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時一刻鐘后，陸振中出阜寧南站。

夜之下，南廣場地燈星星點點，與路燈相輝映。廣場上有往來的行人，更有飯后散步的本地人。有人迎上來，問他是否吃飯住店？陸振中開口就是一口地道益林腔。問的人朝他笑笑，扭招徠別人去了。

廣場東南角，有路過家門口的公車。

陸振中往公車方向走，一眼看到人群中牽著小兒的手優哉游哉走路的景莉。陸振中不自朝人群中的景莉方向趕，正當他要揮手喊景莉，路邊剎車停下一輛陸虎。

即使是夜中，也難掩陸虎車的澤。

十幾年前，路虎風頭大盛，那時候買得起攬勝的人，是真正的有錢人。時下買陸虎的人，應該經濟能力也不差。

景莉和的二兒珠珠，門路上車。

陸振中在人群中站住了腳。

許是了點刺激，本已經走到公車站臺的陸振中，揚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只幾分鐘，陸振中就到了家。

本來還要更近。本來他們住城中村，有私家宅院。后來城中村改造，宅院變電梯房。

他爸他媽毫不惋惜沒了小院，反而為住進電梯房而沾沾自喜。

陸振中給姐姐發消息：“我回來了。快到樓下了。”

“你別急著上去。我們先個頭。”

陸振中停下腳步，仰頭看窗戶。18層的小高層中，第10樓是他父母家。在眾多的亮燈的窗戶中，因為生疏，已經沒有能力一眼認出自家的窗戶。

不多久，姐姐騎著電瓶車趕到。

“振中！”姐姐的聲音從后傳來。

姐姐家在附近，和公婆一起住在盼著拆遷的兩層私宅里。姐姐結婚前就在盼拆遷，現在第二個孩子都讀六年級了，仍舊年復一年地在盼拆遷。

夜模糊了各自的狀態，姐弟倆在路燈下相。

“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我現在都快不能直視爸的眼睛了。”

“媽知道這件事嗎？”陸振中問。

“不敢跟媽說。怕承不住。”

陸振中點點頭。媽媽是個典型的家庭婦，沒有讀過幾年書，一輩子唯爸爸馬首是瞻，拿過的最大主意可能就是自作主張給鄰居孤老送點季節菜。

“你打算怎麼跟爸說？”陸玫昂頭問陸振中。就著路燈燈，陸振中看到姐姐眼角即使不笑也有魚尾紋。

“我還沒有想好。”陸振中回答，“我們是不是先商量一下？”

“你跟我有啥好商量的？我能想出啥好主意？”陸玫著急起來。

“我是說——”陸振中話到邊，突然遲疑，聲音放緩，“我是說，我看了你發給我的檢報告，是用部X線照的，需要再確認，用肺CT再確認。”

陸玫雙手抱住胳膊：“我讓我同學曉霞拿給爸爸看了，他爸爸確認是肺癌。早期，腫瘤小的時候，X照不清，可X拍出來的片顯示影都那麼大了，最大的腫塊都5厘米了，總不至于照錯。”

“你說得對。”陸振中點頭，不過話鋒又轉，“但還是需要進一步確認。要送檢，要做病理診斷，要進一步確診。你知道，肺癌也分種類的。”

陸玫點頭不止：“是呀，所有要喊你回來。這進一步檢查的事，能不能瞞著爸進行？”

陸振中著姐姐，姐姐的目即使在不甚明亮的路燈下，也那麼殷切。陸振中有太多的話，沒法對著那雙眼睛說出來。

譬如：癌癥治療就是一個無底，最后逃不掉人財兩失。姐姐想過治病意味著什麼嗎？

譬如：讓爸爸渾滿管子，痛苦又毫無尊嚴地在ICU里搶救，就真的有意義嗎？

陸振中搖搖頭，不是對姐姐搖頭，而是對那個想不管不顧把心里話說出來的自己搖頭。

慢慢來，徐徐圖之。他在心里告誡自己。

“姐，你說得對，我們力爭瞞著爸，這樣有利于穩定他緒穩定。至于怎麼瞞？只能見機行事了。我今晚什麼都不說，明天看況，想辦法哄爸再去做個檢查，進一步確診。”

陸玫點頭：“我知道你也累了。下班還要再坐火車往家里趕。你快回去洗洗睡吧，啥事留到明天再商量。”

陸玫騎上的小電驢走了。

寒春三月的夜里，呼出來的氣都是眼可見的白。

陸振中一路向上，來到十樓。

有些吃不準是自己開門好，還是敲門好。想到年齡大的人喜歡早睡，才取鑰匙開門。

正逢媽媽穿著棉披著棉襖從衛生間出來，一扭頭，看到朝思暮想的兒子：“振中！我的兒！”

一聲帶足鄉音的“我的兒”，讓陸振中立刻進狀態。從這一刻起，他了心無雜念的猶如不曾外出混過十年大上海的小兒子。

“媽！”陸振中敞開雙臂，抱住了頭頂只到他下頦的老母親。

“咳咳咳。”屋里傳來一陣咳嗽聲。陸振中攬著媽媽往臥室走。

他已經調整好平靜中帶著愉悅的表，親親熱熱喊了聲：“爸！還沒睡吶？”

“咳，本來已經躺下來，你媽上廁所把我吵醒了。醒了好呀，可以早點見到你小子。你回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咳咳，晚飯吃了嗎？”

老父親要掀被子下床，被陸振中按住：“我吃過了，吃得飽飽的。天冷，你接著睡。我沒啥事，這兩天正好是兩個項目中間的空閑日子，我想，趁閑回家晃悠一下，看看你和媽，會會發小。等新項目啟起來，就不自由了。”

陸爸爸的口明顯地起伏著，嗓間似有痰音，燈下，他的部分五藏在燈影下，除了臉有些差，氣神還可以。陸振中不聲地打量著，心里稍稍放下心。益林畢竟是小鎮，病誤判也是有可能的。

“珍奇呢？你媳婦呢？們又都沒有一起回來？”老父親要的心還不。

陸振中淡淡地笑著，還沒有來及為妻找借口，就見老父親一陣猛咳。

陸爸爸咳得厲害。

床都在抖。

這一陣地山搖的咳嗽之后，爸爸用來擋的棉衫胳膊，似乎多了淡淡的。陸振中眼睛一暈，想要仔細看，爸爸已經進了被窩。

“你爸最近悶，喊你姐帶他做了檢。檢報告還沒有出來。他急脾氣，干啥都心急火燎的。你說珍奇沒回就沒回，黑燈瞎火的，這麼晚，天又這麼冷，要我說也不用回。他還急上了！”陸媽媽一邊捋陸爸爸的口，一邊念叨。

陸振中想繼續裝得輕描淡寫，角卻無比沉重。

“病誤判也是有可能的”的僥幸想法，已經煙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