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俯視了一眼堂下，見兩邊廊廡人頭攢簇，黑一片看審的人。南城的殺人案早傳遍了全城，好事的百姓都特地趕來早衙看狄老爺開審。

洪參軍照例站在狄公後。陶甘和書記共坐一桌，一個相機助審，一個記錄供詞。此時書記正捋著頷下幾銀須在磨墨潤筆。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道：「早衙升堂，凡本州軍民司訟訴，本堂均予理。有狀遞狀，無狀口述。」

狄公話未落音，堂下便有人喊「冤枉」。

狄公抬眼一看，人群里早已閃出兩人，搶步爬上公堂，跪定在的水青石板地上。一個年長的子又高又瘦，面憔悴，形容枯槁；一個年輕的則材魁梧，一臉橫。

廊廡下一陣喧嘩，頭接耳，議論紛紛。

「肅靜！」狄公將驚堂木狠狠地拍了兩下，又將子向前稍稍挪，問道：「你兩人有何事冤枉，快快說來！」

那個年長的原告略微抬起頭來，恭敬地開言道：「小人名喚葉彬，開著一爿小小的筆墨莊。這位是小人的胞弟，名喚葉泰。小人兄弟來公堂告發妹婿骨董商潘，這潘用十分殘忍的手段將我們的妹子殺死，伏請老爺緝拿兇，替小人兄弟報仇雪冤。」

「潘？這潘現在何？莫非已經潛逃？」

葉泰道：「老爺猜的正是。潘這廝昨日已潛逃出城。」

狄公道：「葉彬，你是何時又是如何發現你妹子被潘所殺？從容說來，休要了細節。」

葉彬在地上叩了一個頭，慢慢稟道：「是，老爺。今天一早葉泰去潘家，見潘家門戶閉，他敲了半天門，並不見有人答應。平昔這個時候我妹子、妹婿一向在家，可今天卻有些異常。葉泰見此狀，心生狐疑，擔心有什麼不祥，趕奔回家中喚我同去察看——」

「且住！」狄公打斷葉彬的話。「葉泰他為何不先打問一下街坊鄰里？或許潘夫婦一早出門有什麼事去了。」

葉彬趕忙道：「老爺有所不知，我妹子家在南城一條僻靜的街上，兩邊都是破敗荒廢的空宅，並無人家居住，故一向無街坊鄰里。」

「往下說。」狄公點頭吩咐道。

「我們倆一同又去了那裡。到了門首一面高聲發喊，一面用力敲門，仍不見有人答應。乃到事有蹊蹺，心中便覺發。我們趕又繞到後院，從院牆上爬進了宅子。我見那臥房的兩扇窗敞開著，便命葉泰伏下，我踩上他的肩頭，挨近窗戶向里一張。——啊！天哪！」

葉彬聲音大變，儘管嚴冬臘月，他額上的汗卻不停地往下流。

「老爺，我見我妹子躺在炕上，渾是，嚇得不知如何是好，腳力一，頓時跌倒在地上。葉泰扶起我來，我們就一口氣奔去找本坊里甲，要他作個證，來衙門報信。」

狄公道：「葉彬，我問你，你在窗外見你妹子渾是，又怎可斷定已被殺死？」

葉彬老淚橫流，渾慄，答道：「老爺，……的頭沒有了！著個子——」

公堂上雀無聲，廊廡下看審的人驚愕得面面相覷。

狄公沉片刻，瞅著葉彬痛苦的臉，淡淡地說：「往下說——你適才說到去見里甲。」

「我們見到了里甲，將我妹子被殺之事告訴了他。我還對他說我們準備撬門進去。那裡甲姓高，他說昨天中午他親眼見潘車手上提著個圓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而去，說是有急事要離家幾天。我們聽了這話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把將潘揪回來，當場打他半死，才可解恨。老爺，你說他那大皮囊里不是俺妹子的頭又是什麼？」

葉泰忍不住也說：「老爺，潘這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已潛逃在外，萬老爺替小民作主，將他捉拿歸案！」

