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歲

老神說延這年衝太歲，他們年初去廟裡拜神正是為這個，當然，延是被他媽拖著去的，自己沒當一回事。

但有些事可能還真不能不信，這一年的S城，從三月末落到四月中，一場雨淅淅瀝瀝下了半個月，他也跟著這場雨霉了半個月，晦氣重得在平地上好好走著都摔跤。

就撞見葉琳瑯的次日，延依慣例連著在幾個劇組吃癟，傍晚回公司，推門看見的就是一張比他還晦氣的臉。

「來了？」人家正著，還跟他打了個招呼。

勤練基本功是對的，可力氣全悶聲使在這種地方也出不了頭啊。但延對指點江山沒什麼興趣，於是只是有氣無力地應了聲。

這人跟他同期簽約，順著名字諧音得了個外號小白花，一貫清高。說他們公司但凡是個人就想爬老聶的床，小白花卻偏不在此列。

一個月前，小白花不知在哪被老聶撞上了，當天就被送了房卡。人家夠了不得，半點沒辜負清高孤傲的人設，是把總裁給拒了。

接下去的境可就合合理的凄慘了，小白花挨經紀人的窩心腳還不算，被同期幾個心裡泛酸的藝人嘲諷排基本了日常。

延煩得不著好的窩裡鬥，沒跟著起哄，小白花就此到了他跟前。當然，這一恐怕還有點別的意思，就這同一個裡的猴子，誰都知道延不好惹。

延不管閒事，聽之任之完全是因為覺著順手收個小弟還好玩兒。

只是這小弟今天好像太客氣了些，見他來，也放下了，人在他面前站得端端正正，還言又止，「延……」

延就看不上人支支吾吾的勁兒，「有話直說，你都便到上了？」

小白花繼續便，「我……」

延想罵人，眼掃向門口卻正巧看見經紀人推門進了訓練室。

他心裡惦記著正事，公司將要斥巨資投拍的古裝仙俠大作《大荒》，選角時他和同組也都摻了一腳。他們試的是個排不上號的男配，副導演對延的評價最樂觀。

果然，當天經紀人就找上門給他講了一番規矩：這一組藝人十來個，誰能拉出去上公司的戲，可不全由劇組說了算。

話說到這兒就是提醒延該懂事。他倒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但懂事也得要底氣，勒腰帶從牙裡摳最後也只省下三百。票子往紅包裡一揣，忍著疼塞到經紀人荷包裡。該表示的都表示了，事定沒定下來，延自然要討個準信。

幾分鐘後，他跟經紀人單獨進了更室。

可出其不意的是，延剛問了一句，話還說得客客氣氣，經紀人從公文包裡掏出一疊打印紙直朝他臉摔過來，「什麼角？見錢眼開的東西，違約的事你都做得出來，還敢問公司要角？」

延當即愣了，這人收他紅包的時候可是拍著膛讓他回去放心等著。

紙頁上清一某寶店服裝賣家照片。照片上那些人臉當真P得連他娘都不認得，但他突然連不認的心思都沒了。

延手抄進兜，人往儲櫃一靠，「黃叔，您就直說吧，那角給誰了？」

事再明白不過，他們簽約後沒兩個戲是公司給的，自己找了資源還得上，所以這組人私下謀生計的碎活一直都是民不舉不究。姓黃的沒借這由頭問他們要好，趕在這時候跟他說制度，這特麼不就是拿錢不想辦事，還反咬他一口堵。

