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月徊笑得訕訕，礙于他是皇帝, 不好唱反調, 于是拿手指頭在那雙眼睛上了下，賞臉地說：“可不嘛, 長得實在太像我了。”

皇帝見高興，自己也很喜歡，頗有些邀功似的說：“朕挑了好久才選中的, 太華貴的首飾不稱你, 朕覺得這小金魚就很好。等你換上姑娘的裳就能戴了, 這簪子靈, 你戴最相宜。”

可是更喜歡華貴的，俗氣的人并不在乎款兒好不好，只要值錢就是。可惜彼此不夠相, 的心里話不能說, 皇帝也不了解。要是換了小四, 一定挑赤金鑲寶的大牡丹, 那在頭發上，才一個富貴無雙。

無論如何, 皇帝親自挑選是大面子，得領他這份。月徊捧著盒子沖他呵了呵腰, “謝謝萬歲爺，我可太喜歡這個了，回去我就戴上。”

皇帝赧然笑了笑，“還有一樁事, 朕想問問你，朕要迎娶皇后了，很快后宮里頭還會有各路妃嬪，你覺得這樣合適麼？男人妻妾太多，是不是讓人覺得不正派？”

那還用說嘛，當時梁遇教說那些選妃的話時，就擔心皇帝貪多嚼不爛。一個人一輩子，哪兒來那麼大的氣力應付那麼多人。何況皇帝子還弱，要是胡來，鬧得不好要出大事的。

月徊這人沒別的好，就是待人實心，先是寬解了皇帝一回，“您是什麼人呢，世上哪兒來皇帝后宮多就不正派的道理。世人都知道帝王家要開枝散葉，沒有后宮哪兒來的孩子，您把六宮裝得滿滿當當是應該的。不過您也得惜您自己個兒的子，您不能看著這個也好看，那個也喜歡，那就壞事了。像做飯燒柴禾似的，得勻著點兒來，火頭太大飯該糊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皇帝眨了下眼睛，可見是聽明白了。

有時候說話真算不得雅致，但鄙里頭又帶著通，他聽一針見的高見。既然能理解帝王家的無奈，那麼對他這個人也未見得失吧，于是試探著問：“你將來，對挑選夫家有什麼要求麼？”

“要求？”月徊想了想，“沒有，只要像哥哥那樣待我好就了。您也知道我擎小兒苦，只要吃得飽穿得暖，沒那麼多兒的要求。”

皇帝一聽，心頭便震。偏過頭看，站在朗朗日下，含著笑著遠的坤寧宮，沒有艷羨也沒有敬畏。其實在眼里，坤寧宮也好，乾清宮也罷，就是大得沒邊沒沿的大屋子，別無其他。

皇帝意有所指，旁敲側擊著說：“民間但凡結親也都有章程，必是人托人……婚事上頭還是相的更靠得住。”

月徊說對，“萬一將來打起來，也是冤有頭債有主。”說得皇帝噎住了。

月徊想得不那麼多，回頭看了皇帝一眼，“今兒奴婢得出宮回家，等掌印那頭安排完了，奴婢就進來伺候您。”

皇帝點了點頭，“想是要不了幾日的，朕等著你進來。”

月徊又問：“宮外的東西，您有什麼想要的嗎？我進來的時候給您捎上一兩樣，比讓太監出去采買方便。”

就是這種家常的味道，你缺什麼短什麼，我給你帶來。不拿他當天下萬盡在吾手的皇帝，他也不拿當奴才秧子。因為中間有梁遇，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平等的，皇帝還記得狂風暴雨的夜里，大伴把他摟在懷里的景。月徊在沒走丟的時候，也是這樣全心地依賴梁遇，背靠過同一棵大樹，自然如同盟般親厚。

皇帝說什麼都不要，就盼早早進宮，月徊上應著，其實更愿意外頭天地廣闊。

可是沒法子，到了這個份兒上板上釘釘，也不用再旁的腦筋了。好在是個在哪兒都能活的人，這深宮無聊，也可以在這方天地間找出新的樂子來。

月徊辭過皇帝，對著袖子從東二長街上往北走，雪停了，太出來了，沒有溫度，是發白的，照得夾道南北白慘慘一片。抬手扶扶帽子，侍的暖帽擋不住風，縷縷的涼氣兒從烏紗隙里過來，吹得頭頂著涼。

