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相信任何人》Chapter 1 我的“第一次”醒來

覺不對勁,臥室看上去很陌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了這個地方的。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回家。

但我一定是在這裏過的夜。一個人的聲音吵醒了我,剛開始我以為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然後我才意識到是在念新聞,播報聲是從收音機鬧鍾裏傳來的。睜開眼我就發現自己躺在這兒,在一間完全陌生的屋子裏。

眼睛逐漸適應了環境,我四下張,周圍暗沉沉的。櫃的門背後掛著一件晨袍——是式的沒錯,不過看款式倒適合一個比我老得多的人。幾條海軍藍子疊得整整齊齊地搭在一把椅子上,椅子挨著化妝臺,餘下的一切在視線裏卻都顯得朦朦朧朧。鬧鍾的結構似乎很複雜,但我找到了一個最像開關的按鈕。好在它的確有效。

正在這時,我聽見後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呼吸聲,才發現屋子裏還有別人。我扭過頭,隻看見一大片的皮,一頭黑發裏還散落著星星點點的斑白。那是個男人。他的左胳膊在被子外,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我心裏暗暗了一聲。這麽說,眼前這個男人不僅年紀已老,頭發已經開始泛白,而且還結婚了——我不僅勾搭上了一個已婚男人,看上去還正躺在他常常跟妻子同睡的那張床上。我往後一仰,努力讓自己集中神。我該為自己愧。

但我仍然忍不住好奇:他的妻子上哪兒去了?要擔心隨時可能回來嗎?我可以想象站在屋子的另一頭破口大罵,罵我什麽都有可能:婦、杜莎、蛇蠍。我想知道如果真的現的話我該怎麽辯解,也不知道到時候我還能不能說出話來。不過,床上的那個男人看上去似乎並不擔心,他翻了個,還打起了呼嚕。

我盡量一地躺著。如果遇上這種況,通常我都記得是怎麽回事,但今天實在一點印象都沒有。我肯定是參加了什麽派對,也說不定是泡了回酒吧或是夜店。不管怎樣,我肯定是喝得爛醉如泥,醉得不省人事,才會跟一個手戴婚戒、背上還長的男人回了家。

我盡可能輕手輕腳地掀起被子,坐到了床邊。當務之急,我要去趟洗手間。我沒有理睬腳邊的拖鞋,畢竟,跟人家的丈夫瞎搞是一碼事,要穿別的人的鞋卻是絕對不行的。我著腳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平臺上。我明白自己上一不掛,所以生怕進錯了門,撞上這屋裏別的住客或者主人家正於青春期的兒子。讓人鬆一口氣的是,我看見洗手間的門正虛掩著,便走進去鎖上門。

我坐下來解決了急,衝了馬桶,轉洗手。我出手拿香皂,卻突然意識到事有些不對勁兒。剛開始我沒想通是怎麽回事,不過立刻明白了過來。拿香皂的手看上去不像是我的,那雙手看上去皺的,手指也顯得渾圓壯。指甲沒有打理過,一個個被啃得禿禿的,跟我剛剛離開的床上那個男人一樣,這隻手上也戴著一枚金質結婚素戒。

我睜大眼睛瞪了一會兒,自己的手指。那隻拿香皂的手也手指。我倒一口冷氣,香皂啪的一聲掉到了水池裏。我抬頭盯著鏡子。

鏡中回著我的那張臉不是我自己。頭發稀稀拉拉,比我常留的要短許多,臉頰和下上的皮塌陷下來,雙單薄,角下垂。我在心裏了出來,不做聲地著氣——如果住聲音的話,我發出的肯定是一聲驚恐的尖。接著我注意到了鏡中人的眼睛。眼眶四周布滿了皺紋,沒錯,哪怕一切都已經麵目全非,我還是能辨認出來:這是我的眼睛。鏡子裏的那個人是我,不過足足老了二十歲。二十五歲。或者更多。

這不可能。我渾發抖,手抓住了洗手池。嗓子裏又湧上了一聲尖,這一次著氣出了口,像是脖子被掐住了一樣。我從鏡子前後退了一步,就在這時,我發現了它們:那些一張張在牆上、鏡子上的照片。其中夾雜著零星的黃膠帶紙,還有一些磨了邊的紙條,又卷又

我隨便挑了一張。克麗,上麵這麽寫道,打了個箭頭指著我的照片——那個全新的我,變老了的那個——照片裏我坐在一張碼頭邊的長凳上,旁邊有個男人。名字似乎有點悉,可是記憶又很模糊,仿佛我必須努力才能相信這是我的名字。照片中的兩個人都在對著鏡頭微笑,十指扣。男人英俊迷人,細看之下我發現這正是跟我過夜、現在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照片下寫著一個名字——“本”,旁邊還有幾個字:“你的丈夫”。

我吸了一口氣,把照片從牆上撕了下來。不,我想,不!怎麽會這樣……我飛快地掃視著其他的照片。張張都是我和他。其中有一張裏我穿一條難看的子正在打開一件禮,另外一張裏我們兩人穿著防水夾克站在一道瀑布前,一隻小狗在我們腳邊嗅來嗅去。旁邊一張是我坐在他的旁小口啜著一杯橙上所穿的晨袍正是我剛剛在隔壁臥室裏見過的那一件。

我又退了幾步,一直退到後背上了冰冷的瓷磚。這時記憶似乎從深深的水麵下出了一線影,當我努力想要抓住這縷微時,它卻輕飄飄地飛遠了,像散風中的灰燼,而我意識到我的生命裏有個過去——盡管我對那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我也有個現在——就是這個現在把我帶到了這裏,帶到了他的邊,帶到了這所房子裏。但在我的過去和現在之間,隻有一段漫長無聲的空白。

*****

我回到臥室,手裏還拿著一張照片——上麵是我和今早醒來躺在邊的男人的合影——我把它舉到麵前。

“這是怎麽回事?”我大聲尖著,淚水一顆顆滾過臉頰。男人從床上坐起來,半瞇著眼睛。“你是誰?”我質問道。

“我是你的丈夫。”他說。他還一臉昏昏睡的表,看不出一點生氣的樣子。他沒有正眼看我赤。“我們已經結婚很多年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想逃跑,但無可去,“結婚很多年?那是什麽意思?”

