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里一年四季都是灰暗的墻壁和烏黑的梁瓦，自檐下抬頭看去，天空也似乎永遠是寂暗的，沉沉的灰。

陳仵作了額上沁出的汗珠， 筆尖滴落一滴墨滴，在白紙上暈開一塊黑漬。陳仵作連翻幾頁紙，都沾上了墨點。

出一張新紙，他斟酌了一下，終于下筆。

“常氏公子，中逢水之毒，發于未時三刻。逢水其毒，令人狂焦躁，生難抑，滿死，人心智，難以覺察，流于祁國。”

此事事關重大，他寫完之時汗流浹背，端起茶碗連飲幾口，下心頭起伏不定的迫。

逢水并非燕國的毒，他當仵作十多年，從未見過此毒，只是觀公子形狀，查閱典籍，多方推敲，又請祁國好友共商，才終于確定下來。

下午卿回來，便要將此呈給他過目。

陳仵作松了一口氣，驗尸多日，終于有了結果，肩上的重擔也算是卸下來了。

忽然，坐在椅上的男子驚駭地睜大眼睛，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他雙手死死卡上脖子，似有什麼東西要裂出來。這掙扎很短，他悶哼一聲，腦袋一偏，便沒了氣息。扭曲的雙腳在地上劃出的印記，暗示了他在死亡一瞬所的痛苦。

大理寺卿得知消息匆匆趕過去時，陳仵作的尸已被放在地上。

“早上還好端端的，忽然亡了，上沒有傷口，或許是舊疾發作。”

下屬回稟過后，便呈上一張紙:“這是于他案上發現的。”

白紙黑字，是陳仵作的字跡無疑。上頭清楚楚，赫然寫道:“中藥，滿將衰，絕于重擊……”

“大人……”

下屬言又止，卿自也心里有數，前幾日他忽然收到令，陳仵作之死，也只怪他太過耿直，不知變通了。

“此案已有定論，藥必出于醉仙樓，證據俱全，流云伙同流風害死公子，捉拿嫌犯刻不容緩。至于陳仵作，速速派人通知他的家人，領尸回家，多加恤。”

大理寺自然沒有派人去捉拿流云，而是上了一封書將結果告知趙凌晗。

次日，匝匝的奏折擺上趙凌晗的書案，全是對趙潯野的彈劾。

“包庇兇犯，蓄養兵，盜火藥……”趙凌晗一樁樁一件件地看過去，臉上出快意的笑容，“朕這王弟著實不簡單啊，朕待他不薄，他竟恩將仇報，犯下這麼多滔天罪行。”

面上說得冠冕堂皇，可底下的大臣們心底清明，大理寺卿更是不悅皺眉。

卿告訴他，上頭授意下來，要把事推給戰王府。他執掌大理寺多年，經歷這樣的授意，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多一次，心里便寒一分。他從前追求的秉公無私，在這暗黑循私的場里，竟不是生存之道。便連眼前這為人稱道的明君，私下里也是這樣虛偽險的臉！冷箭對著的還是自己的親弟弟！

常國公知道了大理寺給出的結果，于趙凌晗面前垂下老淚:“皇上，現下案件既已查明，戰王戰功顯赫，位高權重，卻公然包庇兇犯。懇請吾皇高懸明鏡，還老臣和犬子一個公道。”

看著伏在地上的常國公，趙凌晗面上偽裝出怒意:“國公放心，朕必不會顧念私，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戰王如今并不單單是包庇流云一樁。”

許宸將壺中的酒倒進里，清香口，余香襲人，贊嘆地閉上眼睛:“好酒，好酒，不愧是戰王府，連酒都比別香甜。”

喬珂見他面前已堆了十多個酒壺，他卻毫無醉意:“南皇好酒量，只是今日趙潯野不在王府，南皇不必等了。”

自昨日早晨跟趙潯野坦白份，就一直沒有見過他。喬珂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他是真的事繁忙，還是覺得自己在騙他，所以不想理會自己了……

“誰說朕在等他？”許宸的眼底染上一抹迷離，似有桃花沉蘊，“朕想與你對酒當歌，不行麼？”

喬珂滿頭黑線，起便要走。

“那南皇慢慢對酒當歌吧，流云不奉陪了。”

“誒，別走啊，我今天可是奉命來陪你的。”

