清掃得十分清潔,蘆席上連一點塵土都沒有,這幫歹徒分明是最近幾日才逃離這裡的。對,他們還在這裡留下了人,至留下了一個,那個適才監視我們又逃到鐵門裡去的便是。——可惜只不知那鐵門外是什麼地方。今夜我們不如回去,明日帶了械再來這裡里裡外外、上上下下翻騰搜索一遍。陶甘,離此之前,你且將一張封皮在那鐵門上,明日來時亦可知那鐵門是否被人打開過。」
陶甘點頭,便從袖取出兩條白紙封皮去那鐵門上下邊上了。眾人乃輕步回到了那庭院。轉到大鐘殿門口時,狄公猛然想起那大銅鐘平日應是懸空掛起,今夜卻因何放下在石平臺上,會不會——會不會這銅鐘底下藏匿著什麼機關。他停下了腳步,略一遲疑,向洪參軍點了點頭便轉折進了大鐘殿。
洪參軍驀地一驚,問道:「老爺因何又去看那銅鐘?」
狄公道:「我疑心銅鐘下有什麼機關。你看銅鐘上的頂鈕原應是掛在那大樑上的,快,馬榮、喬泰,你兩人快去找幾桿鐵來,將這銅鐘撬起來看覷一番。」
馬榮、喬泰去了半日,各持一桿鐵又匆匆回到殿。馬榮急先將鐵從從微微撅起的荷葉似的銅鐘邊緣了進去,一頭擱在他那寬闊的肩膀上,狠命一抬撬起了一寸高。喬泰馬上用鐵接應馬榮,兩人用力抬撅,銅鐘被撬起離地面約有半尺。馬榮氣咻咻道:「快墊上石頭!」
殿並無石頭,兩人泄氣只得又放下。陶甘、洪參軍慌忙奔出殿門去那九星雷壇邊上搬來一個石鼓。馬榮、喬泰兩人又重新將鐵撬起了銅鐘,狄公、陶甘上前幫忙用肩頭頂上。四人用力將銅鐘撬起了約一尺高,洪參軍用力將那石鼓墊銅鐘邊沿之下。
洪參軍趕又掏出撇火石將一支蠟燭點亮,移近銅鐘底下一看,不嚇得猛退了兩步。
狄公睜眼一看,也不由倒了口冷氣。——銅鐘下直躺著一齊正的骨!
他去長袍從洪參軍手裡接過蠟燭,趴倒地上爬進了銅鐘底下。洪參軍、喬泰、馬榮也跟著往裡爬。
陶甘手上擎著燈籠正待也要爬進去時,狄公回臉道:「裡面已滿了,你且在鍾外守候,有事亦可接應。」
銅鐘底下滿是塵土,雪白的骨令人心驚膽寒,雙手雙腳的鐵鏈滿是銹斑。
狄公常年偵刑勘案,這驗辨骨之道頗亦。他細細驗看了每一骨,皆完好無損,只除是左臂胛節骨轉下曾斷裂過,接合時疏忽,稍稍錯了位。他捋了捋鬍子,嘆道:「這個可憐的後生是活活死在銅鐘里的。」
洪亮突然在骨下的塵土中揀起一片閃閃發的金鎖。
「老爺,看這金鎖!」
狄公接過金鎖,挪近燭下細細觀看。金鎖正面鐫著「長命百歲」四個篆字,背後卻單鐫著一個「林」字。
洪參軍自語道:「這死人分明是梁珂發了。卻如何金鎖上刻著個『林』字?」
馬榮道:「這有何難解?那林藩將梁珂發推這銅鐘底下時,梁珂發雖被鐵鏈套了,總也要拚死掙扎。故一時扯下了林藩頸下掛著的這鎖片,而林藩卻末知覺。
陶甘在銅鐘外聽得裡面拾得了林藩的金鎖,心中好奇,也不由貓下了子,鑽進了銅鐘里。
狄公道:「這骨如是梁珂發了,林藩的罪名可以確立。我此刻乃想起來了,林藩的宅邸與這聖明觀很可能便是一牆之隔。——那扇大鐵門后正是林宅!」
陶甘話道:「那藏經的樓閣如是林藩一夥屯積私鹽的所在。聖明觀里的眾道人撤去后,林藩便私下將他的宅院與聖明觀連作一片了。只不從正面山門進出而已。」
狄公點頭道:「陶甘的判斷甚有道理。明日早衙便傳審林藩,倒要看他如何抵賴這殺人之罪……」
突然,銅鐘下的石鼓滾了出去,「澎」的一聲巨響,大銅鐘落下,將狄公五人全數罩蓋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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