臉皮都撕破了也再沒什麼可端著，姓黃的氣勢洶洶地說：「你小白哥。」

延立刻連磨牙都忘了。

外頭那朵小白花？

經紀人睨著延的眼神活像看一條狗，「他前幾天也就是腦子一時沒轉過來，現在想明白，從了，自然要什麼就有什麼。……你算個什麼東西？啊？」

簡而言之，小白花丟掉三貞九烈的段，就此上位。

延勞神也好，傷財也罷，瞎忙活一場，該認就得認。

延被咽得說不出話，經紀人厚的手掌轉瞬就拍到他臉上。

「……人家小白落魄爺也是爺，氣質還在，能得貴人青眼，你一副窮酸相也想在這行出頭，做夢吧。三百塊錢你打發要飯的？」

一下一下，延臉被拍得啪啪直響，火辣辣的疼。

經紀人又是一掌摑過來，「瞪什麼瞪？再瞪我讓你吃司你信不信！？」

刻薄骨，惡相畢。

所以還真不怪延沒忍住。

延是個什麼子？被狗咬一口都得趕著咬回來。經紀人剛走沒一會兒，他也跟著從更室出來，上的袖子一直扯到手背，小臂袖管明顯被什麼東西撐出一個尖。

沒出門就被小白花死死拽住，「哎？你要幹什麼？」

被半路截胡，即使明知換自己只會比小白花降得更快，延這會兒還是多看這人一眼都嫌膈應。

他半邊臉頰都是紅的，眼底狠勁兒半點沒打折扣，但依然笑著。一下抖開小白花的手悶聲不吭繼續往外走，眼下他火頭還在趁勢踩他一腳的經紀人上。

經紀人目前最得意的是剛買的新車，以這人在公司的位置還混不上地下車位，因此那車就停在東樓外邊，那一片連個監控都沒有。人喜歡什麼延就暗裡毀什麼，當面槓不過，暗地裡噁心人很難？

可他還沒走兩步，突然聽見小白花在後頭說：「延，有剛才那一場，黃叔這兩天甭管挨誰的刀都只會疑心你。」

延腳停住了。

「到時候他趁機訛你一筆是小，要真給他看出你有報復他的氣，還不得踩得你一輩子出不了頭？」

這話說到點上了，姓黃的一向拜高踩低，沒折騰他們，這等人壞事做多了自然有防備，對一切可能反饋到自己上的孽力都有掐死在萌芽狀態的心。

延還是滿肚子憋屈，可腦子到底是清醒了，他轉過了頭。

行，就再低頭當幾天孫子，這蛋的現實！

可別以為當孫子就不要運氣，他話剛說完，從走廊口上奔過來一人。

「哎？你們知道嗎？黃叔車停外邊被人劃了！」

延好半天才憋出一個字，「……」

小白花也愣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別急，我給你作證，你沒出去。」

這劃車的英雄到底姓甚名誰當然是找不到了，否則姓黃的不會被急事扯著先走，還不忘差剛才那位回來警告延把骨頭長點。

黃泥掉進，不是屎也是屎。小白花作證能靠得住？純特麼胡扯。人家自己也挨過姓黃的一腳，跟他同樣有嫌疑，姓黃的就算顧忌著那點老聶新歡的加持裝作相信，一時不能把小白花怎麼樣，給延使點絆子還不容易？

走出車庫時，長長的甬道外雷劈得轟響很有些末日來臨前的氣息。延被這種「活不過明天」抑折騰得不過氣來。

偏小白花還在一邊拿無知當有趣，「……你前些日子是不是說你衝太歲，眼下諸事不順，要不，想點辦法？」

延在心裡連罵了幾聲傻，「別扯這些沒用的，要真有神佛，姓黃的怎麼還沒下地獄？就我這樣兒，還能倒霉到哪去？」

話音剛落，手機在兜裡響了。

一按接聽，他媽發的聲音就從裡頭炸出來，「你快回來，你暈過去了……」

機緣是個很玄妙的東西，宿命論者說宿命，按延他媽的話說，就衝太歲這回事，也不全是壞的，衝得鴻運當頭的人也多了去了。

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延都很難說清他平生最大的一段機緣究竟是福還是禍，可是，時隔多年，把回憶再拉回到這一個雨夜，他還是慨良多。

這晚，老太太沒什麼大事，人在救護車上就醒了。把病人送到醫院，做了幾項檢查，回急診病房等藥水吊上，延被嚇出竅的三魂七魄才慢慢歸位，尿毒癥昏迷可不是鬧著玩的。

窮人進一次醫院，整月收打水都是輕的。一個多鐘頭過去，病人安頓下來，延惦著自己只剩下兩張十塊票的錢包，對他媽說：「我有事兒先出去了。」

他得找地兒撈錢，儘管眼下已經晚了。電話打了一圈，還真被他逮著了空子，一夜店的演出，晚上有個Dancer臨時上不了臺。

延一面拿著電話跟人坐地起價，一面悶頭往走廊外走。快到走道口上，整個子突然被右手邊一的不小力道得一晃。

他險些沒站穩，腳還沒放定就轉頭面不善地朝撞他的人瞪過去。

這一瞪愣了……混？外國人？

得會英語才能開罵？

延看見的是個戴著墨鏡的英俊男人，個子估計一米九上下，只是白襯配鐵灰西的尋常打扮，渾線條卻極為直削括，優雅端正到令人看著就自慚形穢，就像是從哪個大牌男裝廣告片裡穿越過來的。而且男人的確不太像純種東方人的長相，鼻梁又高又直，刀刻出來似的，脣還不帶緒地抿著，著一子沉穩靜謐的慾氣。