他站了起來。“給你。”他說著把那件晨袍遞過來,我穿服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等。他穿著一條過於寬鬆的睡和一件白背心,這讓我想起了我爸爸。

“我們是1985年結的婚,”他說,“22年前。你——”

我打斷了他。“什麽?”我覺臉上失去了,整個屋子開始旋轉。不知道在房間的什麽地方有隻時鍾發出了滴答一聲,在我聽來卻如同雷鳴。“可是——”他朝我走過來一步,我囁嚅著,“怎麽——”

“克麗,你現在47歲了。”他說。我看著他,這個陌生人正向我出微笑。我不願意相信他,甚至都不想聽到他在說些什麽,但他依然接著說了下去。“你出了場意外。”他說,“一次嚴重的事故,頭部了傷。你記不起事來。”

“記不起什麽事?”我說。我想說的是,不會25年通通忘得一幹二淨吧?“什麽事?”

他又向我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接近我,仿佛我是一隻被嚇壞了的。“一切。”他說,“有時候忘掉的時間段從你20出頭開始,有時候甚至還早些。”

我的腦子裏思緒紛,一個個日期和年齡數飛快地閃過。我不想問,但清楚我必須問。“什麽時候……我出意外是什麽時候?”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既有憐憫也有恐懼。

“在你29歲的時候……”

我閉上了眼睛。盡管想拚命抗拒這個消息,可是我知道——在心深——那是真的。我聽見自己哭出了聲,這時那個“本”的男人走到門口,來到我邊。我覺到他就在旁邊,當他雙手摟住我的腰時我沒有;當他把我拉進懷裏時我沒有反抗。他抱著我。我們一起輕輕地搖晃著,我意識到這個作有點莫名地悉,它讓我覺好些了。

“我你,克麗。”他說。盡管我知道該說我也他,我卻沒有。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怎麽能他呢?他是一個陌生人。一切都套了。我想知道的事太多了:我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我又如何掙紮著生存了下來?但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很害怕。”我說。

“我知道。”他回答說,“我知道。不過別擔心,克麗。我會照顧你,我會永遠照顧你。你會沒事的。相信我。”

*****

他說他會帶我在房子裏四走走。我安心了一點。我已經穿上了他遞給我的一條、一件舊t恤,披上長袍。我們走到樓梯平臺上。“洗手間你已經見過了。”他說著打開旁邊的門,“這間是書房。”

屋裏有張玻璃書桌,桌上擱著一件東西,我猜那一定是電腦,盡管它看上去小得稽,跟一個玩差不多。它的旁邊有個銅灰的文件櫃,上方是一張壁掛進度表。一切都幹淨整齊、井井有條。“我時不時地在那兒工作。”他說著關上門。我們穿過樓梯平臺,他打開了另外一扇門。一張床、一張梳妝臺、好幾個櫃。它跟我醒來時看見的房間幾乎一模一樣。“有時候你會在這兒睡覺。”他說,“當你想的時候。不過通常你不喜歡孤一個人醒來。如果想不出自己在哪兒的話,你會嚇壞的。”我點點頭。我覺像一個來租房子的客戶在四下查看著一個新公寓,順便打量著未來的室友。“我們下樓去吧。”他說。

*****

我跟在他後下了樓。他帶我看了客廳——裏麵有一張棕沙發和配套的椅子,一塊嵌在牆上的純平屏幕,他告訴我那是一臺電視——和餐廳、廚房。沒有一個房間讓我有點印象,我什麽覺也沒有,即使是在一個櫥櫃上看到一張鏡框裏裝著我們倆的合影之後。“屋後麵有個花園。”他說,於是我向通往廚房的玻璃門後張。天微明,天空漸漸發亮墨藍,我可以辨認出一棵大樹的廓,小花園遠遠的另一端擺設著一個小棚,但也僅此而已。我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我們是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我們在哪兒?”我說。

他站在我的後,我可以看到我們兩個人在玻璃上的倒影。我,我的丈夫。兩個中年人。

“倫敦北部。”他回答說,“伏尾區。”[1]

我後退了一步。驚恐又湧上來了。“天哪,”我說,“我都不知道自己他媽的住在哪裏……”

他握住了我的一隻手。“別擔心。你會沒事的。”我轉麵對著他,等他告訴我要怎麽樣才能沒事,但是他沒有。“要我幫你弄杯咖啡嗎?”

有一瞬間我有點恨他,不過之後我說:“好的,多謝。”他灌上了一壺水。“可以的話,黑咖啡,”我說,“不加糖。”

“我知道。”他說著衝我笑了笑,“想要麵包嗎?”

我說好的。他一定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但眼前的一切仍然好像是緣過後的一個早晨:與一個陌生人在他家吃早餐,暗自思考要怎麽麵地,好回自己家去。

不過不同之就在於此。他說這就是我的家。

“我想我需要坐一會兒。”我說。他抬頭看著我。

“去客廳坐。”他說,“我馬上把東西給你端過去。”

我離開了廚房。

過了一會兒本也跟進了客廳。他遞給我一本書。“這是一個剪簿。”他說。“可能會對你有點兒幫助。”我接過小冊子。它是塑膠麵裝訂,本來也許想弄像舊皮革的模樣,可惜沒有功。冊子上麵紮著一條紅帶,打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我馬上回來。”他說著離開了房間。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上的剪簿很沉,打開它看的覺像是在窺探誰的私。我提醒自己無論裏麵的容如何,那都是關於我自己的,是我的丈夫給我看的。

我解開蝴蝶結隨意翻開一頁。麵前是一張我和本的照片,兩個人看上去十分年輕。

我啪地合上剪簿,著封麵,翻著書頁。我一定每天都不得不這麽做。

我無法想象。我敢肯定什麽地方出了什麽大錯,可是不可能。證據確鑿無誤——在樓上的鏡子上,在眼前著剪簿的那雙手的條條皺紋上——我不是今天早上醒來時自己以為的那個人。

不過那又是誰?我想。什麽時候我才是那個在陌生人的床上醒來、唯一的念頭就是的人?我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仿佛飄浮了起來,無無本,有迷失的危險。