加步子進了貞順門，司禮監衙門有四面宮墻遮擋，這院落里反而能咂出點兒暖意來。哥哥在不在衙門里，不知道，橫豎打起門上簾子一頭鉆了進去。屋里攏著炭盆子，博山爐里熏了滿室羯布羅香，看了一圈，沒見著人，想是還在前朝忙著吧！從袖子里出了那個小匣子，摘了帽子抿抿頭，把那支點翠金魚簪在了頭頂的發髻上。

晃晃腦袋，原來這魚眼睛有玄妙之，底下按著小小的螺形機簧，腦袋一，一雙眼睛竄。

“這眼珠子……像我？”長吁短嘆，看來那位爺眼神不怎麼好。不過俏皮倒是極俏皮，在發間，連人也顯得機靈。就是好好的簪子襯著男人的發式，看上去不倫不類，不那麼觀。

這頭正照鏡子，鏡面倒影出門簾掀，有人從外頭邁了進來。后的人一眼就看見搔首弄姿的模樣，也沒說什麼，負手站著，就那麼淡淡看著。

月徊轉過來，嬉皮笑臉了聲哥哥，“您瞧我這個，好看麼？”

梁遇涼涼一瞥，“直眉瞪眼的，和你像。”

月徊窒了下，直眉瞪眼？這可不是夸！不過他和皇帝的說法倒一致，又扭打量了兩眼，這回越看越像了，簡直是照著的模樣做的。

好東西得好好收起來，拔下發釵裝進盒子里，“您不問問是哪兒得來的？”

梁遇坐在案后，隨手翻了翻題本，“你要是想說，自然會告訴我。”

他今天口氣不好，看樣子不大高興，司禮監每天要經辦各類大事小，八又遇上哪個不長眼的了。

月徊咽了口唾沫，“這是皇上賞的，說我今兒差事辦得好……哥哥，我沒出什麼岔子，把張首輔給唬住了。”

梁遇當然知道，張恒從園子里出去就上他，一通言之鑿鑿，半點沒有懷疑咸若館里召見他的另有其人。有能耐，這條嗓子到了出神化的地步，所以皇帝待見……

“只賞了這麼一支簪子？”他的視線從題本上抬起來，幽幽落在那只盒子上。

月徊說是啊，“我也覺得皇上怪小氣的，我替他辦了那麼大的事兒呢，好歹賞我塊金磚，我可以自己打全套頭面。”

就知道錢，卻不明白越稀越珍貴的道理。皇帝富有天下，別說金磚，就是金山也賞得起，為什麼只挑了這麼一支小小的簪子，除了道謝，恐怕也有以此訴的意思。

然而月徊是個傻子，那顆榆木腦袋里除了錢，再也沒有旁的了，皇帝的心思，看清了麼？他原該提醒一下的，可現在又打消了念頭，只垂眼道：“你假傳懿旨的事，早晚要穿幫的，從現在起留神吧。我雖掌管司禮監，也沒法子做到人人賓服，你記好了，別搶斗勝，別出頭冒尖，太后收拾不了我，卻收拾得了你。要是引得慈寧宮注意，事兒出起來不過一彈指的工夫，我就算肋下生翅，也救不得你。”

他說這段話，不知怎麼帶著負氣的味道，把月徊嚇得不輕。

“那我豈不是沒活路了？太后要辦我，我找誰哭去？”咧著，過來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哥，您不能把我撂在前不管，咱們可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

梁遇乜了一眼，“你如今不是投靠皇上了嗎，等你到了前，他自然保你。”

月徊眨著眼，覺得他這話很不負責任，“我和人隔著一道呢，您才是我親哥哥。既然上前沒人管我，那我可不去了，寧愿在家里跟著嬤嬤學規矩，我也不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可是定下的事兒，皇帝跟前都說定了，哪里容得反悔。沒法子，摟著他的胳膊搖晃起來，“您別嚇唬我，是因為今兒我做錯了事嗎？我沒等您來，就逞能見了張首輔，您生我的氣了？”

梁遇被搖得骨頭散架，卻也不理會，涼聲道：“張恒來的時候，皇上也在，我不擔心你會因穿幫掉了腦袋。況且咱們頭一天就議定的，以你的聰明，也不會把話說岔了。”

“那您在惱什麼？我辦妥了差事您不夸我，還要任我自生自滅，早知道這樣，打從一開始我就不幫您這個忙了。太后和皇上鬧家務，又不和我相干，我蹚這趟渾水，圖什麼？就圖一發簪？”

