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第28章 第28章
皇帝一圈回來,想是舒展了筋骨, 看上去神清氣爽。
“你也會?咱們一塊兒溜一圈?”皇帝笑著, 笑得明,出尖尖的小虎牙來。
月徊眼前還沒黑完, 扶著冰場邊緣的鐵欄桿,支吾著說:“我以前沒過幾趟,都是趁著半夜里來, 又黑又冷, 沒多遠, 怕是沒您得好。要不……我就不獻丑了吧。”
皇帝顯然并不嫌棄, 含笑道:“不要,今兒人不多,不怕了撞了。朕領著你, 就在這三丈之轉轉。”
月徊委屈地看看他, 扶了扶腦門上的臥兔兒嘀咕:“您明明是行家, 怎麼還跟著我瞎起哄呢。我以為您沒來過這兒, 也沒過冰來著……什剎海哪兒及北海子清凈,冰又好, 您跟我上這兒來,多辱沒了您呀。”
皇帝的寬, 不是那種恩加四海式的,他的言語里著細微的諒,怕臉上下不來,圓融道:“北海子好是好, 就是玩兒的時候放不開手腳。朕想由著子到轉圈兒,可先帝就把人分作兩局,你追我趕的,在冰上蹴鞠。后來好容易朕當了皇帝,那些兄弟們也給打發出去了,可一個人上那兒去,又覺得冷清得很。人就是這麼稀奇,朕已經兩年沒上北海去過了,今天要不是你帶著上這兒來,朕還想不起朕會這手呢。”
月徊鉆進牛角尖里出不來,“那您也不該樂那樣呀……”
“朕高興……”皇帝笑著說,聲音漸次矮下去,“朕和你在一起就高興,高興了就想笑,和會不會冰沒關系。”
月徊聽了,心里小小哆嗦了下。這位爺,實在是很會說話,沖著姑娘說這個,是仗著自己出好,長得也好,有意攪芳心吧!
月徊過年十八了,十八的姑娘再要說什麼都不明白,有點兒自欺欺人。是市井里長出來的勢力眼,只要有權有勢的,加上模樣長得周正,就覺得可以觀觀,走走瞧瞧。這位是皇帝呢,皇帝可還有什麼說的。有時候姑娘就是這樣,分明對一個人沒什麼意思,但只要人家沖你表出好,心里也會忍不住七上八下,進而對這人另眼相看。
這小皇帝,除了將來人多點兒,其實也不算壞。月徊扭了下,含含糊糊拿話蓋了過去,“能逗您高興,也是我的功德一樁。您不必領著我,我自己能一段,等我再練練,就能追上您啦。”
本以為皇帝不會冰,也不怯,如今是魯班面前耍大刀,覺得腳上這冰鞋怎麼穿,都有點兒硌腳。
皇帝也不勉強,慢悠悠在冰上倒著,鼓勵放開膽兒。
月徊把心一橫,想起那時候和小四在冰面上連滾帶爬的,其實也沒什麼丟人。
冰場上冰,誰不是摔會的,于是大義凜然往前一出溜,可惜上半截子還在原地呢,下半截先出去了。然后就是一個屁墩兒,結結實實坐在冰面上,因裳穿得厚,屁倒沒摔疼,胳膊杵了一下,慢悠悠、沉甸甸地疼起來。
皇帝和畢云忙來攙扶,急切地問:“沒事兒吧?摔疼了嗎?”
