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發了一回愣，忽然明白過來，他所謂的留，有另一層含義。

難道對相的執念過深，讓他誤解了？他一定以為拉扯小四，是為了給自己當養夫，可天地良心，就算再糊涂，也不能做出這麼混賬的事來。

尷尬地了前額，“我對小四沒有非分之想，就是拿他當親弟弟來著。我和他是一塊兒苦大的，他的丑樣子我全見過，實在下不去那，哥哥千萬不要誤會。”

梁遇也不過拿話一探罷了，世上的事本就說不準，如果他沒有認回，兩個小兒越長越大，找外人婚嫁未必能有好結果，或者日久年深，當真搭伙過日子了。可如今月徊既然回到他邊，好多事都不會照著原來的軌跡發展，他問明白了，對小四沒有那個意思，那將來的安排就是另一種說法，不會傷筋骨，不會對誰造傷害。

他笑了笑，邊一點清淺的笑紋，像三月里落花激起的漣漪，“這樣也好，將來各有各的前程，不必捆綁一家子。多份人多條出路，我手里握著那麼大的衙門，邊卻沒個信得過的人，倘或小四是塊材料，好好栽培，有他出人頭地的機會。”

月徊總算放心了，自己雖然只比小四大兩歲，但大多時候像他的老母親，填飽了肚子就開始盤算，這孩子怎麼才能有出息。眼下大鄴的場不容易進，要麼悶頭死讀書考取功名，要麼家里有祖蔭——連錦衛都是世襲的。小四要什麼沒什麼，如果不是意外認回了這麼個哥哥，他大概只能憑著好皮囊做小倌，或是勾引好人家的姑娘，給人當上門婿了。

月徊笑著說：“我原本是有這個打算，想求哥哥替他周全的，誰知哥哥懂我，沒讓我開口就把事辦了。”

梁遇輕揚了揚角，“梁家人由來重重義，別人待咱們七分好，咱們自要回報他十分。”

他說著，站起踱到門前，看外頭雪花紛揚，落在烏的瓦當上，慢慢長出一口氣道：“這個宅子，是我當監那年建的，到如今總有三四年了，我留宿的次數屈指可數。因為家里沒人，回來也是門庭冷落，愈發讓我覺得孤單，所以愿在值房里過夜。今兒我在衙門，接到外埠的題本，有人參奏永寧郡王嫁妹逾制，忽然就想到了你。我原是不出空來的，可又擔心底下人伺候不周，擔心嬤嬤教導不好你，這才撂下公務回來瞧瞧。”他偏過頭，溫看了一眼，“雖說我如今走了這條道兒，多分牽掛多分危險，可你放心，哥哥會盡最大的努力保你無恙的。”

月徊本來是個枝大葉的人，聽他這麼說，鼻子也發酸。

站在他旁，猶記得小時候個頭矮，只到哥哥齊腰，這些年雖長高了些，勉勉強強也才及他肩頭。宮里當差的人，每一都著細，看見他磊落的鬢角，線條清晰的下頜，結微有起勢，卻別有一種伶仃的凄涼味道。

不是至親骨，沒法子對他的心思同。月徊覺得哥哥還是有些清瘦，就算權大勢大，這樣的位置，恐怕也日夜懸心，不能像尋常人那樣踏實吧！

還如時一樣摟住了他的胳膊，仰頭說：“咱們的命是撿來的，當年要不是您帶我跑出來，我也活不到今兒。人說富貴險中求嘛，您只要保住自己，就是保住我了。”

偎著他，一道輕的分量落在他臂上，這麼多年了，他場上叱咤來去，本以為厭惡所有人的，原來不是。按理說如今大了，也該講究男授不親了，可話到邊又舍不得說出口，不單是顧念手足才團聚，更是為滿足自己親近的心。

月徊有個問題憋了好久，這時才壯膽問：“哥哥今年二十五了，怎麼不找個伴兒？老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也不事啊。”

梁遇淡淡的，“我是個太監，找伴兒做什麼？”

“是找不著麼？”開始費勁地琢磨，“宮里那麼多宮子，全歸您管，怎麼連個合適的都找不著？”字里行間滿含同。

梁遇有些無奈，“不是找不著，結的人多了去了，要人還不容易！我只是沒那個心思，子不中用了，誰能同你心？一頭躺著，各懷鬼胎，倒不如一個人清凈自在。”

其實那也未必，月徊上不好說，心里暗忖，單這張臉也能看上一輩子，子中不中用，有什麼要！

不過有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再說下去徒增傷，便忙去扯閑篇了，“曹管事的替我預備了一間書房，我帶哥哥瞧瞧去？”