延被這子沉穩靜謐帶來的無形威煞住一般，溜到邊上的火氣生生咽回去了。

不是……這人看著眼。

但還沒等他想明白在哪見過，男人先開口吐出兩個字：「抱歉。」

聲音渾厚略帶沙啞，普通話字正腔圓，謙和得當，教養滿分，半點低姿態沒有。

而後對他點一下頭，轉走了。

延這才回神，剛要離開，腳只往前頭踏了一步，卻踩在什麼的東西上。

低頭一看，樂了，是一個皮質良做工考究的錢包。

他在急診大廳看了一圈，失主已經沒影了，拿著錢包一邊翻一邊往外晃，錢包裡有大疊現金，一排他見都沒見過的卡，只是沒任何跟份相關的東西。

呵！這算不算是老天爺劫富濟貧？

可沒等他樂多久，手指探進夾層一，出來一橫條沒剪開的照片，二寸免冠大正面。

這次他終於看清男人不戴墨鏡的臉，真特麼帥，眼睛深邃，眼珠還是灰藍……

延愣了……

他收好東西，拔就跑，不管不顧地衝進雨裡。循著本能往停車場的方向追，穿過沉沉夜，跑了半分鐘才遠遠看見失主已經走到了停車場。

男人撐著傘，後還跟著個同樣撐著傘的人。

這男人是聶錚！

從電視裡看和面對面相差太多，他剛才居然沒認出來！

延一路狂奔，扯著嗓子出來，「聶先生——」

蒼茫雨夜，醫院外的馬路上救護車拉著高嗚鳴，完完整整地淹沒了這三個字。

他跑得更急，風卷著雨箭砸得臉皮生疼，他聲音卻更大了，「聶先生——」

衝過整個門診廣場，前面橫貫的小路突然一輛車疾馳過去，車把路邊的泥水打得四飛濺，延連口都一陣冰涼，但也只是在驚怵中停了一步，接著又飛奔著追上去，「聶先生——」

這時聶錚終於回頭。

謝天謝地！這男人就是那個旁人私下聲「小聶」都不敢的聶先生！

這錢包得還，而且必須親自還！

延終於「有幸」追上聶錚，人卻氣吁吁，嗓子乾得被什麼摳住似的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

在他說話之前，跟著聶錚的人把傘往他頭上挪過些許，給他遮住了雨，「你有事嗎？」

而聶錚就站在他對面，只是站著不出聲就有山一樣的高深穩重的氣場。

他比剛才長進了些，沒被煞得連話都說不出，咽了下口水潤潤嗓子，果斷地從兜裡掏出那個錢包遞到聶錚面前，「您的，剛才被撞掉了。」

雨點在頭頂擊打傘面啪啪作響，聶錚手接過東西，低沉的聲線清晰傳來，「你認識我？」

延好一陣心洶涌，天賜的福緣啊這是！眼前這一位，他只要抱上一，姓黃的那等小人算個屁。

他極力平靜地說：「認識，我是雲星的藝人。」

他看見聶錚取下了眼鏡。背著，聶錚整個上半都在雨傘的濃黑影下，神未明，眼珠到底是什麼樣的灰藍同樣人辨不清楚，只是眼爍亮得堅定有神。

這眼像是一下能把人穿似的，延肚裡有一萬個盤算，可突然間，再次被迫得腦子都混了。

該怎麼做，才能不遭人厭地朝這金大攀出第一手指頭？

而此時，聶錚似有些懷疑地說：「沒見過你。」

延：「……」雲星上下出名不出名的男加起來多人，您哪能個個都見過。

「我剛簽約不久。」對！得留名。

可還沒等他自報家門，聶錚對他說：「謝謝。」接著把手裡傘柄朝他跟前遞，「拿著。」

足夠親和，可也把他的話頭一下給堵死了。

一輛邁赫就停在旁邊，司機此時已經推門從車裡出來，聶錚顯然是急著離開的架勢。

自己造了個拾金不昧的人設哭著也得演完，延渾渾噩噩地擺手朝退著往回走：「哈，這點雨算什麼，不用傘，再見。」

說完，把聶錚拋在後，很有誠意地轉衝進雨裡。

延跑了好遠才回頭，著消失在遠的車尾燈，無比沮喪地抹了把臉。

居然連名都沒機會留，他閑得蛋疼，非得上趕著做這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