我需要讓自己定定心。我閉上眼睛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事上,不管什麽事,隻要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一件也沒有找到。這麽多年的生命,憑空消失了,我想。

這本書會告訴我關於我的一切,但我不想打開它。至現在還不行。我想在這裏坐一會兒,帶著那個空白的過去,就這麽遊在茫然的曠野,在可能與現實之間尋求平衡的落點。我害怕去探索自己的過去:害怕知道我已經擁有哪些就,還有什麽有待去就。

本又來了,在我的麵前放下一個餐碟,上麵擺著一些麵包片、兩杯咖啡,還有一壺牛。“你沒事吧?”他問。我點了點頭。

他在我旁坐下。他已經刮過臉,穿上了長、襯和領帶,看起來再也不像我的父親了。現在他看上去似乎在銀行任職,或者在某辦事工作。不過不錯的,我想,接著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裏趕了出去。

“我每天都這樣嗎?”我問。他擱了一片麵包到碟子裏,塗上黃油。

“差不多。”他說,“你要一點兒嗎?”我搖了搖頭,他咬了一口麵包。“醒著的時候你似乎能記住信息。”他說,“不過當你一睡著,大多數記憶就不見了。你的咖啡還可以嗎?”

我告訴他咖啡還行,他把書從我的手中拿走。“這也算是個剪簿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它,“幾年前我們遭了火災,燒掉了很多舊相片,不過這裏還是有些東西的。”他指著第一頁。“這是你的學位證書。”他說,“這張是你畢業的那天。”我看著他手指的地方:我正在微笑,在中瞇起眼睛,我的上套著一件黑長袍,頭上戴著一頂帶金流蘇的氈帽;挨我的後站著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他從鏡頭前扭開了臉。

“這是你嗎?”我說。

他笑了:“不是。我跟你不是同時畢業的,當時我還在念書,學化學。”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們什麽時候結的婚?”

他轉麵對著我,把我的手握在他的兩隻手裏。他的皮糙,讓我有些驚訝,也許是過去太習慣的年輕了吧。“是在你博士畢業後的第一年。那時我們已經往了幾年,不過你——是我們——我們都想要等到你學業結束的時候再辦婚事。”

合理的,我覺得,我的行為聽上去覺很理智。可我還是有點好奇自己究竟是否樂意嫁給他。

他仿佛明了我的心思,說:“過去我們非常相。”接著加上一句,“現在我們還是這樣。”

我想不出有什麽可說的,便笑了笑。他喝下一大口咖啡,掉回目看著上的書,又翻過幾頁。

“你學的是英文。”他說,“畢業之後你換了些工作,都是些臨時的活兒。文,銷售。我不確定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我拿了一個學士學位就畢業了,之後參加了教師培訓。有幾年確實艱苦的,不過後來我升了職,所以我們搬到了這裏。”

我四下打量著客廳。客廳時髦舒適,是平淡無奇的中產階級風格。壁爐上方的牆壁上掛著一張裱過的林地風景畫,爐臺時鍾旁是一些中國人俑。我好奇當時我有沒有幫忙布置過這裏的房間。

本繼續說話:“我在附近的一所中學教書,現在是部門主管。”他的口氣裏沒有一點兒驕傲的意思。

“那我呢?”我問。盡管——說真的——我猜得到那個唯一可能的答案。本我的手。

“你隻好放棄工作,在出了事故以後。你什麽也不做。”他肯定是覺到了我的失,“但你不需要做什麽。我能掙不薪水,我們過得下去,沒有問題。”

我閉上眼睛,用手按著額頭。這一切讓人覺難以承,我希他閉上。我覺得自己好像隻能消化這麽多了,而他如果還要不停加料的話,到最後我會崩潰的。

那麽我整天都幹些什麽呢?我想問,可也害怕聽到答案。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吃完麵包片,把餐碟端到廚房去了。再回到客廳時他正在穿外套。

“我要上班去了。”他說。我覺到自己張起來。

“別擔心。”他說,“你不會有事的。我會給你打電話,我保證。不要忘了今天跟任何一天都沒有什麽區別。你不會有事的。”

“可是——”我開口說。

“我得走了。”他說,“抱歉。走之前我會指給你看有些可能會用上的東西。”

在廚房裏,他告訴我哪些櫃子裏有什麽東西,給我看了冰箱裏的剩菜,說是可以當午飯吃,還有一塊用螺釘在牆上的白板,旁邊是一支係在彈簧繩上的黑記號筆。“有時我會在這上麵給你留言。”他說。我看到上麵用整齊勻稱的大寫字母寫著的“星期五”,下麵是一排字:“洗服?散步?(隨帶上手機!)看電視?”在“午飯”一欄下麵,他留言說冰箱裏有些三文魚,另外加了一個詞“沙拉?”。最後他寫著應該會在6點之前到家。“你還有本日記。”他說,“在你的包裏。重要的電話號碼在日記背麵,還寫著我們的地址,你迷路的話可以用。另外有一部手機——”

“一部什麽?”我說。

“電話。”他說,“無線的。在哪裏你都可以用。室外也可以,哪裏都行。在你的手提包裏。如果出門的話,記得帶上它。”

“我會的。”我說。

“好。”他說。我們走向走廊,他拿起門邊一個用舊了的皮包。“那我走了。”

“好的。”我不知道還要說些什麽。我覺自己像個沒有去上學的小孩,父母上班去了,一個人被留在家裏。什麽也別,我想象著他說,別忘了吃藥。

他走到我邊吻了吻我,親在臉頰上。我沒有阻止他,但也沒有回吻。他向大門走去,正要打開門,卻停了下來。

“噢!”他回頭看著我。“我差點忘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做作,有種裝出來的熱。他努力想要作出自然的樣子,卻表演得有點過於賣力;很明顯為了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已經暖場一段時間了。

他說出來的話並沒有我擔心的那麽糟糕。“今晚我們要出門。”他說,“過了周末就回來。周末是我們的紀念日,所以我想還是作點安排,沒問題吧?”