月徊不好意思說疼,只道:“沒事兒,冰場上該摔,摔著摔著就會了。”
那倒是,皇帝想起小時候那陣兒,五六個兄弟帶著自己的伴伴出來“搶等”,一個倒,帶累一大片,冰面上頓時下餃子似的,再厲害的行家也有失手的時候。見沒什麼異常也就放心了,替拍了拍裾,撿了鉤在斗篷上的一截枯草,這回是真的要帶著了,于是小心翼翼牽著的手,把從冰場邊緣,帶到了場子中央。
四周圍也沒什麼人,姑娘起先放不開,后來爪尖扽著他,一面說“奴婢失禮了”,一面把大半的分量都在他雙臂上。
皇帝不覺得這是負擔,一個孩子能有多沉呢。他領著向開闊去,的眼睛在日下晶亮。他從沒見過這樣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像那些藏污納垢的,一塵不染,瞧一眼,就能瞧見的水晶心肝。
月徊有人領著,逐漸掌握了點兒技巧。終于能放開手了,一個人搖搖晃晃奔向遠,到現在才明白,以前所謂的會,就是打著地移兩三丈,那和真正能控制手腳,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算好學的,當然免不得摔了又摔,一個時辰下來,已經靠摔學會了直。只是飯點兒到了,不能讓皇上著肚子,于是摘了冰刀說找吃的去。前門有一家有名的肚,平時廚上炒菜炒得叮當響,今天進門一看,卻是生意慘淡。
月徊瞧了眼皇帝,訕訕道:“錦衛八又清過場子了。”
皇帝嘆了口氣,“朕微服一回,鬧得老百姓不得安生,連生意都做不了。”語氣聽上去自責得很。
要說先前冰場上還留了十幾二十來個客,這間肚鋪子可說門庭冷落。他們進門,老板就是一張哭笑不得的臉,還要盡心伺候著,貴客長貴客短地支應。肚端上來的時候皇帝不下筷子,由畢云拿銀針試完再試吃,折騰了半天沒事兒,皇帝這才敢下。
不知為什麼,今天肚的滋味兒一點都不好,皇帝吃得也將就,明明高興的出游,到后來變得十分敗興。原說下半晌還要去逛鳥市的,可被東廠和錦衛一攪合,可想而知去了也是街道空空,只有他們三個行走。
“要不算了。”皇帝湊合完了一頓飯,垂首坐著說,“今兒出來是朕一時興起,沒有思慮那麼多,倒弄得這一路兵荒馬。別為了朕一個,讓滿北京城都不太平。”
月徊也不知說什麼好,皇帝終究是有些忌憚梁遇的,打小就聽大伴說這個能做,那個不能做,在大伴畫定的框框里活得像個皇子,像個帝王,日久年深養習慣,要更改也很困難。今天出宮這趟,除了冰場上還樂呵了一會兒,后來就不怎麼順心了。清場子做規矩,越來越明顯,出門游玩沒了閑雜人等,和紫城里逛花園一樣,是從小一點的園子挪到了大一點的園子,充滿了掣肘的乏味。
“還是等我進宮,給您帶好玩兒的吧!”月徊勉強堆著笑說,“您玩兒冬蟈蟈麼?我給您挑個好的,您喜歡綠蟈蟈還是鐵蟈蟈?”
皇帝無可無不可的模樣,但還是想了想,“綠蟈蟈吧,長得好看。”
月徊噯了聲,“明兒我出去,好好給您淘換。”
后來略逛了逛,下半晌皇帝還是親送回家。馬車搖擺到了門前,月徊跳下車,他在車上坐著,打起半幅簾子說:“今兒還是玩兒得盡興的,朕這樣的份,到底沒法像尋常人那樣。”
月徊笑著點頭,“您是江山主宰,上責任重大,誰也不敢讓您有半點閃失,難免仔細。”話雖這麼說,對他的憐惜又添一層,這皇帝當得,原來那麼不由己。
場面上圓過去了,就算全了面。皇帝放下簾子,命畢云駕車回宮去了。
月徊站在門前目送那車走遠,喃喃念叨著:“慕容深,蘭……”那名字真是著子斯文勁兒,太斯文,就缺一段剛強,忽然覺得哥哥有點兒不近人了。
綠綺出來迎人,在邊上聽了會子,慢慢才回過味兒來,“才剛那位是皇上?”
月徊嗯了聲,“皇上好年輕模樣吧?”
綠綺說是,但是年輕這宗并沒有什麼可驚訝的,該驚訝的是皇帝親自上提督府來,不是為會督主,是為了找姑娘玩兒。
綠綺是個謹慎人,當然也不會多說什麼,只是心里知道大姑娘進了宮,怕是回不來了,伺候起來也愈發盡心。
月徊在外邊跑了大半天,上的裳要換洗,等里頭預備好了熱水,便進去沐浴更。起先玩兒得歡實的時候,了兩跤也不覺得有多疼,可如今靜下心來,才發現這里也痛,那里也痛,可又瞧不出什麼端倪。
尤其這胳膊,先前撐了一下,這會兒出一種不著的酸。換上寢從里頭出來,邊走邊,正是要掌燈的時候,上了窗戶不進來,大半間屋子都浸泡在黑暗里。循著一點落日余暉坐到妝臺前,正要拿梳篦,猛然看見銅鏡里照出一個人影,就在后站著。
月徊這下真嚇得肝兒都要碎了,正要大,卻聽那人說了句“是我”。
將要出口的尖又憋了回去,瞇眼細看,梁遇穿了件牙織金的圓領袍,頭上戴網巾。想是才下值回來,那網巾的掛繩還是赤紅的,下面鑲著金累滴珠的墜角,牙襯了些微的一點艷,愈發顯得出挑。
月徊大了口氣,“您回來怎麼不打發人告訴我一聲?黑燈瞎火的站在這里,差點兒把我的心嚇蹦出來。”
梁遇對的驚嚇并不上心,只是沉默著看了良久。
月徊不那麼細,也沒品出哥哥的緒來,手上忙著,邊邊吸氣兒,把另一只手的虎口都酸了,也沒覺得有任何緩解。
梁遇到底還是走過來,拿住了的手肘。姑娘的胳膊是極細的,去了厚厚的夾襖,羸弱得一折就會斷了似的。
他不說話,月徊就提心吊膽,覷了覷他的臉,到這時候才發現他不豫。忐忑地問:“哥哥,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閣的人又惹您不高興了?”
