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的人下來，年輕的面孔, 在下既鮮煥又生。

他還在笑著, “我來得唐突，嚇著你了？”

月徊忙說不, “我只是沒想到，您能找我玩兒來。”

一尋常打扮的皇帝，不穿龍袍的時候, 像富戶人家飽讀詩書的爺, 雖沒了那種輝煌襯托下的不可視, 卻有溫氣韻下的可親。他不像在宮里時候前呼后擁, 隨只帶著一個畢云的小太監，到了要到的地方，讓門房往里頭傳話, 自己就等在門外邊兒, 不驕不躁, 也不擺萬歲爺的譜。

單是這一點, 就讓月徊刮目相看。前兩天還畏畏的呢，生怕在皇上跟前出了岔子, 惹他老人家不高興。沒想到昨兒回來，他今天就追到家里來了。月徊也不是真傻子, 年輕小兒那點類旁通的靈敏，也有。恍如枯了一冬的枝頭上，頂出了米粒兒大的尖芽，暗暗覺得, 沒準兒的春天要來了。

長到這麼大，還沒有哪個爺們兒這麼殷勤地對待過呢，又是送簪子，又來找玩兒。早前在碼頭上掙吃的，十二歲之前還能蒙事兒，等大點兒了，就把自己往邋遢了打扮，臉上抹得眼睛鼻子不分家，回來洗臉的那個水，跟洗了泥蘿卜似的。這麼著沒人注意，除了幾個看著長大的老人兒，客來客往都不拿當姑娘看待。既做不姑娘，就不得男人喜歡，因此沒和年輕爺們兒來往過，縱是來往，也是人家吆五喝六，奴婢膝。

可就是這天底下最尊貴人兒，真和那些野泥腳桿子不一樣。他說話的時候一遞一聲著溫存，大概因為子不強健的緣故，不似那種聲如洪鐘的。他的氣息有點兒弱，一弱，就顯得這個人溫和，沒有鋒芒。月徊看著他，頭一回覺得皇帝也招人心疼。這樣隆冬的天氣，他就這麼出來了，要不這會兒應該坐在東暖閣的南炕上，曬著太看著票擬吧！

皇帝呢，有生之年極出宮，這也不過第二回，上回還是十來年前，他母舅做壽的時候。

其實出來不難，就是缺個理由，缺個奔頭。今天早上聽完了閣進講，忽然萌生了這個想法，想起在宮外，自己出來找，在梁遇跟前也說得明白。

“上回咱們不是約定過麼，你要帶我出去遛彎兒的。”皇帝帶著一點輕淺的笑意，瞧了瞧天道，“出太了，上外頭曬一曬，免得窩在屋子里頭發霉。”頓了頓又問，“今兒你有空麼？我來得是時候吧？”

他一口一個我，充滿了家常式的溫暖。世上哪兒有皇帝找上門，還推說自己沒空的，月徊說：“來得太是時候啦，我正閑得沒轍呢，您一來，我可有救了。”

忙迎他上家里來，讓秋籟上茶伺候，自己喊綠綺，讓送一件出門用的斗篷來。

皇帝是頭一回來梁遇府上，四下看了看，笑著說：“你哥哥也太審慎了些兒，聽說府邸還沒汪軫的大。這又是何必呢，京里留著賞人的大宅子多的是，隨意挑一家也比這里寬綽。”

月徊忙著披上斗篷，扣領扣兒，隨口應道：“這還不大呢？我那時候在外頭，住的是小窩棚，走進這個宅子，真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其實家里人口不多，住著這樣屋子夠夠的了，后邊還有二進空著呢。再說這是哥哥做秉筆的時候讓人建的，隔三差五來瞧一回，心境不一樣。我哥哥是舊的人，寧愿還住在這里，自己看著建起來的，才稱得上是‘家’。”

皇帝慢慢點頭，“也是的，有廣廈萬間，夜里也不過睡榻一張，這句話我最能會。”

月徊聽了一笑，“人站到那麼高的地方，往下看，什麼都是不過如此，您都悟出來了。”

月徊的話點到即止，用不著特意囑咐，懂得謹守他份的。既然要裝，就得配合，月徊不做那副奴才樣兒，這麼松泛的相著，也正是皇帝喜歡的。

終于置辦好了出門的行頭，又是斗篷又是暖兜，還提溜著一只柿子大小的琺瑯五彩小手爐，站在他面前說：“瞧瞧我，我這夠暖和的了。”一面把手爐放進他手里，“這個給您捂著，寒冬臘月的，好容易出來一趟，別了寒。”