我點點頭:“聽起來不錯。”

他笑了,看上去鬆了一口氣。“值得期待,對吧?吹吹海風?會對我們有好的。”他轉打開大門。“待會兒我給你打電話,”他說,“看看你況怎麽樣。”

“好的。”我說,“別忘了。拜托。”

“我你,克麗。”他說,“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

他離開關上門,我轉過,向屋裏走去。

早晨過去了一半,我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碗碟已經洗幹淨,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碗盤架上,洗機裏洗著服。我一直沒讓自己歇著。

可是現在我覺得空虛。本說的是真的,我沒有記憶,一點兒也沒有。這間房子裏沒有一件我記得起的東西。哪張照片也不能——不管是滿鏡子的那些,還是麵前剪簿上的這些——讓我想起是什麽時候拍的;我想不起一點兒跟本共度的時,除了今早相遇後發生的一切。我的腦子裏完全是空的。

我閉上眼睛努力把力集中到某樣東西上。什麽都可以。昨天?去年的聖誕節?任何一個聖誕節?我的婚禮?什麽也想不起來。

我站起來在屋裏走,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走得很慢,像一個幽靈一樣遊,用手拂過一堵堵牆壁,一張張桌子,一件件家的背麵,卻沒有真正挨到其中任何一樣。我怎麽會落到這步田地?我想。我看著地毯、花紋小墊子、壁爐臺上的中國人俑,還有餐廳裏陳列架上心布置的裝飾板。我試著說服自己這些是我的。這些都是我的。我的家,我的丈夫,我的生活。可是這些東西不屬於我。它們跟我並非息息相關。在臥室裏我打開櫃門見到一排毫無印象的服,擺得整齊有序,像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被抹去了麵孔和材的人,隻剩下空架子。我在這個人的家裏到,用了的香皂和香波,扔掉了的晨袍,腳上穿著的拖鞋。像一個幽靈般藏在某,渺無蹤影。今天早晨挑時我頗有負罪,在裏翻了翻——子團在一起——好像怕被人當場抓住。在屜深發現既觀又實用的綢蕾時,我屏住了氣。我挑了一條淡藍的,將其餘的擺得跟原狀一不差。那條小可似乎有件配套的罩,我把兩件都穿上,再穿上一條厚厚的,長和外套。

我坐到梳妝臺旁,小心翼翼地向鏡子挪過去,好看清鏡子裏自己的臉。我凝視著額頭上的皺紋、眼睛下打褶的皮。我做出微笑的模樣,看了看自己的牙齒,還有角一條條已經出蹤跡的魚尾紋。我注意到皮上有些斑點,額頭上有塊斑像一個還沒有完全退掉的淤痕。我找到了一些化妝,化了個淡妝,稍微上了,刷了一刷。我想起了一個人——現在我意識到是我的媽媽——在做同樣事的模樣,說這是“戰鬥妝備”,今天早上當我用紙巾掉多餘的口紅、刷上睫膏時,那個詞似乎恰如其分。我覺自己正踏進某個戰場,或者戰爭已經降臨到我的麵前。

把我送到學校。化妝。我努力回想媽媽還做過些什麽別的事,不管什麽事。結果依然一無所獲。我隻看見在微小零散的記憶之島之間橫亙著一道巨大的、空的鴻——那是多年的空白。

在廚房裏我打開了櫃子:裏麵有一包包意大利麵,好幾袋“arborio”牌大米,幾罐蕓豆罐頭。這些東西我一樣也不。我記得吃過塗酪的麵包,袋裝加熱魚類,鹽醃牛三明治。我拿出一個標記著“鷹豆”的罐頭,還有一小袋“古斯古斯麵”的東西。我兒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更不用說怎麽個煮法。那作為一個主婦,我怎麽活下去呢?

我抬頭著本在離開之前給我看過的白板。白板呈現出某種髒兮兮的灰,上麵草草地塗過不字,又被幹淨換上新字,改了又改,每次留下些淡淡的印記。我很好奇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白板上曾經有過的字跡都能一層層重現的話,用這種辦法深我的過去,能夠發現些什麽?但我明白即使一切能夠真,結果也會是徒勞無功。我很確定找到的不過是些留言或者清單,不過寫了些要買的東西、要幹的活兒而已吧。

這真的就是我的生活嗎?我想。這就是我的全部?我拿起記號筆在白板上加了一條。“為今晚出行收拾包裹?”算不上一條提示,不過是我自己寫的。

我聽見了一陣聲音。一陣鈴聲,是從我的包裏傳來的。我打開包把裏麵的東西通通倒在沙發上。錢包、幾包紙巾、一些筆、一支口紅、一塊餅、一張買了兩杯咖啡的收據。一本小巧玲瓏的日記,封麵上有花朵裝飾,書脊上附了一支鉛筆。

我找到了本提過的那種電話——個頭很小,塑料質地,上麵有個鍵盤,看上去像玩。它正在響鈴,屏幕一閃一閃的。我按了一個按鈕,希沒有按錯。

“喂?”我說。答話的不是本的聲音。

“嘿。”手機裏說,“克麗?請問是克麗·盧卡斯嗎?”

我不想回答。我的姓氏聽起來跟當初聽到自己的名字時一樣陌生。我覺剛剛堅定起來的信念再次煙消雲散,像一流沙。

“克麗?你在嗎?”

會是誰呢?誰還會知道我在這兒、知道我是誰?我意識到對方可能是任何一個人。我覺驚恐湧上了心頭,手指在那個可以結束通話的按鈕上遊移。

“克麗?是我,納什醫生。拜托請接電話。”

那個名字對我毫無意義,不過我還是說:“是誰?”

對方換了一種口氣。鬆了口氣?“我是納什醫生。”他說,“你的醫生。”

又是一陣恐慌。“我的醫生?”我重複道。我想補上一句我沒有病,但現在甚至連這個我也不確信。我的思緒混極了。

“是的。”他說,“但是別擔心,我們不過是一直在為你的記憶想辦法。沒什麽問題。”

我注意到他說話時使用的時態——“一直在”——這麽說,這也是個我記不起來的人?

