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本是端了一碗豆蔻煮的解酒湯來，聞著苦中帶甜，又有幾分辛辣刺鼻。

遲榕剛剛嘗了一口，鼻子眼睛便皺了一團。

“這個味道太奇怪了，我喝不下去，倒不如喝點茶水湊合湊合。”說罷，遲榕便放下湯碗，說什麼也不肯再喝第二口。

吳清之搖鈴招來管家，吩咐換個方子再煮一碗。

管家面難：“爺，這方子是米斯特肖恩平日里囑咐的。俗話說良藥苦口，我拿些餞來，還是請夫人喝了罷！”

“聞不得這味道，強喝下去豈不是要吐出來。”吳清之神淡淡，將金眼鏡摘下拭幾番，“你且剝些菱角，佐以牛，再加點冰糖或者蜂煮來給夫人。”

管家相信主人博學，有此配方自是有他的道理，于是不疑有他，速速領了命去做事。不過片刻，便又將一碗白的解酒湯端了上來。

“遲榕，你嘗嘗這個。”吳清之輕扶著調羹，舀起一勺菱角，吹涼了送至遲榕邊，“不苦的。”

遲榕將信將疑，但還是張吃下了那一口去，只是一瞬，竟驚覺此湯香甜不已。

菱角都是剝了皮搗爛的，白口即化，面面又帶點甜糯糯的板栗味兒，再佐以煮出皮子的醇濃牛，加幾粒冰糖進去，不似解酒湯，倒像一碗甜水。

吳清之抱病已久，各中藥湯劑從未斷過，舌頭早已習慣了那些古怪苦的味道。但遲榕不同，天天泡在罐子里的孩哪喝的下中藥湯子。

“好吃麼。”吳清之看遲榕的表便知道好這一口，于是輕輕一笑，端著碗一勺一勺的喂吃。

吳清之忽然想起遲榕喂他吃蛋撻的樣子，也是親手托著喂進里，那時二人關系尚且模糊，現如今卻真是有點舉案齊眉的意思了。

遲榕滋滋的吃了解酒湯，卻不敢就這麼梳洗睡。

今晚喝了如此之多的燒刀子，上發了汗都是酒氣，須得更沐浴才能祛除。可吳清之泡澡耽誤不得，只能再找個客房沖洗沖洗。

遲榕于是打算先洗把臉醒醒神，便推開浴室門去。

盥洗室熱氣蒸騰，浴缸里泡的是艾草煮水，芬芳的氣味溫暖又安神，熱氣將蒸得昏昏睡，只得捧一抔涼水向臉上潑。

吳清之在門外敲了敲，輕聲道：“遲榕，你用浴缸罷。”

遲榕急急的去開了門，要攔住吳清之：“我才不要，管家燒艾草水給你泡澡就是為了驅寒的，你還不聽話。”

可開了門，但見吳清之已然從柜里取了一淺灰的條紋睡，正解了白襯衫的扣子要換上。

吳清之皮白得很，臂上的管微鼓，在皮下泛出淡青。卻是難得他久病未愈，上也還能附著一層薄薄的腱子。

遲榕第一眼見了，面上一紅，腦子里嗡的一聲炸開了花，立刻捂住眼睛退回浴室：“你怎麼老在這里換服！沒沒臊！”

“讓你看到又如何。”吳清之出言調笑，不僅不退，更是明目張膽的了襯衫。

他慢條斯理的換過睡，才又開口，“我去客房沖澡。”

說罷，便推門出了臥室。

這下子便留了遲榕一個人一室氤氳，此時再推三阻四卻是太過生分和刻意。

遲榕于是回小書房找了條杏花的棉襯，滿是酒氣的新旗袍被整整齊齊的疊好，放在浴室的洗面臺上。

真舍不得把這麼一條水如碧的漂亮子丟進臟簍，更何況是吳清之買給的。

遲榕關好浴室門，試了試水溫，先用香波把頭發沖洗過，便嘩啦啦撲進浴缸。

浴缸里是扎在麻布袋里煮出來的艾草水，是亮的深琥珀，一點艾絨渣子也沒有。

遲榕展臂舒，四肢的雪在水中窈窈，只覺得暖意流過四肢百骸，全的酸乏之通通消散開來。

遲榕小時候讀西洋話書，公主總會有夢幻般的浴室，金貓腳的白瓷浴缸，水晶珠子連串的垂簾。

向往貓腳浴缸實在久已，初吳公館不敢泡澡，戰戰兢兢。

如今圓了夢，是吳清之許的滿室旖旎。

遲榕滿足至極，在熱騰騰的蒸汽里昏昏睡。

今日在金公館做客實在累極，只是作陪，便覺得這些商往來都是暗流涌，一舉一皆為算計。

吳清之為愿與金老板道歉，但若真服了低了頭，以后就要被拿。

金老板是個不揣好心的好之徒，只幸虧遲榕家門剽悍，從爺爺到，都是能煞飲數杯的主，才搏回此局。

遲榕打定主意，明日起卻是要好生學習，決不再做讓吳清之心的事。

決不再……決不再……

吳清之沖完澡回房時，浴室的磨砂玻璃門還亮著，許是遲榕還沒洗完澡。他只當遲榕墨跡，又沒什麼可急的，便不去催。

可吳清之喚管家為他上過一壺姜茶，遲榕卻還沒毫靜，這時他才心生異相。

“遲榕，你好了嗎？”吳清之揚起聲音扣了扣門。

無人應答。

再三呼喚，可四下仍是安靜如斯。吳清之心里咯噔一下，頭皮有些發麻。

他只低聲道了一句得罪，便取了備用鑰匙，開鎖進了浴室。

浴室里沆瀣一氣，洗發香波的桂花味繞繞的摻雜在艾草微苦的冷香中。水晶簾子后面影子綽綽，一池艾水波粼粼。

“遲榕！”

吳清之將遲榕的名字得又慌又急，在安靜的氛圍里顯得有些突兀。

接踵而至的是水晶浴簾后的一聲弱弱的低呼，隨即便是水花噗通：“——哇啊！”

吳清之沖簾后，只見遲榕栽進艾水之中，發紅的小手胡撲騰，竟是被那一嚇住，一個不留神便浴缸溺了水！

慌之中，吳清之連忙抓住遲榕的雙手，微一發力將從水中拽起來。

遲榕嗆了一鼻子水，里也全是苦艾味兒，一面止不住的咳嗽著，一面出兩行眼淚，可憐又狼狽至極。

吳清之著遲榕的背，用力拍了許多下：“若是困了便去睡！在浴缸里睡著有多危險！”

遲榕口大起大伏，好歹才將嗆水咳盡。可況剛剛緩解，卻尖起來：“啊——！你走開走開走開！非禮勿視！”

渾赤，艾水又煮得清澈見底，定然是要被吳清之看了！

吳清之那邊也不好，他將遲榕扶起時被掙扎著潑濺了滿的水，如今自是渾，形畢現。

遲榕嗚嗚咽咽的罵起來。

吳清之嘆氣，他知道遲榕始終是小孩心，仍沒有那方面的意識，有些事急不得也嚇不得。

今日他這一闖，遲榕定是要和他鬧脾氣了。

吳清之扯了條浴巾搭在浴缸邊上，背著了珠簾，悠悠道：“遲榕，再有下次，我便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