狄公問：「那姓高的里甲現在何？」

葉彬道：「他此刻正守著出事的現場，不能來公堂見老爺作證。他說那宅子倘不嚴加看守，案會節外生枝。」

狄公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頃我便與衙里差、仵作人等，隨你兄弟趕去現場勘查。此刻你先將潘形貌特徵詳細報來，以便衙里圖寫備案。我立即下令關防、驛埠嚴加緝查，行文本州所屬各縣協力捉拿。你們弟兄儘管放心，想來這潘不消兩日便可拿獲。」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退堂。

洪參軍低聲道：「死者沒有了頭，真是咄咄怪事。不知老爺作何看法？」

狄公道：「或許臥房大暗，葉彬眼閃失，沒看仔細。想來是炕上衾被遮去了死者的頭。頃到了那裡便見分曉。」

狄公的八人大轎早在前廳外庭院里備下。狄公同洪亮揭開轎簾上了轎。四名軍健騎高頭大馬轎前喝道，陶甘、巡及另四名軍健轎後跟隨，一路往城南迤邐行來。路上行人見是府儀仗，都紛紛躲避。街市兩邊店鋪毗連，熙熙攘攘，雖是河朔邊庭之地，也居然如中原之興盛氣象。

過了將軍廟，幾轉彎抹角，市景漸漸荒涼，道路兩旁白楊蕭蕭，近南城城一帶人煙稀，房屋大多是空宅。這裡曾是北鎮軍駐戍時的軍械庫，於今早空廢了。軍械庫對面一排宅院原來是軍需的住宅，於今也已搬進了好些平民住戶——潘夫婦便是其中之一。

大轎在潘的宅院前停下。狄公、洪亮下轎。高里甲上前恭迎。狄公讚許嘉勉了他幾句。

陶甘心中狐疑，不問道：「一個骨董商因何選擇如此荒僻的地方開店？我看這裡就是開豆腐店都不會有什麼生意，哪個有錢人會跑來這裡買骨董。」

狄公點點頭，眼著里甲，等待他的回答。

里甲答言：「這地方固然偏僻荒涼，但潘掌柜的生意大都是上門兜售，無需主顧屈尊來此選購。商談妥了，他便上門送貨。」

狄公點頭，使命里甲引路走進宅院。

穿過前院便見一個小小院落，門口有一眼井，井旁一株年歲久遠的歪脖子樹。

里甲指著那小小院落說道：「老爺，你看，這中間一間便是潘掌柜夫婦的臥房、左邊是他的店鋪，店鋪后是廚房，右邊這一間是倉庫，儲放些雜，潘掌柜平昔也堆囤些不值錢的骨董。葉彬兄弟去報案后，我便親自守住這院落的門戶，不許閑人進去。」

狄公一干人等進了潘夫婦的臥房。臥房不大，臨窗一個大炕，炕上凌攤著條厚棉被，棉被上仰面躺著一個滿是的赤。的雙手被捆縛在一起，兩僵直著。果然沒有頭。——脖頸被砍剁得參差不齊，模糊。棉被和炕上也都是干凝了的斑斑跡。

狄公把眼從上移開，打量起這臥房的布置。他見靠後牆有一張梳妝臺，梳妝臺邊堆棧著四隻箱，分別寫著春、夏、秋、冬的字樣，看來是按此盛放四季服的。箱邊的牆角有一張小小的方漆幾，漆幾旁放著兩隻木凳。狄公發現那漆幾上的漆未乾時被人過了。

狄公的視線不覺又回到了那上。突然，他問道：「我沒見到死者留下的任何服——鞋一件都沒有。陶甘，你去打開那些箱看看。」

陶甘用一隻木凳墊腳，打開最上面的那隻箱，翻了幾翻，說：「這裡面除了疊得齊齊整整的春季服裝之外，並不見有死人上剝下的服。」

狄公道：「將四隻箱全打開看看。洪亮，你去幫陶甘一下。」

洪亮上前幫陶甘將箱全數搬下，—一打開搜尋，仍不見有剛才下的衫襖。正狐疑不解時，陶甘突然了一聲，說道：「老爺你看！我在這第二隻箱的夾層里找到了這些首飾：一副鑲紅寶石的金手鐲、六枚金髮夾。」