“什麽辦法?”我說。

“我一直在試著幫你改善狀況。”他說,“想找出你的記憶到底出了什麽問題,以及我們能為此做些什麽。”

聽起來很合理,不過我有了另外一個疑問。為什麽今天早上本離開之前沒有提到這位醫生?

“什麽方式?”我說,“用什麽方式來治療我?”

“這幾個月以來我們一直都在見麵。每周幾次,或多或。”

聽起來不太可能。又一個經常見到的人,可是我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我想說。你可能是任何人。

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這個假設對今早醒來睡在我邊的男人來說同樣立,結果發現他竟然是我的丈夫。

“我不記得。”最後我說。

他的語調緩和了下來:“別擔心。我知道。”如果他說的話是真的,那麽了解況的也有可能是任何一個人。他解釋說今天是我們約好的時間。

“今天?”我說。我一一回憶今天早上本提過的事,回憶了廚房白板上記著的所有事項。“不過我的丈夫本沒有提過。”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稱呼醒來時躺在邊的男人。

電話裏一陣沉默,接著納什醫生說:“我不確定本是不是知道我們在見麵。”

我注意到他知道我丈夫的名字,但我回應道:“真好笑!他怎麽會不知道呢?他知道就會告訴我的!”

電話裏傳來了歎息聲:“你一定要相信我。”他說,“在我們見麵的時候我會解釋一切。我們真的有了一些治療的進展。”

在見麵的時候。我們要怎麽樣才能做到這點?一想到要出門、本又不在邊、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在哪裏或者跟誰在一起,我就嚇壞了。

“對不起。”我說,“我做不到。”

“克麗。”他說,“這很重要。如果你看看你的日記,就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你能看到日記嗎?應該在你的包裏。”

我拿起沙發上的花朵日記本,封麵上金字印刷的年份讓我無比震驚。2007年。比應有的時間晚了20年。

“我能看到。”

“看看今天的那一欄。”他說,“11月30日。你應該可以看見我們見麵的預約?”

我不明白時間怎麽可能會是11月——明天就12月了——但我還是匆忙翻頁(日記的紙張跟麵巾紙一樣薄),直到翻到今天的日期。兩頁日記中間夾著一張紙,上麵寫著“11月30日——與納什醫生會麵”,字跡我辨認不出來;下麵還有一行字,“不要告訴本。”我不知道本是不是已經讀過了,他會查我的東西嗎?

我覺得他一定沒有讀過。其他日期上是空白一片,沒有生日,沒有夜生活,沒有派對。這真的是我生活的寫照嗎?

“好吧。”我說。他解釋說會來接我,而且他知道我住的地方,過一個小時會到。

“不過我的丈夫——”我說。

“沒關係。他下班的時候我們早回來了,我保證。相信我。”

壁爐上的時鍾到點報了時,我了它一眼。這是一個裝在木盒子裏的老式大鍾,邊上一圈刻著羅馬數字。時間顯示是11點半。鍾旁是一把用來上發條的銀鑰匙,我想本一定每天早上都會按例上好發條。大鍾似乎老得足以稱上古董,我有點好奇這樣一座鍾是怎麽來的。可能它並沒有什麽傳奇故事,至應該和我們無關,也許是某次我們在商店或是市場上看到了它,而我們中的某一個又恰巧喜歡它而已。也許是本,我想。我覺得我不喜歡它。

我隻去跟他見這一次麵,我想。然後今晚本回家的時候,我會向他坦白。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瞞著他這種事。在完全依賴他的時候,我不能這麽做。

不過納什醫生的聲音奇怪地耳。跟本不一樣,他似乎並不完全像一個陌生人,我發現相信自己以前認識他幾乎比相信認識我的丈夫要容易。

治療已經有進展了,他說。我得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樣的進展。

“好吧。”我說,“你過來吧。”

[1]據傳說,倫敦伏尾區有不靈異事件。——譯者注

*****

納什醫生到達後建議我們去喝杯咖啡。“你嗎?”他問,“我覺得開老遠的路去診所沒什麽意思,反正今天我主要是想和你談談。”

我點點頭答應了。他到的時候我正在臥室裏,看著來客停好車鎖上,理順了頭發,整理了外套,拿起公文包。不是他,我想——來客正向一輛貨車上卸貨的技工點點頭。可是那個人走上了通向我家的臺階。他看上去很年輕——對一個醫生來說太年輕了——而且,盡管我不知道自己期他會有什麽樣的穿著,但至不是他上穿的這套運夾克加灰燈芯絨子。

“這條街走到頭是個公園。”他說,“我想那裏有個咖啡廳。我們可以去那裏嗎?”

於是我們一起往外走。外麵寒氣刺骨,我用圍巾裹了脖子。我很高興包裏有本給的手提電話,也很高興納什醫生沒有執意要開車去某地。我心裏有點信任這個人,可是另外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要比前一個大得多——提醒我他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一個陌生人。

我是個年人,卻也是個過創傷的人。這個人很容易就能把我帶到某個地方,雖然我不知道他想借此做什麽。我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沒有抵抗力。

我們走到了街上,等著過馬路。沒有人說話,沉默讓人抑。我本來打算等到坐定後再問他的,卻發現自己已經開了口。“你是個什麽醫生?”我問,“是做什麽的?你怎麽找到我的?”

他扭頭看著我:“我是一個神經心理醫生。”他說。他在微笑。我想是不是每次見麵時我都問他相同的問題。“我專攻腦部活失調的患者,尤其對一些新興的功能神經影像技興趣。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研究記憶的過程和功能。一些這方麵的文獻裏提到了你的況,然後我追查到了你。不算太難。”

一輛汽車繞過街角轉到這條街,朝著我們駛來。“文獻?”我有點兒疑

“是的,有幾個關於你的病例研究。我聯係上了你回家住之前給你做治療的地方。”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找我?”