賴在他邊，這種趕都趕不走的粘纏，卻讓他慢慢心生滿足起來。他嘆了口氣，扭頭打量，“月徊，皇上要廣納后宮了，你有什麼想頭？你心里喜歡的人，將來可以三妻四妾嗎？你愿意埋沒在人堆兒里，等著他想起你嗎？”

月徊蹲著，尖尖的下杵在他臂彎上，那雙眼睛清澈得泉水一樣，想了想啟道：“我這會兒沒有喜歡的人，所以覺得埋在人堆兒里也好，我看人。將來可就不好說了，我喜歡的人三妻四妾，我又想不開，天天以淚洗面怎麼辦？”

梁遇竟被說得怔愣了，一時不知該如何解決這個難題。唯一的好辦法，可能就是不要上任何人，但這樣天真爛漫的孩子，怕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天底下要是有第二個像您一樣的人就好了。”月徊喃喃說，“太監八很專，找個做伴的人不容易，不會今兒你明兒他。”

梁遇聽了，牽起角一哂，“太監原本也是男人，去了勢照舊拿自己當男人。這宮里混出名堂的太監沒幾個，宮子卻遍地都是，有時候一個太監和幾個宮來往，這種事多了去了，你竟相信太監？這類人是天底下最人信不實的，千萬不要招惹。”

他的話里帶著一種自暴自棄的緒，月徊能聽得出來。倒也不是拍馬屁，就是很實心地佩服他，“您和他們就不一樣，延慶殿王老娘娘這麼勾搭您，您都瞧不上，其他宮子更不用說了。所以我才說您難得，將來遇上一個，一準兒死心塌地，比王寶釧還王寶釧。”

說話就是這樣，前幾句能聽，后頭就漸漸走偏，拽都拽不回來了。梁遇看著，覺得腦仁兒疼，“這世上有人配我這麼死心塌地？”

“那可不一定吶。”月徊笑了笑，笑完嘶嘶吸起涼氣兒來，蹲麻了，站起來單腳蹦回了南炕上。

那個首飾盒子還在鏡前擱著，他輕慢地挪開了視線，“預備預備，過會子讓人送你回去。”

月徊哦了聲，“也沒什麼好收拾的，您今兒夜里回來麼？”

題本摞得很高，他還有一大套的事兒要做，信口應了聲：“說不準。”

月徊有自己的打算，他要是公務忙，不回來也啊。兀自嘀咕著：“回頭我得瞧瞧小四去，他才進東廠我就給薅到宮里來了，往后怕是不得見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里混得怎麼樣。”

梁遇聽完，擱下手里的筆道：“今兒差事不多，給底下人辦就了。我也好幾天沒著家了，個空回去清洗清洗，換裳。”

月徊撓了撓頭，覺得哥哥一會兒一個說法，有點不準他的路數。也不管那些個，戴好了帽子說：“您這就打發人送我出宮吧，我先去趟東廠，問小四夜里回不回來吃飯。”

梁遇略沉默了下，重新牽袖蘸筆，揚聲喚“來人”。

門外曾鯨進來聽令，垂袖道：“老祖宗什麼吩咐？”

梁遇道：“送出宮，順道去趟東廠。里頭番子混賬，你要看顧著點兒，別人沖撞了。”

曾鯨應個是，退出門預備車轎，月徊正要跟出去，卻聽哥哥讓等等。

站住腳回頭，等著他發話，梁遇道：“那個地方不干凈，別進門，在門外見一回就夠了。也別逗留太久，人前點眼，免得節外生枝。”

反正就是不要和小四多接，月徊心里其實不愿意，可又不得不聽，只好勉強答應下來。

這會兒看看，認回哥哥百樣都好，只有一樣不好，哥哥還拿當孩子。“別在外頭野，別見不該見的人，早早兒回家，早早睡下”……和年家道還興隆時候一樣，哥哥就像第二個娘。

唉，都是這吃人世道糟踐的，月徊搖了搖腦袋。但無論如何，能見小四讓高興，曾鯨親自駕車送，過了東安門沒多遠就是東廠胡同。以前也曾經過這里，但每回都是遠遠繞開不敢靠近，老覺得那地方是皇城兒下最可怕的去，口氣都能品出腥氣。

如今走近了看，氣派的大門原來還立著個牌坊，上頭寫的四個大字兒勉強識得——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