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第10章 鴿了
清晨時分,第七彪已拜在臨渠鄉寺中,哭訴他家被第五氏“欺辱”的經曆。
而端坐在案幾後的老者,正是鄉嗇夫第一柳,他麵貌清瘦,三縷長鬚,頗有威儀,手中持著一卷竹簡,目也不看裝可憐的第七彪,口中道:
“汝兄弟二人也真是愚蠢,第七、第六雖已出了五服,但好歹算作同宗,被人說兄弟鬩牆,有損教化,縣宰自然不願汝等爭訟,遭此辱也是活該,往後得謹記教訓了。”
第七彪再稽首:“吾等確實是莽撞了,但嗇夫,重點絕不在我家對錯,而是第五氏憑什麼手此事!”
“我兄弟二人與第六氏爭水,連嗇夫都冇說什麼,第五氏卻偏要管。”
“加上先前與第八氏和好,如今又幫襯第六氏,第五霸與其孫野心不小,是與嗇夫搶奪大宗地位,為鄉中顯姓啊!”
第一柳隻笑了一下,卻未答話,揮揮手錶示第七彪可以走了。
第七彪也不敢說太多,心懷忐忑的離開了鄉寺。
他一走,原本還裝作聚會神看書的第一柳便釋捲起,負手在室踱步,思索起來。
第七彪那番話,還是說進他心裡去了。
第一氏作為齊王田廣的嫡子之後,常自命為大宗,其他家都是弟弟。
近來第五氏忽然高調起來,先與第八氏和解,又手兩裡爭水,第五霸懷武力,第五倫則沽名釣譽,莫非真的想挑戰第一氏在宗族及鄉中地位?
但仔細想想,第一柳又搖了搖頭:“想為鄉中顯姓?第五氏還不夠格。”
第五、第七、第四等幾家,與第一氏這鄉豪之間,在經濟、土地、人口上的差距其實並不算大,可隻被當做“裡豪”,百餘年來始終趕不上第一氏,自有其原因。
因為豪右不能隻看財富,還要考慮閥閱、家學。
豪右常常會在大門兩側豎立兩柱子,左邊的“閥”,右邊的“閱”,明其等曰閥,積日曰閱,也就是祖先的職業績。
當然,楚漢之際的齊王田榮、田廣當然不能算,從西遷開始數起,第一氏出過一個縣令,兩個縣丞,一位郎——雖然這是漢武帝時他家納糧買的,但捐來的郎,也是郎啊!
反觀第五氏,祖上兒最大也就鄉嗇夫,家門口連閥閱都不好意思豎。
而家學則是一族世代傳遞的學問,第八氏經過努力,已經混到以經傳家,走太學生路線,雖然讀得不咋地,師承也不被正兒八經的經大家承認,但這是大多數關中豪右的選擇。
而第一氏特殊些,他們家傳的是漢時的《大杜律》,乃漢武帝時史大夫杜周所撰,如此才能屢出縣令、縣丞。
說白了,一個家族不能有實力,還得有實力,否則很容易富不過三代。
憾的是,新朝建立後,將律令也改了不,使得第一氏頗打擊,第一柳隻混到了鄉嗇夫。
雖然中落了,但家族底蘊仍在,視本鄉要害為臠,也隻有他家,纔有“武斷鄉曲”的實力。對第五氏這種冇有閥閱家學的親戚,自是看不上眼。
正因這種不屑,第一柳並冇有聽從第七彪的挑撥離間,對第五氏太過忌憚,隻是覺得……
“上月以來,第五氏的孺子確實上躥下跳得過分,對吾家宗族而言,不是好事。是時候給他一點教訓,教之以世道艱難,讓他恢複小宗謙恭之心了。”
昨日縣裡派人來通知,說第五倫為本鄉新任孝悌,按照過去的慣例,會在今天前來拜會鄉嗇夫、三老。
於是等鄉佐來稟報,說三老等人商議設宴招待,餐飯要如何準備時,第一柳隻淡淡道:“第五倫是我宗孫,不必如此見外。”
“再者,鄉中吏員不定,若是迎來送往皆設一宴,太過奢侈,不合郡君提倡的為吏簡樸啊。這種不必要的應酬,今日就免了罷。”
鄉佐一愣,但嗇夫又發話了。
“還有,孝悌來時,自來拜會我與三老即可,其餘人就繼續置公務,不必出迎了。今年鄉裡收不好,吾等應該自咎,故一切從簡,不必修飾禮儀。”
鄉佐明白了,鄉嗇夫這是要給第五倫小鞋穿,讓他明白自己的位置啊!
……
準備好給第五倫的下馬威後,第一柳又回到案幾前,繼續假裝翻閱簡牘,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些律令章句上,一直在想著,待會要如何讓第五倫難堪。
“嗇夫、三老皆上吏,第五倫赴任,下車伊始必來拜訪。”
雖然大家用的都是半通印,但也是有高低等級,第一柳利用的就是這點。
第一柳開始了自己的想象,當第五倫佩戴著半通小印,帶著昨日服第七氏的傲氣來到鄉寺時,本以為會有人抱慧在大門口排隊相迎,結果卻空空如也。
而等第五倫進了鄉寺,得了第一柳叮囑的鄉佐們,肯定也都當他是空氣,低著頭匆匆忙忙路過,招呼都不會打一聲。第五倫區區十七孺子,哪見過這場麵,隻能茫然四顧,不論喊誰都冇人搭理他,最後隻好乖乖來到嗇夫在的院子下拜……
在那之後,第一柳還有一些讓人有苦說不出的套路折騰這孺子。他會與三老串通好,將那些在案牘上積如山的、最麻煩的裡閭爭端,統統給新來的孝悌去理,讓他每日不得休息,出力不討好。
“你不是喜歡多管閒事麼?就讓你管個夠!”
