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鼎餘煙》第三章 戰後
距離兄弟二人不遠,一名中年人正站在不遠的河灘上,把一件清洗幹淨的鎖甲放在前比劃。聽到兩人的對話,他讚歎道:“今日這仗贏得真舒坦。脩哥兒的手越發矯健,遠哥兒把曹軍玩弄於掌之上的本事,更是人佩服。”
戰事剛結束不久,這中年人就把胡須整理過了,還重新紮了發髻,使他看上去比其他將士都要整潔神一些。這時候渾上下淌著水,競似乎還空沐浴過了,一件麻服鬆鬆地裹在上,出強健的肢。
雷遠見這人言語大大咧咧,“哥兒”、“哥兒”的喚,有自恃年長的意思,但態度卻並不人討厭。便問兄長:“不知這位是?”
雷脩知道雷遠不悉宗族下屬的部曲,於是笑著介紹道:“這位是父親麾下得力的曲長丁立,前些日子負責截斷南麵新蔡那片的道路,因此你沒見過。這位當年可是安縣的令史,也正經讀過書的,與我們這些人可大不相同。
雷遠知道令史乃鬥食之吏,在一縣之中高於牢監、佐、亭長之類,地位也不算低了,通常都由縣裏的大族子弟出任。如此人流落為地方豪霸的手下部曲,想必有不故事,也有他的依仗,於是向丁立頷首示意:“丁曲長前後辛苦。”
丁立在雷緒部下落腳,並非願,而是被袁的敗兵挾裹,不得不跟從。當日袁的仲氏政權失敗時,有一支曹軍攻陷安,大舉屠城,丁立闔族數十口盡數被殺,他仗著有些勇力拚死抵抗,最終卻眼看著父親、母親、妻子首異的沒於曹軍點起的烈焰之中。最終憑著僥幸,丁立帶著三個孩子逃出生天,半路上撞進潰逃的敗兵隊伍裏,稀裏糊塗地進了山,投靠了雷緒。這以後,他的生活便被鮮和死亡充滿了,曾經循規蹈矩的小吏,如今卻了手起刀落的曲長,儼然還是雷緒極為倚重的得力部下。
但丁立骨子裏仍然有其自傲,並不太看得起雷緒這種介於賊寇和土豪間的人,因此言辭間殊為人部屬的自覺,反而常有些嬉笑怒罵的姿態。隻不過雷緒畢竟有其豪傑氣度,本不在乎丁立偶爾的失禮,而雷脩不怎麽讀書,格更是疏,沒聽出丁立的自高自大的意思罷了。
丁立把鎖甲卷起來,擱在肩膀上,向雷遠略回一禮:“全靠遠哥兒的謀劃周,我們這些來回跑的有什麽辛苦?嘿,憑這場大勝,想必雷將軍見了吳侯也有麵子。到時候論功行賞,大家說不定都能當上縣長、校尉之類。”
一條披甲大漢昂然走近,大聲道:“要說論功行賞,那誰的功勞都不能與小將軍相提並論。曹軍可有一千鐵騎,那是輕易能拿下的嗎?若非小將軍神勇,今日哪有大勝可言?就算大家拚命,頂多就是個同歸於盡的局麵吧!”
這大漢高八尺有餘,膘壯,整個人看上去猶如一座墩的浮屠。他一路行來,腳步踩踏之,跺得沙礫碎石嘩嘩作響。這人在雷氏部曲中頗大名,以至於雷遠都聽說過他事跡,知道他鄧銅,所部乃是廬江雷氏部曲中極其有力的一支。
這位鄧曲長的經曆頗有些傳奇,他是冀州邯鄲人,曾隨黃巾造反,後來又跟隨白波帥胡才,在河東一帶作戰。楊奉、董承等人奉天子都安邑時,為了籠絡白波賊的兵力,曾經冊封胡才為征西將軍,鄧銅也在那時撈了個校尉的頭銜。可惜那一場冊封總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誰也沒把他的校尉職務當回事。後來白波賊四分五裂,鄧銅追隨楊奉南下投靠袁公路,此後又經多次輾轉,最後莫明奇妙地了廬江大豪雷緒的部下曲長。
今年以來雷緒多病,常常令鄧銅跟隨雷脩,代替自己行事,因而鄧銅視雷脩為主,言必尊稱他為小將軍,而以雷脩的副手自居。
雷遠聽得出來,鄧銅急著替雷脩張目,言語中竭力抬高雷脩的勇猛,而貶低雷遠運籌之功,針對的意思甚是明朗。或許鄧銅這廝廁於白波賊的時日太久了,滿腦子都是賊寇宗帥之間彼此爭奪吞並的事跡;又或許,在鄧銅眼中,近來展示出非凡判斷力的自己,會在某些時候為雷脩的競爭對手?到哪裏都逃不這種拿不上臺麵的爭競,讓雷遠頗覺氣悶。
好在雷遠並無意與自己的兄長爭鋒。在他看來,論及在戰場上的驍勇搏殺,便是十個自己齊上,也不是兄長的對手。更不消說自己殊參與軍旅中事,充其量隻有參謀之才。適才直麵張喜的騎兵突擊時,雷遠心中著實張,隻是勉強控製著,不使形諸於外罷了。
於是他微笑道:“張喜乃是曹帳下知名的驍將,然而兄長輕而易舉便取了他的命。這般神勇,誰不欽佩?此戰功績第一的,自非兄長莫屬。”
雷脩完全沒聽出幾人言語中的機鋒,他是個格爽朗直率的武人,從不把心思放在這些細微。他攀著雷遠的脖頸,將略顯瘦削的雷遠提溜著搖來晃去:“何必過謙?曹軍都是騎兵,奔走如風,要不是你計劃周全,我們連他們的都抓不到一!”