“奉命？”喬珂不解，“誰能使喚得南皇？”

莫非是趙潯野？

他這幾日行蹤難測，不知在謀什麼，喬珂找不著他人，所有行計劃一概不知，心里委實有些憋屈。

忽然，外頭響起喊殺之聲，鋪天蓋地，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輕輕。

喬珂向外奔去查看況，卻被許宸一把拉住:“誒，做什麼，趙潯野搞得定。”

“他在和誰打斗？”

一個答案呼之出。

“自然是他的皇帝兄長了。”

許宸悠閑地回到椅上，斟上兩杯酒:“來，喝一杯。”

喬珂心中氣悶，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你和趙潯野達了什麼易？”

許宸輕晃杯中酒，輕抿一口，嘆了一聲:“江山與人孰輕孰重？若是旁人的人，還是江山為重。朕不如趙潯野啊，江山和人都要到手，嘖嘖。”

喬珂心里一，異樣的緒蔓延開來，忽然傷莫名。

“霧靈山天賜石，唯有燕國皇室才能開啟門。朕與趙潯野合作，他幫朕拿天賜石，朕幫他對抗趙凌晗。可是昨日他忽然反悔，允諾功以后再助我奪權。我一想也差不了多，便答應了。”

趙潯野與趙凌晗已決裂了麼。

忽然反悔……恐怕是因為喬珂與他說的那些。

他還是選擇了信任，并因此差點失去一個重要的合作。

“那耶律信呢，他不是也要天賜石？”

喬珂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太自然，口悶悶的。

“他自也與朕達一線，既然天賜石藏有謀，他又何必執著于此。有時候失去一個東西，卻能得到更多，誰不想做更好的買賣呢？”

他們幾個人，必然達了利益的平衡。可是喬珂不明白，為什麼趙潯野會對自己緘口不言。

喬珂呆坐在椅上，聽到外面的喊殺聲漸漸平息。

“你給了趙潯野援軍？”

許宸角一勾，表示默認。

趙凌晗以謀反罪名包圍戰王府，士兵卻被麒麟軍全數繳殺。麒麟軍接竿而起，為戰王正名，除君，立忠良，左相和謝侯的倒戈，讓親皇一派措手不及，在兩方陣營中猶疑。

而令趙潯野下定決心的契機，是十日前查得烏江一事卻為趙凌晗指派。

一場對峙緩緩拉開，而趙凌晗似乎開始失去得越來越多。

城中百姓聽聞趙凌晗對戰王的迫害惡行，紛紛唾棄于君王的兩面，開始支持戰王登位。

城外安扎的軍營里，一襲披風的子步營帳，在看到一戎裝的心上人時綻開笑容:“戰王。”

戰王正在研究皇宮地圖，謀晚上的宮之事，看到隆氏進來，也不驚訝，只淡淡道:“皇后屈架來此，辛苦了。”

隆氏聽到趙潯野對自己的稱呼，一愣，復又換上笑:“潯野，本宮好不容易跑出來，終于離了那牢籠一樣的皇宮了。”

“恭喜皇后了。”趙潯野的聲音里，帶著禮貌的疏離。

隆氏走到趙潯野邊，輕輕蹲下去，頭靠在趙潯野的膝上:“蘭卉為你背叛皇上，別無他求，只盼你日后功，讓蘭卉常留在你的側。”

摒棄“本宮”以閨名自稱只為與他相守。

說著，從袖中掏出一份紙卷:“這是宮中火藥的藏地和他宮里的機關，請收好吧。”

趙潯野蹙著眉頭，卻沒有接過。見趙潯野沒有反應，隆氏驚愕抬頭:“你……”

“本王早跟皇后說過。”趙潯野沉沉出聲，“皇后既已是我皇嫂，本王自然不能做違背倫常之事。何況本王心中早有他人，皇后與本王沒有緣分，但皇后助本王許多，本王念于心，必許一世富貴。”

必許一世富貴。

這話聽起來多人，卻如一把尖刀，狠狠剜在隆氏上。一瞬，眼底便涌上溫熱淚水，氳在眼眶里，使眼前的視線一片模糊。

“一世富貴？”隆氏角輕輕，淚珠便不可抑制地掉下來，緩緩站起，背向前走去，“本宮自生來便有富貴，坐過這世間子最盼的位置，又怎會稀罕那種俗。”