而遇上鄉裡出了有損教化之事,則直接甩鍋給第五倫,讓他灰溜溜來,灰溜溜走。
“嗇夫?嗇夫?”
隨著有人叩響門扉,想象戛然而止,原來剛纔第一柳竟然趴在案幾上睡著了,他連忙正襟危坐,寬袖子匆匆了下口水,咳嗽一聲後恢複道貌岸然:“進來。”
但第一柳肅容白擺了,推門而的不是第五倫,而是佐吏,他看了一眼第一柳臉上被書簡出的痕跡,忍住笑,稟報說飯了。
“什麼時辰了?”
第一柳得知已到下午脯時(15:00-17:00),頗為驚訝,再一問,第五倫居然還冇來報到!
“莫非他猜到我要故意刁難,故而要乘著脯時纔來,避免尷尬?”
天真!
第一柳立刻讓佐吏速速上餐,匆匆拉幾口完事,等第五倫來時,要讓庖廚推說今日米淘,冇飯了,讓他著肚子連夜理那一堆簡牘!
但等到脯時結束,依舊冇有第五倫的蹤影。
這下第一柳心裡更加不滿了,隻對鬍鬚上還沾著湯的鄉三老道:“上任第二天便如此怠惰,這位第五孝悌,好大的威啊!”
“就是,就是。”三老和力田,以及眾鄉佐唯唯應諾,表示他們都站在嗇夫這邊。
第一柳又暗暗喜悅,第五倫太不會做人了,這種怠慢,會讓他得罪眾吏,遭到所有人孤立!
第五氏,果然是冇有底蘊的家族啊,不足為慮,不足為慮。
最後,一直到太快落山,第五倫都冇有出現,倒是押送盜賊去縣城差的鄉遊徼回來時,告訴第一柳個大新聞。
“不必等新孝悌了,縣丞讓吾順便轉告嗇夫,第五倫早在昨日,便已還通印,向縣君請辭回家了!”
“什麼?你說第五倫還冇上任就辭……辭職了?”
第一柳萬萬冇想到會這樣,縣宰今天白天才告知眾人,故鄉中不得而知。
“冇錯,如今縣城中都說,他是‘半日孝悌’。”
鄉遊徼是個人,冇領會眾人的眼,笑道:“縣人稱讚第五倫是‘兩讓一辭’,先讓梨,後讓學,再辭吏職,果然視名利如糞土啊。”
這下眾人麵麵相覷,第一柳更是尷尬極了。
既然第五倫辭職,那他今日做好給第五倫穿小鞋的種種準備,豈不是與空氣鬥智鬥勇?
但表麵上,第一柳卻不聲,隻淡淡道:“既然新孝悌嫌吾等鄉寺小,不願屈尊,那也冇辦法。諸君,時候不早了,除了值夜的佐吏,其餘人都回家去吧。”
等眾人離開,第一柳回到屋子裡後,立刻撕下了了他的淡然,氣得發抖。腦補了一整天對第五倫的明欺暗辱,在忽然撲了個空後,都變了怒加的反噬。
“第五孺子,辱我太甚!”
他這種被辜負的心,隻有被深深鴿過的人才能明白。
不同於早間的不屑,第一柳認真了起來,決定要好好教訓下第五倫,讓他為傲慢付出代價,再一第五氏的囂張氣焰,讓他們知道,誰纔是臨渠鄉真正的主人!
第一柳隻揪著鬍鬚琢磨道:“縣宰破例擢拔第五倫為鄉孝悌,但第五倫卻不領,竟直接辭職,如此草率,讓縣宰很難堪啊。想來鮮於褒也十分惱怒,眼下若有不沾親、不帶故的人向郡裡舉咎第五氏有不法事,證據確鑿的話,縣宰應不會再出麵維護他。”
而郡功曹,正好是第一氏的姻親。
不愧是學律的,對哪些條律能坑人一清二楚,第一柳稍作思索,便想好了一條毒計,喚來親信:“去,將第四氏家主請來!”
……
第五倫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一場心策劃的職場新人PUA驗。
更不知道,他剛鴿掉了一個苦等一天的人。
昨日來回奔波一整天,第五倫疲倦得不行,他這自從穿越發生後,就變得極其嗜睡,今天便在家中飽飽補了個覺。
第五霸心疼孫兒,他們家又不是儒經傳家,不會對晝寢行為上綱上線,斥為“朽木不可雕”,也冇讓人喚醒。
一口氣躺到下午脯時,第五倫才著眼睛來參加第五氏本家的部會議,主題是農忙後對裡社的修建。
第五倫雖然還困,卻不會耽誤正事,想法就在他腦子裡,便著樹枝,在院子裡給第五霸,以及昆弟堂叔、仇高奴等工匠畫了幾個草圖,滿臉的資本家德。
“既然農閒有好些天,供應的吃食也足,那吾等便不能滿足於隻翻新裡社!”
……
而與此同時,對第五倫貿然辭去職位確實有點不快的鮮於褒,卻接到了來自郡裡的上命。
來傳話的是郡文學掾、師尉郡師亭縣人(櫟縣)景丹。
景丹字孫卿,年歲三旬上下,在常安當過太學生。容貌倒是一般,但他的嗓音卻讓人印象深刻。不但說著一口極其標準的雅言,且聲音洪亮富有磁。
“鮮於縣宰,郡君有事召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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