“鬆手鬆手,快鬆手!”雷遠笑著告饒。
而雷脩全不理會,他轉向鄧銅,繼續道:“至於斬將搴旗的事,那不正是我的本份?老鄧,你不必特意替我吹噓,哈哈!哈哈!”說到這裏,他自己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來。
這時各部屬們陸續回報,打掃戰場已經漸近尾聲,由於曹軍作戰時普遍未著甲胄,因此大量完好無損的盔甲都了繳獲,還有數百匹戰馬和武等,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資。
雷緒所部並沒有繳獲統一置的規則,因此各曲長容許手下們在戰場上自行搜索。許多人就此湊齊了足以在世保命的重要裝備,當作傳家之寶都不問題。期間偶爾也發生為了某爭執的形,不過軍們彈得還算及時,並沒有因此鬧出人命,隻有兩個特別桀驁的,當場被綁在堤壩高的樹上,各了十鞭子以儆效尤。
到最後計點折損的時候,發現將士們戰死超過了兩,僅曲長、都伯就折了十餘人,帶有輕重傷勢的更接近四,這個結果堪稱慘烈之極。是慢慢地收集就花了一個多時辰,最後將堆在一起、燃起大火焚燒時,眾人都慢慢沉默了下來。
此時勁風乍起,漫山遍野的林地間,樹枝搖,嘩嘩作響。灰暗的濃雲漸漸低垂,使得下午的天越來越黯淡了。
“和曹公對抗,不易啊!”雷脩低聲道:“希這次有個好結果吧。“
江淮之間的這些地方豪強們,多年來反複依違於強者之間。然而到如今,北方的曹公、南方的吳侯,都已長為此前無法想象的龐然巨霸;稍有眼之人都能覺到,那種諸侯旋起旋滅的局麵已經過去了。曹公和吳侯兩方的實力、地位都很穩固,彼此對抗可能會持續很多年。
這種況下,既然要站在吳侯這邊,以後就很難再有改換門庭的機會了。所以此番功或失敗,必然會決定數萬人今後的命運。
“好結果?”雷遠則歎了口氣。
他本想要離開,猶豫了片刻,卻突然道:“能有什麽好結果?之前劉刺史待我們也不算苛刻,大家安生過日子,難道不算好結果嗎?非要因為孫將軍的許諾起來造反,拿將士的命去換取前程,我……我真不覺得這能什麽好結果。”
雷遠口中的劉刺史,乃是曹公委任的揚州刺史劉馥劉元穎。建安五年時,劉馥單馬合,隨後建立周治、安集流民、開辟水利、廣興屯田。雷緒、陳蘭、梅乾等人原先自保於偏僻之地,自是陸續接招,並繳納貢賦。那幾年的日子談不上多麽自在,但卻勝在安穩。因而,此番幾位首領決意接吳侯的招起兵對抗朝廷,許多人心中實有芥,隻是想不到此刻,雷遠如此直率地將之說了出來。
眾人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
鄧銅臉鐵青,出想要開口指責的樣子,立即被雷脩揮手斥退。
丁立看看雷脩,又看看雷遠:“可是劉刺史已經死了啊,咱們……”
沒有人理會他,他訕訕地住。
“續之,你就是心,見不得死人罷了。”雷脩默然片刻,口氣輕鬆地問:“男子漢大丈夫生於世,想用手裏的刀去博取榮華富貴,難道不是理所應當嗎?”
“可這樣就一定會有榮華富貴嗎?”雷遠隨即應道:“時勢不同了,這樣下去,可能隻會越來越艱難!萬一……萬一……”
雷脩雙目猛然一瞪,雷遠見他氣勢兇惡,忍不住想要後退,雷脩卻隻是低聲對雷遠道:“父親自有他的考慮,你就莫要多說了。尤其不要在將士們的麵前說!”
雷遠醒覺自己失態,向兄長深施一禮,便不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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