隆氏想到第一次見到趙潯野的時候，是在的大婚之上。冠霞帔加，如火嫁于風中輕揚。趙潯野便坐在馬上，白駿馬健碩高大，馬上的人英姿發。

知道，這人是自己夫君的弟弟，不過是迎親隊列中的一員。

知道，自己將為中宮皇后。

可是杏目輕瞟，便再難收住自己的視線。恍惚以為與自己婚的是馬上之人。

以后的漫漫人生，也只在一次次期盼于宮宴上與他相見中度過了。

新的人生的開始，卻有什麼東西，戛然結束了。

那一天的，卻還是愉悅的。

“本宮知道，王爺對本宮從未有意。不過是我癡心妄想，卻又無怨無悔了。”

回頭再看一眼案前之人，淚流滿面，所見并不真切。可他的模樣，早在腦海中勾勒過一遍又一遍。

“戰王功名就。”

凄然轉，手中的紙張落，轉出一個弧度，輕輕飄落在地上。

趙潯野一驚，便向外追去，走出幾步，卻又停住了。

他發出命令，不許任何人隆國丈與隆氏。

可那個曾叱咤后宮，萬千榮華，又小心翼翼，勾心斗角的子，那個愿為自己心系之人做出所有的子，卻從此再沒有出現在人群里。

琉璃瓦，青磚墻，巍峨宮殿雕梁畫棟，于暗夜之中別有一番驚心氣勢。外面是滔天的火，箭隼破空之聲和兵相接的鏗鏘之音。

趙凌晗看著眼前面目全非的森冷子，遠不能將他與記憶里的那抹明相對應。

是因為自己，變這幅模樣。

因為自己，要護一個，也許早就背叛自己的人。

而將忠心的狠狠推開，百般折磨。

“漪……”趙凌晗的聲音有些沙啞。

“皇上輸了。”帶著痛意，卻不是恨，是蒼涼的悲哀。

“也許。”趙凌晗不置可否。

“皇上以為人人都要按照您的意思，順者昌，逆者亡，卻不知道七殺閣對我有多忠心。我竊出宗，讓祁國和南朝爭搶，又害死常國公的公子，皇上知道是為什麼麼？”

“為什麼？”趙凌晗順著的話問下去。

“因為，我想快快地，殺了皇上啊。”帶著快樂，溫和的笑，卻是這樣可怖的對話，“我要把皇上的江山，踐踏幾腳，讓皇上也嘗嘗痛徹心扉的滋味。”

趙凌晗搖搖頭:“朕，并不痛。”

“不痛？”漪上前幾步，揮劍刺向趙凌晗，兵刺進皮的悶聲讓漪一驚。使盡全力，卻想不到得手得這樣容易。

“你為什麼不躲？”漪嚇得后退幾步，長劍還留在趙凌晗的里。

趙凌晗悶哼一聲，他二十多年來，很有這樣的痛楚。

“若是旁人，朕要躲一躲，因為不甘心。若是你，不躲也罷了，只想不到你的劍，刺得這樣深，是真要朕的命。”

漪的眼淚洶涌而下，嗚咽著向趙凌晗撲去:“你以為我這次還會留麼？我是恨毒了你，再不會搖了。”

趙凌晗吃力地點點頭，他覺自己的力氣一點點喪失，流出去，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此劍致命，我不會替你止。”

漪聲音慌，心里悶極了，卻又到歡樂。

“你要死了，凌晗，我真開心。”

趙凌晗已經快說不出話來，他還要得到很多，可是生命似乎要結束了。他有些不甘，可那掙扎很快失去效用，他心底突然一輕，覺得萬分疲憊。

一直工于心計，究竟為了什麼。天下，他有了;名聲，他也有了。可為什麼還要爭奪，讓自己手里的東西又離自己而去呢？

他想不通。

“漪……”

他輕喚一聲，想要說聲抱歉，可卻再也張不開口了。

漪伏在地上男子的上，眼淚沾了他的前襟。

“真好啊，你最后一聲，喚的是我的名字。我向來對誰都狠的下心來，唯獨對你不行，可是你看，今天這肋也被我攻克了，你是不是該夸獎夸獎我。”

漪直起來，出趙凌晗上的劍，狠狠刺進自己的里。

“讓我們到黃泉去，我能做你的皇后嗎。”