他笑了:“因為我以為可以幫上忙。我已經跟患有類似問題的病人打了一段時間的道,相信他們的狀況可以得到改善,但要比通常做法——也就是每周一小時的治療——投更多的時間。關於如何真正地改善況我有一些想法,希能作些嚐試。”他停了下來,“再加上我一直在寫一篇研究你的論文。一本權威著作,你可以這麽稱呼它。”他笑了起來,但一發現我沒有附和他,立刻收住了聲。他清了清嗓子:“你的況很不尋常。我相信比起已知的記憶運作的方式,在你上我可以有很多新發現。”

我們穿過馬路,邊是川流不息的車流。我覺越來越焦慮和張。大腦失調。研究。追查到你。我試著呼吸、放鬆,卻發現自己做不到。現在有兩個我在同一個軀殼裏;一個是47歲的人,冷靜而禮貌,清楚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而另一個則隻有20多歲,正在大聲尖。我無法確定哪個才是我,但我聽到的唯一的聲音是遠的車流和公園裏小孩的嬉鬧聲,因此我猜一定是前者。

走到街道的另一邊時,我停下腳步:“這是怎麽回事?今天早上我在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地方醒來,可是顯然我住在那兒;躺在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旁邊,結果他說我們結婚已經很多年了。而且,你似乎比我自己還了解我。”

他點了點頭,作很慢:“你有失憶癥。”他說著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你得健忘癥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新的記憶在你這裏存不下來,所以整個年生活中發生的事你記不起多。每天你醒來時都像一個年輕人,甚至有時候你睡醒後跟小孩差不多。”

不知道為什麽,當話從他裏說出來時,況聽上去似乎更糟了。一個醫生的話。“那這是真的了?”我看著他。

“恐怕事實就是這樣了。”他說,“你家裏的那個人是你的丈夫。本。你嫁給他已經很多年了,早在你得上失憶癥之前。”我點點頭。“我們繼續走吧?”

我答應了,我們走進了公園。公園外側環繞著一條小路,附近有個兒遊樂場,挨著一間小屋,我看到人們不停地端著一碟碟零食從那裏湧出來。我們向小屋走去,納什醫生去點飲料,我則坐到一張缺口的“福米加”桌子旁。

他端著兩隻裝滿濃咖啡的塑料杯回來了,給我的是黑咖啡,他的則加了牛。他從桌上取了一些糖給自己添上,沒有問我要不要。正是這個舉——比什麽都有說服力——讓我相信我們曾經見過麵。他抬起頭來問我怎麽傷到了額頭。

“什麽?——”剛開始我不知道要說什麽,但接著我記起了早上看到的淤痕。臉上化的妝顯然沒有蓋住它。“那個嗎?”我說,“我不清楚。沒什麽大不了,真的。不疼。”

他沒有回答,攪著咖啡。

“你說我剛剛好轉一些,本就接手照顧我了?”我說。

他抬起了頭。“是的。剛開始你的病非常嚴重,需要全天候護理。在況開始改善以後本才能獨自照看你,不過那也幾乎跟一份全職工作差不多。”

這麽說我此刻的所所想已經是改善以後的況。我很高興記不起狀態更糟時的事

“他一定非常我。”我與其是說給納什聽,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

他點點頭,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我們都小口地喝著飲料。“是的。我想他一定是。”他說。

我笑了笑,低下頭看著自己握住熱飲料杯的手,看著結婚金戒,短短的指甲,看著我禮貌地疊著的雙。我認不出自己的

“為什麽我丈夫會不知道我跟你見麵的事?”我說。

他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我實話實說。”他說著握起了兩隻手,向前靠,“剛開始是我讓你不要告訴本我們見麵的事。”

一陣恐慌立刻席卷了我,但他看起來不像不可信賴的人。

“說下去。”我說。我希相信他能幫助我。

“過去有幾個人——一些醫生,神病學家,心理學家之類——聯係過你和本,想對你開展治療。但他一直非常不願意讓你去見這些專業人士。他說得很明白,你以前已經經曆過長時間的治療,在他看來那沒有什麽幫助,隻會讓你更難過。他當然不會讓你——也不讓他自己——再經曆更多讓人難過的治療。

當然,他並不希我抱有虛假的希。“所以你說服我瞞著他讓你治療?”我問。

“是的,我的確是先聯係上本的。我們通了電話。我甚至提出跟他見麵以便解釋我能夠幫上什麽忙,但他拒絕了,所以我直接與你取得了聯係。”

又是一陣恐慌,卻不清楚緣由。“怎麽聯係上我的?”我問。

他低頭看著他的飲料:“我去找你了,一直等到你從屋裏出來,然後作了自我介紹。”

“於是我就答應接你的治療了?就這麽簡單?”

“不,剛開始你沒有答應。我不得不說服你相信我。我提議我們應該見一次麵,進行一次治療。如果有必要的話,別讓本知道。我說我會向你解釋為什麽要你來見我,還有我可以幫上什麽忙。”

“然後我同意了……”

他抬起頭。“是的。”他說,“我告訴你第一次會麵之後是否告訴本完全由你來決定,不過如果你決定不告訴他,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確保你還記得我們定下的日期,以及其他事。”

“我選擇不告訴他。”

“是的,沒錯。你已經表示過想等治療有進展以後再告訴他,你覺得這樣更好。”

“那我們有嗎?”

“什麽?”

“有進展嗎?”

他又喝了一口,才把咖啡杯放回桌上。“有。我確信我們有了一些改善。盡管準確地量化進展有點困難,但是過去幾個星期裏你似乎已經恢複了不記憶——就我們所知的況來說,有許多回憶的片段都是你第一次想起來的,而且有些事實被記起的頻率提高了,以前你不怎麽記得住。比如有幾次你醒來記得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

他停了下來。“而且什麽?”我問。

“而且,嗯,我覺得,你越來越獨立了。”

“獨立?”

“是的。你不再像過去那樣依賴本,或者依賴我。”

就是這一點,我想。這就是他談到的進展。獨立。也許他的意思是我可以不需要陪伴,獨自一個人去商店或圖書館,盡管現在我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不管怎麽樣,治療進展還沒有大到足以讓我在丈夫麵前自豪地歡欣雀躍——甚至通常我醒來時都記不起我還有個丈夫。

“沒有別的進展了?”

