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的“謝主隆恩”說得山響，聽上去真是激不盡的模樣。可是留在宮里總要盡其用，這帝王家雖闊，也不養閑人。讓再留兩日，時候倒是不長，只是不知道皇帝要做什麼。有這樣一條嗓子，是福也是禍，心里頭知道，接下去只怕難得太平了。

“奴婢自小不講究地長大，鄙是鄙了些兒，但奴婢端茶遞水還是可以的。”眼下最要一樁是攬點活兒，只要不讓再去蒙那些大臣就好。月徊扶正帽子笑了笑，“或者伺候文房也，奴婢會研墨。”

皇帝卻說不必，“朕跟前不缺伺候的人，你留下陪朕說話，解解悶兒，就是你的功績了。”

留下說話解悶，這里頭學問很大，月徊平時懂得察言觀，但對于那些達貴人們高深的話，理解上頭還是差點意思。沖皇帝笑得沒心沒肺，梁遇心里卻有些懸。他不得不預先替請一回罪，說：“山野間長大的孩子難免魯莽，要是言行上有失當之，請皇上恕罪。”

皇帝倚在被褥卷的靠背上，看了月徊一眼道：“大伴不必憂心，朕留沒有旁的意思，就想聽說說宮外的見聞，看看朕治下的江山是個什麼樣兒。”

皇帝自小在宮里長大，大鄴有十四歲開牙建府的規矩，到他的時候恰好淳宗皇帝晏駕，他轉頭就登基繼位，因此沒有上外頭走走看看的機會。也許留月徊兩天是實心的，畢竟和那些太監宮不一樣，不是從最底下一層層爬上來的，也沒有過嬤嬤總管的調理。不會謹小慎微，更不至于在皇帝面前連大氣兒也不敢，有些話敢說，說得真真兒的，一點不摻假——皇帝聽真話。

梁遇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神，鞠道：“臣是怕口沒遮攔，在主子跟前放肆。既然主子瞧得起，且讓伺候著，臣先告退了。”

他說罷卻行，緩緩退出了暖閣，只聽皇帝同月徊笑談，“大伴是怕朕吃了你。”

月徊的語氣輕快，答得也機靈：“哥哥是心疼奴婢，那時候我們家窮，吃不飽穿不暖……后來走散了，哥哥天天兒的想奴婢……”

這丫頭，胡諏起來倒有兩把刷子。梁遇踏出前殿時角含著笑，這笑一時沒散開，被站在檐下的承良看見了，他靦臉上來搭話：“老祖宗遇著高興的事兒了？”

梁遇沒理會他，披上斗篷大步往奏事去。承良在后頭琢磨，就算不說他也知道，掌印花大氣力找來的姑娘被萬歲爺留下了，前四個再加上這個，勝算又大三。

既然是欽點，將來后宮論資排輩兒，怎麼著也是個選侍。承良對著袖子嘿嘿一笑，快步跟了上去，“老祖宗，資治尹劉棟家前兒才死了個閨，因他們家老太太還沒落葬，他又是丁憂出缺，姑娘悄沒聲兒的就給埋了，外頭沒一個人知道。那劉棟，原和太后還沾著點兒親，要是往上頭靠一靠，咱們姑娘的第一步算是走扎實了。”

梁遇腳下略慢了些，“劉棟？這人慣會趨吉避兇，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承良說可不，“資治尹好歹是從三品的銜兒，姑娘要是宮應選，借著劉家的勢，準錯不了。”

這些狗子揣上頭心思，真揣出花兒來，梁遇哂笑了聲，“你瞧是個當后妃的料麼？”

承良斟酌了下，很虔誠地說：“依姑娘這貌，可有什麼說的。爺爺既出口相留，自是有幾分意思。”

梁遇沒再多言，邊走邊想，真要送上去也不是壞事，畢竟他向皇帝舉薦月徊時，確實有一霎兒了那個心思。皇帝是他看著長起來的，要論心，他還知道幾分，即便年歲越大算計越深，只要他牢牢把持住司禮監和廠衛，這地位便不可搖。

可是月徊……真填了那個窟窿，他又覺得可惜。站在至親的立場上看，皇帝子骨太弱，萬一有個好歹，姑娘年輕輕的往后艱難，將來也許會恨他這個做哥哥的。

其實要論這步棋，走得很險，月徊既可為埋在皇帝邊的眼線，稍有不慎也會為皇帝牽制他的手段。左思右想都懸心，罷了，還是順其自然吧。

閣的題本一摞摞送上來，他定了定神坐下蘸筆批紅，一面悠著聲氣兒說：“皇上抱恙，這兩天越兒做絕，把閣面圣遞本子的權奪下來，一律由司禮監代呈。規矩是做出來的，早前的票擬雖由咱們，但還是有人越過次序往皇上跟前送，這是不拿司禮監放在眼里，是尋事挑釁，咱家不慣他們這個臭病。這回把閣兩個好事的置了，對其他人也是個警醒，往后只要題本在咱們手里，該往案上送的送上去，要是小事兒，咱們能代勞的就代勞了，到底皇上子要，不能委屈了圣躬。”

承良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什麼小事，大小還不全由掌印定麼。前頭幾朝司禮監固然風，手上實權卻也有限，這輩兒只要穩穩拿下來，那也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創世之舉。