手爐是姑娘的款兒，十分的小巧玲瓏，上面有鎏金銀喜鵲的紋樣。皇帝捧在手里，那溫暖的，沿著掌印脈絡走向，直通進心里。

皇帝抬眼，今天穿一件煙霞云紋小襖，下面是一條銀底青花馬面，松松綰個發髻，早在先前出門迎接他時，便讓他心生驚艷。這才是孩子該有的打扮，宮里穿著太監的冠服，多委屈了這樣麗的容。

皇帝抿而笑，笑容里沒有老辣的政客做派，有青的味道，他說：“你今兒很好看，原來你穿上姑娘的裳是這樣。”

月徊雖然臉皮不薄，但挨了夸也有點不好意思，扭了下說：“好看的姑娘多了，等以后宮里進了人，您就不覺得我好看啦。”

也許吧，皇帝暗想。帝王的一生，會被各人填充得滿滿當當，但多了便不珍貴，將來回頭再想，能記住的也不過寥寥。無論如何，今天為見出宮，至不同于別的。的素緞小襖，的琺瑯小手爐，都會為十七歲收梢上最鮮明的回憶。

所以書念得多了，想頭兒就多。皇帝腸百結的時候，月徊只想上外頭湊熱鬧去。

梁遇在時，對私自出門不大贊同，如今皇帝來了，他那頭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也沒有道理和秋后算賬。

月徊得意洋洋走在前頭，回沖皇帝招了招手，“快走，玩兒上一個時辰，中晌我請您吃肚。”

皇帝雖也算土生土長北京人，但皇城外是兩個世界。他不知道焦圈，不知道肚，只知道什麼紙好，什麼墨香。

在前頭走得輕盈，那段步伐，看上去就讓人愉悅。皇帝問：“咱們上哪兒玩兒？這個時令沒有畫舫可看吧？”

月徊說：“不看畫舫，咱們可以去冰呀。您過冰嗎？什剎海到了冬天有冰場，兩個大子兒租一輛冰床。您要是不會冰也不要，您坐著，我給您拉車。”

是個不見外的，真的完全不拿他當皇帝，也不多費手腳另預備代步了，躬就上了他的車。

兩個人促膝坐著，高高興興的，又有點兒赧然。就是十七八歲景，半大不大，又什麼都明白的時候。窗口上照進一點，人心也在那道影里起起伏伏，端端在膝上的兩雙手，指尖清爽，都像水蔥一樣。

月徊的整個年，什剎海占據了大半的記憶。夏天看畫舫，冬天看冰，這是閑時最大的消遣。不過進冰場的兩個大子兒，對冬季里沒進項的人來說，也是一筆大的開銷。他們要想玩兒，得等看守冰場的人回去了，趁著深夜時分上兩圈。但因為北京三九天的半夜實在冷得不敢出被窩，所以上冰場的機會不多，越是限，越是惦記。

如今闊啦，荷包里裝了碎銀子，等于是一夜暴富，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上那里玩兒個痛快。于是拽上了皇帝，帶他去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萬歲爺九五至尊，花大價錢的東西都見過，這種平民的娛樂，八讓他覺得新鮮。

馬車快快地走，不多會兒到了什剎海邊，蹦下車的時候，發現今天冷清，便咦了聲道：“往常人人的，今兒是怎麼了？都凍得不敢出門了？”

皇帝怎麼能不知道其中緣故，宮里有司禮監，宮外有東廠錦衛，圣駕一出宮，那些人悄沒聲兒地早清了道兒，只留稀稀拉拉幾十個人點綴點綴景致，畢竟清理得太干凈了不像樣。

“人點兒好，騰出那麼大的地方，不怕撞了別人的冰床。”皇帝說著，示意畢云過去租床。

因沒生意，海子邊上的冰床都空出來了，月徊拉著皇帝來認，挑來挑去，認了一輛新，拴著大紅綢的，一甩頭，“您上車，我來拉著您。”

可這話立時就給否了，畢云笑著說：“奴婢在，姑娘拉車，那奴婢就是個死的。還是奴婢來拉，奴婢拉車又快又穩，不信您試試。”

這也是人家的差事，被你奪了，反對不起人家。月徊攙皇帝坐下了，笑著說，“我上那兒再租個冰刀……”

這冰床寬大得很，能坐三四個人，皇帝往邊上讓了讓，仰頭說：“先坐一圈吧，回頭再租兩副冰刀，咱們一塊兒。”