狄公道：「潘是個骨董商，自然也做些珠寶首飾的生意，有這些東西本屬尋常。你且將它們放回原，我們將查封這幢宅子。陶甘，我此刻最興趣的是上原來穿著的服，而不是這些首飾。你和洪亮將箱按原樣疊放后隨我去倉庫看看。」

狄公、洪亮、陶甘三人走進倉庫，見倉庫地上堆著大大小小許多木箱和紙盒。

狄公道：「陶甘，你就在這裡將所有這些箱盒細細檢查一遍。不要忘了，除了找那些服之外，還有那顆人頭！我與洪亮去間壁店鋪里看看。」

一道簡陋的櫃檯將店鋪分兩半，櫃檯后架著三層擱板。擱板上放著各種各樣的瓷、玉，最高一層擱著一函函的書帙，都厚厚地蓋著一層塵土。店鋪角落裡堆著許多泥塑木雕的菩薩和石鼓鐵鼎等笨什。

狄公拉開櫃檯的屜，卻見幾本舊賬冊邊有一大堆碎銀和銅錢。

「洪亮，潘是在十分驚慌的況下倉皇離家的，你看他既沒拿走首飾也不及攜帶走這些碎銀。」

洪參軍若有所悟，頻頻點頭。

他倆又細細搜索了廚房，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剛待要轉出去倉庫，正撞見陶甘從倉庫出來。

陶甘說：「老爺，我將倉庫里每一個箱盒都—一翻看了，儘是些銅爐鐵瓦之類的東西，墓葬里的古磚還藏著不哩。倉庫里霉且積滿了塵土，看來多時間沒人進去過了。」

狄公默默捋著他那大鬍子，暗暗納罕。

巡、里甲及葉氏兄弟都在前院門外等候。

狄公走出前院命巡道：「你派兩名番役用撓鉤在這井裡好好打撈一番，再隨里甲去借一副擔架來，將這抬回衙里。最後封了此宅院，留下兩名番役看守，沒有命令不得撤離。如有可疑人在左右逡巡徘徊，不拘是誰，一律拿獲了押來衙門。」狄公轉眼對葉氏兄弟說：「你們的胞妹確實被人殘忍地殺害了，可惜尚未搜尋到的頭顱。」葉彬嘶啞著聲音道：「必是潘這惡魔攜去無疑，他生怕府認出俺妹子面目。高先生親見他提著個大皮囊匆匆出城。大皮囊里圓鼓鼓的不是人頭是什麼？」狄公命里甲：「你如實將昨日見到潘的景細述一遍。」里甲乾咳了一聲，答道：「昨日中午我在街上見潘掌柜，便上前招呼。叵耐他有心無魂，腳步都不曾停一停，只向西門急走。裡好象咕噥說是要離城去幾天。我見他並不曾穿皮袍，臉上凍得紅通通的。他右手上提著一個大皮囊，裡面凸鼓鼓像是個圓圓的東西。」

狄公問葉彬：「你胞妹曾訴說過潘待嗎？」

葉彬答道：「小人實說，俺妹子妹婿一向相十分和睦，並不曾有過爭吵口角之事。潘中年喪妻，兩年前才娶了俺妹子續弦，故年紀比俺妹子大了不。他早先有一個兒子，已長大人，目下在京師謀生。人究竟是到了遲暮之年，早出了龍鍾衰老之態，子也常鬧病痛。我過去一直認他是志誠老實，誰知竟是一條殺人害命的惡，瞞了我這許多時間。」

「我可早就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了！妹子常與我說潘這廝老是折磨，毆打！」葉泰不住上話來。