梁遇仍舊抿,鉗制手肘的十指卻愈發用力。月徊吃痛,哎喲了聲,也就是這個當口,也不知是胳膊肘還是腦子里頭,沙地一聲響。像落了枕正脖子,滿以為要被跌打師傅扭斷吃飯家伙了,事后一看,安然無恙。
他終于放開,淡聲道:“筋骨錯位了,接回去就好。今兒在外頭玩兒得很痛快吧,又是什剎海,又是前門樓子,還扭了胳膊,帶傷回來。”
他肯出聲,月徊就松了口氣,自己的肩頭說:“皇上難得出宮,想是上回聽我說了宮外的事兒,這才直奔咱們家的。我就帶他去了那兩個地方,也是我自己想去吃想去玩兒的……”
梁遇哼了一聲,“那天讓你扮太后,給閣首輔傳口諭,你還記得說了些什麼嗎?皇上要立后了,要擬詔昭告天下,眼下他的一言一行不單東廠錦衛盯著,那些素日和司禮監不對付的人也盯著。這個裉節兒上,你們大搖大擺在外頭瞎閑逛,他是皇帝,人人都奉承他,你呢?你就不怕引火燒?”
月徊被他一說,發現自己好像確實做錯了。可再想想,又覺得很為難,“他親自登門來,我也沒法兒呀。再說我瞧他困在紫城里怪可憐的,既然出來一回,悄悄走走,也沒什麼。”
梁遇臉上神愈發冷,那種危險氣息,是從未見過的。
“你心善,我知道,可心善不用在對的地方,那就是禍患。”他寒聲說完,略平了平心氣兒才又道,“我沒想到,你進宮不過幾天景,皇上就瞧上了你。我原說過的,你想做娘娘也不是不能夠,眼下正要替你安排來歷,你要是愿意一腦兒和那些人扎堆爭寵,我也可以全你。只是我勸你一句,明珠一顆是寶貝,混進米珠里頭,只能被碾,拿去給人子。你是要當冠上的東珠,還是愿意當罐子里頭的珍珠,自己細掂量掂量吧。”
打從頭一天回來,見到的哥哥都是和悅的,從沒像今天這樣,一字一句吐得冷酷無。月徊有點怕,一雙眼睛怔忡著看向他,小聲囁嚅:“哥哥,您……”
梁遇冷聲打斷了,“皇上今兒和你都說了什麼?你們在什剎海玩兒得喜歡了,他解下佩刀,又在冰上刻了什麼?”
月徊訝然,真沒想到他們的一舉一全在他眼里,他連皇帝在冰上刻字的細節都知道。
“哥哥,您這是在監視皇上嗎?”
梁遇的眉心蹙了起來,“我是對皇上行保護之責。他就要親政了,如果這個時候出點差池,那他這輩子都打不開泰殿的大門,捧不起他自己的璽印。”
月徊被他反駁得無話可說,雖然之前也很為皇帝不值,覺得哥哥霸攬得過寬了,可當他說出這番話,又似乎都是為著皇帝考慮。皇帝的那點窩囊不過是暫時的,暫時忍,是為了日后的大圓滿。
低下頭,只得實話告訴他,“我們也沒說什麼,說的都是冰場上的事兒。皇上蹲下刻冰,不是刻旁的,是刻他自己的名字。我在外頭還管他皇上萬歲爺的,不方便,他就把他的名字告訴我了。我以為是藍田玉那個藍玉,他說不是,越兒刻給我看,誰讓我沒念過書呢。”
說完,又是一片無邊的沉默。惶惶地,怯怯地,伶仃地站在那里,那模樣,真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繃了半天的弦兒忽然松下來,梁遇嘆了口氣。
其實皇帝刻的是名字,他怎麼能不知道,他只是想求證,好好的,怎麼會說到圣諱上去。打從那支金魚簪子起,他就知道皇帝用著心思,順水推舟是他原來的想法,但這舟應該是向著他,而不是去向著皇帝。
如今看,月徊是有些搖了,怕不是對皇帝也有了幾分好。年紀相仿的年輕男,一來二去生也是有的,但一切開始超出他的掌握,就不免讓他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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