其實來時一輛車都同坐了，還怕坐冰床嗎。月徊噯了聲，裹斗篷到皇帝旁。畢云在前邊喊：“主子留神，床了。”月徊忙給皇帝了鶴氅的領口。

冰床和馬車是不一樣的風味，馬車起來“跑”，冰床起來就“竄”。毫無阻礙地朝前飛奔，頂棚上燕飛呼嘯，兩張臉在西北風里挨凍，還高興得大喊大。等一圈跑下來，臉也麻了，鼻子也紅了，但就是快活啊。這種簡單的快樂，是不需要花大錢就能得來的，既盡興又實惠。月徊覺得這回真來著了，要是不進宮去，得過上三天就顧這兒一回。

皇帝很有開懷的機會，帝王矜重，喜怒哀樂都得克制七分，離上回咧大笑，不知時隔多年了。這回被勾出來，其實也并不是坐上冰床有多稀奇，只是聽見那種無所顧忌的大笑和尖，吵雖吵了點兒，但高漲的緒染人，他也就漸漸放肆放開了。

“好不好玩兒？”下了車，眉飛舞地拽著他問。

皇帝點了點頭，“好玩兒極了。”

“我就說吧，窮人有窮人的樂子。皇上力行，也算察民。”月徊又指指海子邊上排的冰刀，“那個起來，鬧得不好要摔了的，萬歲爺看看就了，不能下場。”

又是皇上，又是萬歲爺，在外稱呼起來也不方便。皇帝問：“月徊，你知道朕的名字嗎？”

月徊遲疑了下，仿佛頭回聽說皇帝也有名字。轉念再一想，可是沒道理了，世上哪有人沒名字的，只是圣諱等閑不能提及，就算大臣們上奏疏，遇上了那個字，繞不開也得缺筆。

皇帝見糊涂著，脈脈一笑道：“朕姓慕容，單名一個深字，小字蘭。”

月徊點頭不迭，“藍玉啊，好名字……”說完噤了口，捂住說，“我犯上了，求萬歲爺恕罪。”

皇帝的名字，自打登基起就不再有人直呼了。臣工管他“皇上”，太后管他“皇帝”，都是稱，帝王不需要那麼家常親昵的稱呼。如今從里出來，別有一番滋味，皇帝知道念書不多，便努力給分析：“不是藍田有玉的藍玉，是清披蘭路的蘭。”

月徊被他說得腦子打結，對于不認字的人來說，解釋越多，人越糊涂。

好在皇帝見發懵，換了個法子介紹自己。解下腰上短刀，在冰面上把字寫給看，邊寫邊道：“就是蘭花的蘭……前的……”

月徊在一旁看著，由衷地嘆：“這個名字比藍玉更好，蘭花的蘭啊，聽上去多秀氣！”

皇帝寫完直起來，白凈的臉龐，丹眼下眼波婉轉，自嘲地笑著說：“小的時候，朕常挨那些兄弟們取笑，他們說朕名字像孩兒，長得也像孩兒。”

月徊說不，“男生相，必有貴樣。您多好看，多利索的，他們眼皮子淺，舞刀弄槍長得一腱子，回頭還不是給您守邊關。”

皇帝聽了的高見，不由長出了一口氣。這種咬著槽牙解恨的話，只有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說出來了就是痛快，解了他從小到大窩在心里的憋屈，也他更看重，更喜歡這樣灑的子。

畢云提溜著冰刀來了，送來了兩副，皇帝接過一副穿上，喃喃說：“朕也該活活筋骨了。”

月徊忙勸阻，可惜攔不住，心里著急起來，著手道：“這可不是玩兒的，腳下打出溜，回頭摔得鼻青臉腫，沒法子上朝見人啊。”

皇帝說不礙的，“朕就試試，不走遠。”

月徊汗都出來了，“那我攙著您吧。”

誰知皇帝穿上冰刀，沒等手就輕如燕了出去。十七歲的年，雖然有些清瘦，但量很高，游龍般在冰面上行，那姿，簡直像梁遇手里行云流水的筆。

月徊看得愣住了，敢人家不是沒來過冰場的鄉佬？

扭頭看了看畢云，“皇上早前，上什剎海玩兒過？”

畢云笑著搖頭，“宮里也有冰嬉呀，每年西苑北海子的冰結得最厚的時候，闔宮皇子都上那里玩兒去。我們萬歲爺是那輩兒兄弟里頭得最好的，自小到大無一敗績。”

月徊頓時眼前一黑，那他還跟著一塊兒高興得喊？這是笑話沒見過世面？還是萬歲爺民如子，有意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