葉彬吃驚，問葉泰：「因何一向不曾聽你說起？我還以為他們夫婦間很是恩哩。」

「我不想令賢兄憂傷，故此一直瞞著。」葉泰道。「今番倘是拿住了他，定不輕饒。」

狄公問葉泰：「今天早上你又為何去你妹子家？」

葉泰猶豫了一下，答道：「我閑常無事便轉去看他們，並無什麼要之事。」

狄公道：「好吧！此刻我們便一併回衙門去，聽了仵作驗結果，再上公堂細細審議。」

狄公的大轎抬到「濟生堂」生藥鋪前停下，狄公吩咐扈從在外等候，他親自進去見郭掌柜。郭掌柜是州城裡第一等的大夫，醫道高明，自已開著這丬生藥鋪。衙里但有驗傷、驗之事，他便兼作仵作。故狄公特意親自來請。

狄公推門進了「濟生堂」，便聞到一生葯特有的香味。郭掌柜正挽起雙袖用鍘刀切削著一支人蔘。他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但背已駝，兩鬢已花白。高雖不滿四尺，肩膀卻十分寬闊，濃眉下一對大眼睛炯炯有神。

郭掌柜一見狄公走進店堂，趕忙撇下鍘刀，撣了撣上的葯末細屑，了手，鞠躬施禮道：「狄老爺大駕降臨寒舍，小民失於拜迎，怠慢疏忽，幸乞恕察。」

狄公道：「下特來府上央煩郭掌柜屈尊去衙門相助驗。掌柜或許已經聽說，南城有個子被歹人殺害，且攜去了人頭，案有些蹊蹺。」

郭掌柜答允，將手中人蔘小心收藏進葯櫥，上了鎖。

狄公好奇地問道：「掌柜適間手上拿著的莫非是人蔘？」

郭掌柜笑道：「老爺猜的正是。這人蔘俗名曰別直，只生在城外藥師山的懸崖峭壁下，日月之華、天地之靈氣長，故能治癒百病，延年益壽，最能賣得高價。這一支是賤妻昨日親自上山挖得，足足有二兩重，端的名貴。因此不忍割，想自己用了。時值臘冬，正是進補的時令，故切削了準備與賤妻煎湯喝。」

狄公頻頻點頭，對他們夫婦間的恩十分讚賞。

郭掌柜解了圍兜，正待隨狄公出店鋪，忽見一隻小白貓一瘸一拐爬來郭掌柜腳下，纏綿廝，低聲嗚咽。郭掌柜彎腰將它小心抱起。

「老爺，這小白貓折了，是我從街上抱回來的。哪日得空閑想去請藍大魁師父幫忙將它骨接合了。」

狄公道：「我常聽衙里的親隨說，這藍大魁是北州最孚眾的角抵大師，河北道幾次角力擂臺，都是他奪的魁，最是一方英雄人。」

郭掌柜道：「藍大魁師父不僅魄雄偉，相貌軒昂，人品也極是清正端直。他不近，守如玉，故四方仰慕，深人敬。」

他說著將小白貓放下地。這時帷簾一掀，走進一個材頎長的艷麗子，風姿翩翩，手上端著個茶盤，腳後跟著四隻大白貓。向狄公道了個萬福，敬上一盅香茶。狄公認得是郭夫人。郭夫人是州衙牢的典獄，閑常對狄公也甚是敬畏。狄公平昔很留意，今日乍見之下乃發現眉如春山，目如秋水，如雪，段裊娜，別有一種迷人的格調。

狄公長揖施禮，說道：「下不止一次聽衙吏說起郭夫人將牢管理得井井有序，不意家中還是郭掌柜的賢助。」

郭夫人答道：「狄老爺過獎了。事實上州衙牢平昔就很有犯人關押，北鎮軍遣散的那批營被老爺妥善安置之後，牢幾乎是常常空著。說來也是狄老爺治理有方，故地方靖安，宄斂跡，百姓安居樂業。雖是塞北朔方之地也不亞中原禮樂風化、繁榮富庶。」

狄公聽言。心中更生一層敬意。郭夫人不僅端莊矜持且吐言不俗。郭夫人回房中取出一件貂皮大氅與郭掌柜披了，又細細吩咐了幾句。狄公一面呷著幽香郁的茉莉花茶，心中不想起自己的妻妾，臉上出了甜甜的笑意。

郭掌柜又戴上了一頂大皮帽，便隨狄公出了「濟生堂」。——轎正在大門口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