“這很重要。”他說,“不要小看這一點,克麗。”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喝了一小口飲料環顧著咖啡廳。咖啡廳裏空的。後麵的小廚房中有人說話,一隻壺裏燒著水,不時發出沸騰的嘎嘎聲,遠玩耍的孩子們在吵鬧。很難相信這個地方離我家如此之近,我卻一點兒也記不起曾經到過這裏。

“你說我們已經開始治療好幾個星期了。”我繼續問納什醫生,“那我們一直在做什麽?

“你還記得我們以前治療的況嗎?任何事都行?”

“不。”我說,“什麽也不記得。對我來說,今天我是第一次見你。”

“抱歉我問了這個問題。”他說,“我說過了,有時候你會有記憶閃現,似乎在某些日子裏你比其他時間記得的東西要多。”

“我不明白。”我說,“我本不記得曾經見過你,不記得昨天、前天,或者去年發生過什麽事。可我記得很多年前的一些事。我的年。我的母親。我記得我還在上大學。我不明白為什麽其他的一切通通都被抹得幹幹淨淨,這些舊的記憶卻保留了下來?”

我提問時他一直在點頭。我相信他以前也聽過同樣的問題。也許我每周都問同樣的問題,也許我們每次都要把相同的談話重複一遍。

“記憶是很複雜的。”他說,“人類有一種短期記憶,可以將事實和信息存儲一分鍾左右,還有一種長期記憶,其中可以存儲大量的信息,並將其保留一段似乎是無限長的時間。現在我們知道這兩個功能似乎由大腦的不同部位分管,中間由某些神經連接起來。大腦中還有一部分似乎負責記錄短期、瞬間的記憶,將它們轉化長期記憶,以便在很久以後回憶。”

他說得快速流暢,好像竹。我猜自己也曾經是這副模樣:自信十足。

“失憶癥主要有兩種類型。”他說,“最常見的是患者不能記起發生過的事件,事件發生的時間越近越影響。舉個例子,如果患者出了一場車禍,他們可能不記得出了事故,或者不記得出車禍前的幾天或幾個星期,但——比方說——對車禍前6個月之前發生的一切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點點頭:“另一種況呢?”

“另一種比較罕見。”他說,“有時候短期存儲的記憶無法轉化長期儲存的記憶,發生這種況的人隻能活在當下,隻能回憶起剛剛發生的事,記憶也隻能保持很短一段時間。”

他停下不說話了,仿佛在等我說些什麽,仿佛我們兩人各有各的臺詞,經常排練這段談話。

“兩種況我都有?”我說,“喪失了過去的記憶,加上無法建立新的記憶?”

他清了清嗓子:“是的,很不幸。這不常見,但也完全有這個可能。不過你的況不平常的地方在於你失憶的模式。總的來說,你對兒以後的時段沒有任何連續的記憶,但你理新記憶的方式我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果我現在離開這個房間過兩分鍾再回來,大多數患近事失憶癥[2]的人會完全不記得跟我見過麵,至肯定是記不起今天見過麵的。但你似乎記得一大段的時間——長達24小時——然後你會忘掉整段記憶。這很見。說實話如果考慮到我們所認為的記憶運作方式,你這種況完全說不通。它說明你完全能夠將短期存儲轉變長期儲存,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存不下它們。”

也許我過的是一種支離破碎的生活,但至其碎片大得足以讓我保持一種獨立的表象。我猜這意味著我很幸運。

“為什麽?”我問,“為什麽會這樣?”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房間變得非常安靜。空氣似乎僵止了,黏黏稠稠的。當他開口時,聲音似乎從牆上彈了回來。“很多原因可能會導致記憶障礙。”他說,“不管是長期的還是短期的。疾病,外傷,藥,都有可能。障礙的確切質似乎有所不同,取決於大腦影響的部位。”

“沒錯。”我說,“那麽我的況是屬於哪一種?”

他凝視了我一會兒:“本是怎麽跟你說的?”

我回想著我們在臥室裏的談話。一次意外,他是那麽說的。一場嚴重的事故。

“他沒有確切地告訴我原因。”我說,“反正沒說什麽的,隻說我出了一次意外。”

“是的。”他說著手去拿放在桌子下的包,“你的失憶癥是由神創傷引起的。這是真的,至部分是這樣。”他打開包,拿出一本冊子。剛開始我好奇他是否要查詢他的筆記,可是他把冊子從桌上遞給了我。“我想你該拿著它。”他說,“它會解釋一切,比我解釋得好——特別是什麽原因造了你的現在狀況,這一點——但也提到了其他的東西。”

我把冊子接過來。冊子是棕的,皮革封麵,用一條橡皮圈地紮了起來。我取下橡皮圈隨意翻開一頁。紙張質地厚實,有暗紋,還有紅鑲邊,紙上布滿了的字跡。“這是什麽?”我問。

“是一本日誌。”他說,“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你一直在上麵作記錄。”

我很震驚:“一本日誌?”我想知道為什麽會在他那兒。

“是的,上麵記錄了我們最近一直在做些什麽。我想請你留著它。我們已經作了不努力,試圖找出你的記憶究竟是如何運作的,我覺得如果你將我們的活記錄下來,可能會有些幫助。”

我看著麵前的冊子:“所以我寫了這個?”

“是的。我告訴你樂意怎麽寫就怎麽寫。很多失憶癥患者嚐試過類似的事,但通常並不如人們想象中的有用,因為患者的記憶窗口期非常短。不過你可以把有些東西記住整整一天,所以我覺得你完全應該在每天晚上隨手記些日誌。我認為它可以幫助你將每天的記憶串聯起來。另外我還覺得記憶也許像一塊,可以通過鍛煉來加強。”

“這麽說治療期間你一直在讀我的日誌?”

“不。”他說,“日誌是你私下寫的。”

“但那怎麽可能——”我頓了頓,接著說,“是本一直在提醒我記日誌嗎?”