“這麼著，往后連閣都要敬咱們幾分。等這規矩坐實了，張恒張首輔見了老祖宗，怕是還得給老祖宗磕頭呢。”

值房里幾個隨堂都笑起來，一副勝券在握模樣。

梁遇哼笑了聲，“那些朝廷大員們向來瞧不起咱們，借著這回畫像的由頭立個威，也讓他們知道知道厲害。橫豎想仕的人多了去了，只要聽話就給做，你瞧將來朝堂上還有人敢唱反調不敢。”

他從不無的放矢，所以每一句話都令底下人深信不疑。早前汪軫在時只圖小利，他就算有一展拳腳的心，也礙于人制不得實行。不論哪個行當，新舊替時總有人舊不滿，他這一招是讓整個十二監揚眉吐氣，也徹底堵住了那些人的。

事既然定下了，就按著這個路數去辦，差事自有底下人出頭料理，那些隨堂一個個拳掌急于表現，畢竟秉筆的位置如今空了出來，若是辦事得力些，自有他們出頭的時候。

人漸次散了，巡視宮門的巡視宮門去了，上東廠和錦衛夜審的也得趕著出宮，值房里只剩兩個小太監伺候筆墨。梁遇忙時暫且把外面的事撂下了，等手上的題本都批完，才發現已到戌時，月徊竟還沒回來。

他轉頭問侍立的人，“今兒哪個值乾清宮上夜？”

小太監道：“回老祖宗話，是前掌班趙小川。”

梁遇擱下筆站起，“你去乾清宮瞧瞧，皇上這會子就寢沒有。”

小太監道是，著帽子提著袍角，匆忙跑了出去。

他有些忐忑，皇帝大病方愈，照理說不會出什麼岔子的，可再一想彤冊上的荒誕記載……誰知道呢。但愿不要如他擔心的那樣，他想起年跟他漂泊到異鄉，抱著他的大哭想家的孩子，心里無端一陣搐。這宮里太多迫于無奈的人打他手上過，事兒不落在自己頭上不知道疼。現在他似乎約明白了些，越是明白，就越是彷徨。

他從案后走出來，在地心來回踱步，外面風雪肆，乾清宮隔著一個巨大的廣場，從這里看去渺渺茫茫。前值夜是有定例的，到了時候不相干的人必須清場，留在那里不合規矩。

終于外面有腳步聲傳來，料是小太監來回話了，他定眼瞧門上，門簾子一掀，進來的卻是月徊。

是順著廊廡過來的，雖沒淋著雪也凍紅了鼻子，進門直跺腳，嚷嚷著好冷。

梁遇松了口氣，讓到炭盆前坐著，自己倒了杯熱茶給遞過去，“怎麼留了那麼長時候，皇上和你說什麼了？”

月徊吹開茶葉啜了一口，“也沒什麼，就是閑聊，聊廟會、琉璃廠什麼的。”

“沒說旁的麼？”梁遇拋了顆棗兒進炭火里，“松口什麼時候讓你回去了麼？”

炭盆上熱氣升騰，帶著棗香的熱浪也隨即擴散開來，屋子里甜意彌漫。月徊說沒有，一縷頭發從帽子邊緣落下來，抬指繞到耳后，“不過放了恩典，明兒領我四逛逛。”

梁遇不贊同，“上才好，天寒地凍不宜走，萬一因你再風寒，任誰也吃罪不起。”

月徊從炭火上抬起眼來，那面因灼熱熏得桃花一般，“哥哥放心，我推辭了，也不知能不能讓皇上打消念頭。等明兒我再辭一回，就說我怕冷，不愿意出去，謝謝皇上好意。”

梁遇這才點頭，頓了頓問：“你能擬聲這事兒，后來提起過麼？”

月徊笑道：“夸我來著，說怎麼那麼大本事呢，學得像。”言罷略一猶豫，怯怯向他，“哥哥，我知道這不是好事兒，皇上會不會提防我將來假傳圣旨？”

梁遇愣了下，原來這孩子通得很，他的左右兩難被一語破，其實早在他向皇帝舉薦時，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他嘆了口氣，“所以你要讓皇上信任你，咱們終究人在矮檐下，有些時候不得不委曲求全。不過你的那手絕活兒，確實稀奇得很。你是單會學一類人呢，還是男老都能行？”

月徊著手說：“年輕男學得像些，上了年紀的得琢磨琢磨。”

梁遇也是一時興起，試著問：“學我呢？能行麼？”

月徊眨著那雙大眼睛，裝模作樣道：“那得琢磨琢磨。”

梁遇一愣，才發現自己被繞進去了。

把梁掌印氣了個仰倒，月徊頓時大為得意，瞧他平時四平八穩的，原來也有發怔的時候。但他的聲音需要雕琢是實話，這種涼薄貴公子的味道很難學，不像皇帝還是年音，容易模仿。

站起來掐腰吊嗓，架勢擺得很足，梁遇抱看著，好奇能學什麼樣。

結果穩穩拿住了他的嗓子，“咱家有的是銀子，笑一個一錠，裳百兩……咱家問你，是不？”語氣惡狠狠的，說完齜牙，沖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