麒麟軍涌進大殿生擒皇帝時，看見趙凌晗和漪雙雙躺倒在地上，下是一片泊，子的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俱是一片驚愕。

誰都想不到，睿智勇武的趙凌晗，會死在一個人手里。

山路極險，喬珂系好上的索帶便向高攀爬，巖石冰冷且堅，即使帶著手套，還是磨破了的手。

“喬珂！小心！”

戰友的疾呼讓喬珂回過神來，躲過了山頂滾落的一塊巨石。

也許執行完這次任務，自己便該退役了吧。

又過去了三年，有趙潯野的世界，仿佛是一個遠去的夢境。

在夢境的最后，滿污的男子自晨曦中走來，以手背抹去臉上的污漬，笑道:“趙凌晗被漪殺了。”

這是功的意思。

驚愕著，這些東西，全都沒有參與。

“為什麼不帶上我？”

“你啊……”趙潯野忽然抬頭，不去的目，“怕你一不小心消失了。”

“為何？”

“你……并不是這里的人，便不用參與這些爭斗了，我想讓你安全地回去。”

他忽然上前環抱住喬珂，一腥之氣撲鼻而來。可是喬珂覺得這懷抱令心安，卸下這些天所有的急躁。

“珂兒……”

“嗯？”

他松手站好，從懷里掏出一個錦盒遞給喬珂。

“這是什麼……”

在拿到手的那瞬間，喬珂忽然后悔了自己所做的所有決定。

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

不應該與趙潯野糾纏。

不應該告訴他所有事。

不應該接過這個錦盒。

他不想和自己多說點話麼？

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在拿到錦盒的那瞬間，喬珂的任務完，不會有任何逗留，便會一瞬從蒼云大陸消失。

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甚至沒有一個告別。

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好像只是從一個夢里驚醒。

一個殘缺不全，沒有做完的夢。

這三年的夜晚，只是一次次重復那個夢境。一點微小的細節都被放大，重演過無數遍的節，像電影一樣烙在腦海里。

到最后，便只是趙潯野一個人的劇。

一顰一笑，冷漠或溫，全都在夢里清清楚楚。

最近似乎格外想他。

不知他在那個世界做什麼呢？

三年，登上帝位，娶一個皇后，也許連皇子都生了幾個。

而喬珂，仍是二十二世紀的特種兵，穿越時空的任務讓破天荒地立到一等功。然而在那之后，還是不斷重復一個又一個艱難的任務。

有點疲憊了。

在泥石流襲來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解，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意識復蘇，整個世界的線都一腦地涌到眼里。

侍發現了的作，整個房間都開始歡慶。

他們的皇后醒過來了！

喬珂頭痛裂，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

“怎麼回事？”

被放大的是趙潯野依舊俊朗的臉，他的喜悅溢于言表，是從沒見過的神氣。

“珂兒！”

他激地抱住喬珂，太大的力氣讓喬珂有些不過氣來。

“真想你啊！”

新帝登位以后，助南朝許宸對抗太后，又平定了祁國邊關的，讓幾國重祥和安寧之境。大臣或誠心歸順，或迫于形勢，俱都效忠于新君。而當日的常國公，在得知真相之后，也不再有異議。

可新帝卻一直后位空懸，宮中不納一人。

他平反當年清河王一案，向世人宣示廖思卿是他的皇后。

可那不是早已命喪黃泉？

三年的等待，從泥石流下被救出的子，與他們的君王認定的妻子，有相同的模樣。

是當年的大燕第一藝姬流云。

喬珂輕捶趙潯野口，第一次出撒的語氣:“我可不是廖思卿，皇上別娶錯人了。”

趙潯野寵溺地輕刮喬珂鼻尖:“若非如此，怎能逃過那群老臣的抗議，讓你名正言順地在朕側。”

的確如此，喬珂暢快地笑起來。

“這麼久了，從來沒問過你一件事。”

“嗯？”

“我在你心里是什麼位置？”

“嗯…… ”

子略帶調皮的遲疑。

“嗯？”

自是與你如出一轍。

笑聲丟在風里，輕輕飄揚，越上云尖。明的，似是初見那日，窗紙里流泄的暖意。

殿外，已經長英姿年的流風笑得開懷，他的姐姐，終于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