他搖了搖頭:“我建議你對他保。”他說,“你一直把日誌藏起來,藏在家裏。我會打電話告訴你藏日誌的地方。”

“每天?”

“是的。差不多。”

“不是本?”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不,本沒有看過。”

我想知道他為什麽沒有看過,日誌裏又寫了些什麽我不想讓丈夫看到的事。我會有什麽?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

“不過你已經看過了?”

“幾天前你把它給了我。”他說,“你說你想讓我讀一讀,是時候了。”

我盯著那本東西。我很興。一本日誌。一條通向失落的過去的紐帶,雖然隻是最近發生的過去。

“你都讀過了嗎?”

“是的。”他說,“讀了大多數。總之,我想所有重要的部分我都已經看過了。”他停頓了一會兒,轉移了目,撓著後頸。他不好意思,我想。我很想知道他告訴我的是否屬實,這本日誌裏又記了些什麽東西。他喝掉了杯裏最後一口咖啡,說:“我沒有強迫你讓我看。我想讓你知道這點。”

我點點頭,一邊默不做聲地喝了剩餘的咖啡,一邊瀏覽著日誌。封麵頁是一列日期。“這是什麽?”我說。

“是我們以前見麵的日期。”他說,“以及計劃見麵的日子。我們一邊進行治療一邊會定好以後的會麵日期。我一直會打電話提醒你,讓你看你的日誌。”

我想起了今天發現的日記中間夾著的那張黃紙條:“可是今天?”

“今天你的日誌在我這裏,”他說,“所以我們寫了一張紙條來代替。”

我點點頭,匆匆翻看了其餘的日誌,上麵寫滿了麻麻的字,我辨認不出那種筆跡。一頁又一頁,一天又一天的心

我不知道我怎麽會有時間做這些,接著想起了廚房裏的白板——答案很明顯:我沒有別的事可做。

我又把它放回桌上。一個穿t恤牛仔的年輕人進到咖啡廳裏,向我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點了飲料,拿著報紙在一張桌邊坐了下來。他沒有再抬頭看我,20歲的那個我有點難過。我覺得自己仿佛了。

“我們走吧?”我提議。

我們沿著原路往回走。天空中烏雲布,四周縈繞著薄薄的霧氣。腳下的地麵覺起來了;我們像是走在流沙上。我看見運場上有隻旋轉木馬正在緩緩轉,雖然上麵空無一人。

“一般我們不在這裏見麵吧?”走到路上時,我開口問,“我是說在咖啡館裏?”

“不。我們通常在我的診所裏見麵。做些練習、測試和其他事。”

“那今天為什麽會約在這裏?”

“我真的隻是想把日誌還給你。”他說,“你沒有它我很擔心。”

“我已經很依賴它了?”我說。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

我們穿過街道走回我和本的房子。我可以看到納什醫生的車停在原來的位置,旁邊就是我家窗外的小花園、不長的小路和整潔的花床,我還是不敢置信這就是我住的地方。

“你要進來嗎?”我說,“再喝一杯?”

他搖了搖頭:“不,不喝了,謝謝。我得走了。茱莉和我今天晚上有安排。”

他站了一會兒,著我。我注意到他的頭發剪得很短,整齊地分開,他的襯衫上有一行豎條紋正好跟套衫上的橫條紋叉。我意識到他隻比我今早醒來自以為的年齡大上幾歲:“茱莉是你太太?”

他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的朋友。事實上,是我的未婚妻。我們訂婚了。我總是忘掉這一點。”

我回了他一個微笑。這些細節我應該記住,我想。細碎的事。也許我一直在日誌裏記錄的正是這些瑣事,正是這些小小的掛鉤維係住了我的整整一生。

“恭喜你。”我說,他謝了我。

我覺得應該再多問些問題,應該再表現出更大的興趣,但那沒有什麽意義。無論他告訴我什麽,在明早醒來之前我都會忘記。我所擁有的一切就是今天。“嗯,好吧,我也該走了。”我說,“周末我們要出門去海邊。待會我還得去收拾行李……”

他笑了:“再見,克麗。”他說,轉準備離開,卻又回頭看著我。“你的日誌裏記著我的號碼。”他說,“就在扉頁上。如果你想再見麵的話,打電話給我。我是說,那樣我們就可以繼續進行你的治療,好嗎?”

“如果我想見麵的話?”我有點兒詫異。我記得日誌中用鉛筆寫著從現在到年底的見麵日期,“我還以為我們已經定了其他的治療日期呢?”

“等你看完日誌,你會明白的。”他說,“到時候就都說得通了。我保證。”

“好吧。”我說。我意識到自己信任他,這讓我很開心,因為我不僅僅隻有丈夫可以依賴了。

“一切由你決定,克麗。隻要你願意,隨時打電話給我。”

“我會的。”我說。他揮手作別,一邊鑽進汽車一邊回頭張。他的車開到街道上,很快消失了蹤影。

我泡上一杯咖啡端進客廳裏。窗外傳來了口哨聲,夾雜著重型鑽井的巨大聲響和一陣斷斷續續的笑聲,但當我在扶手椅上坐下時,聲響都消退了,變的嗡嗡聲。淡淡的過百葉窗,我覺到的暖意落在手臂和雙上。我從包裏拿出了日誌。

我覺得有些張。我不知道這本東西裏寫了些什麽:會有什麽樣的衝擊和驚喜和什麽樣的奇聞怪事。我看見了咖啡桌上的剪簿。那是本為我選擇的版本,記錄了我的一種過去。手上這本裏會有另外一個版本嗎?我打開了日誌。

第一頁上沒有橫線。我在正中用黑墨水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克麗·盧卡斯。真是個奇跡,名字下麵我竟然沒有寫上保!或者請勿看!

不過多了一些字。一些意想不到的可怕的字。比今天我所見過的任何東西都可怕。在那兒,就在我的名字下麵,用藍墨水和大寫字母這樣寫著:

不要相信本。

但我沒有別的選擇,我翻到了下一頁。

我開始閱讀自己的過去。

[2]也稱順向失憶。——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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