邊上丫頭上來伺候，梁遇抬指示意們不必跟著，和月徊各自打著傘，信步走出了花廳。

雪下得大，扯絮一樣落下來，落在傘面上，沙沙一陣輕響。月徊穿了件素妝緞狐肷褙子，裳的腰剪裁合，從背后看上去纖纖的，很有如蘭似桂的韻致。不時回一回頭，像小時候得了寶貝，急于帶他去開眼界，里絮絮說著：“我以前很羨慕哥哥有自己的書房，后來流落在外，連飯都吃不上，這個念想就徹底斷了。今兒曹管事領著我去瞧了，其實我覺得之有愧，畢竟大字不識幾個，用著那麼好的文房，實在糟蹋。”

梁遇跟邁上臺階，抖落了傘面上的積雪，將自己的傘闔上，又去接手里的，“東西是死，原就是讓人用的，只要你落了筆，用多都不算糟蹋。”言罷頓了頓，垂眼道，“要是家里沒有遭逢驟變，你也會是個飽讀詩書的姑娘，哪里會像現在這樣……好在我找見你了，一切都不算晚。”

曹甸生準備的書房布置得很雅致，沒有華的裝點，一桌一椅一琴臺，古拙間極有禪意匠心。月徊很喜歡，對那些東西都存著敬畏，小心翼翼一樣樣過去，完了站在那里，滿眼希冀地著他。

梁遇想了想，“今兒不教你別的，先教你寫自己的名字。”他探過手去，就著窗下一片天紙蘸墨，在宣紙上端端寫下兩個字，“月徊”。

的名字筆畫算的，學起來并不難，只是尚未門，連握筆的姿勢都著古怪，他示范之下還是不得要領，他只好手把手地教。

“五指執筆，每手指各司其職。”他將筆管嵌在的中指和無名指之間，“擫、、鉤、格、抵，筆在指間不能僵，須得能靈活轉，才能寫出好字來。”

他教，教得十分盡心盡力，可月徊卻神游太虛，一雙眼睛全用來欣賞他的手了。

人在骨，梁遇的致蔓延到了指尖。他有一雙漂亮的手，骨節分明，且勻稱修長，拇指上一截赤金鏨花的扳指，愈發襯得那十指素凈優雅。月徊有個怪病，瞧一個人，頭一眼是臉，第二眼便是手。有時候臉不那麼好看沒關系，只要手長得夠，在眼里也照樣算齊全。

有點大逆不道，但真的垂涎三尺，回頭道：“哥哥，咱們等會兒練字，我先給你看看手相。”

梁遇愣了下，“看手相？”

齜牙笑，點頭說對，“我會看手相。”然后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他的手，翻轉過來了個盡夠。

梁遇哪里知道賊心不死，只覺得姑娘大概是虛氣弱，手涼得厲害。他蹙了蹙眉，“回頭讓曹甸生個大夫來，開兩劑補藥替你補補子。”

月徊說用不著，“我結實得很。是藥三分毒，我沒病沒災的，吃什麼藥！”

梁遇見執拗也沒法子，耐著子讓盤弄，嘖嘖了半天，他問：“看出什麼來了？”

“白手起家，多毀謗，一朝得志，青云直上。”虛頭腦說，“哥哥的坎坷，坎坷在太聰明上，聰明人心思細膩，難免活得累，要放開心才好啊。還有這姻緣線，哥哥是個一條道兒走到黑的人，這輩子不三妻四妾的心思，專一得很吶。”

這點就算不看也知道，他要是愿意三妻四妾，也不會等到這會子。

他收回手，乜了一眼，“我的姻緣怎麼樣，暫且不知道，可我知道一點，你想蒙混，所以拽著我胡諏。”

這卻是冤枉了，月徊忙說不是，拾起筆重新擺好了架勢。

梁遇寫的是正經小楷，筆鋒娟秀拔，月徊兩個字擱在眼前，照著臨摹小菜一碟。提筆運了口氣，本來是很有算的，可誰知筆尖落到紙上，發覺不好掌握。單單一個月字，已經被寫得七倒八歪，連私塾里六七歲的孩子都不如。

嗚地一聲，“有沒有筆？我寫不了這狼毫！”

梁遇還算有耐心，“初學都是這樣，能生巧，好字是靠練出來的。”他替掀開上層的宣紙，抬了抬下，“再來。”

結果月徊依舊寫得盤曲如長蟲，這回不單字丑，筆順還顛倒，一片兄妹深，怕是要毀在這一教一學之間了。

站在后的梁遇不住搖頭，無可奈何捉住了的手。坐他站，他不得不彎下腰來，將半圈進懷里。

“橫平豎直……”他喃喃說，見愈發拘謹，納罕道，“寫字又不是砍頭，你哆嗦什麼？”

月徊歪著脖子小聲囁嚅：“哥哥，您拽著我頭發了……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