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不是在疑神疑鬼，所有人都在盯著看。

溫降從六點半到教室之后就再也沒有移位置，在座位上一遍又一遍地默讀《報任安書》，一遍又一遍地背課下注解。

直到早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有踩著點進教室的男生，路過時重重撞了一下的桌子，桌腳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桌面上摞著的教參書落在地。

溫降被嚇得一激靈，垂眼瞥見對方抬腳踩在了的書上，只能默默握手心，沒有抬頭，后背僵地直。

嘈雜的班級頓時被這陣靜吸引了注意力，紛紛安靜下來。

溫降到邊投來的目，好奇的，嘲笑的，漠不關心的。

直到那個男生毫不掩飾，大聲問：“聽說你在賣，多錢一晚？”

班上的氣氛凝固了一秒，接著便哄堂大笑。

踩在書上的那只腳很快挪開，迎向正在笑鬧的人群。

有人在吹口哨：“真的假的，咱們一職的學霸在賣啊？”

“要不跟著我吧，哥罩著你，再怎麼也比賣好啊……”

溫降的肩膀微微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知道這個學校的人肯定都知道了，也知道肯定會有人來看的笑話，這幾天已經做過無數次心理準備。

雖然不知道這有什麼可笑的，明明什麼也沒做錯。

但不論如何，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只有最后一年了。溫降在心里反復告訴自己。

于是在幾十雙看熱鬧的目中，那個才被周靜拉到寢室教育過的自視清高的臭婊.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彎下腰，一本一本去撿自己被踩臟了的練習冊。

是那群人這輩子也看不懂、寫不出正確答案的習題冊。

直到周靜帶著于蓉蓉和管燕出現在一班的教室門口。

一班是一職為數不多的高考班，在這之后是大專班，最后是就業班。而溫降是一班永遠的第一名，是周一晨會上無數次被教導主任點名表彰的——“你們這群飯桶能不能多學學高二一班的溫降，人家這次全市統考能考過三中的學生，能跟普高的學生比，你們呢？”

溫降把地上的書都撿起來，還沒等直起，背后突然落下來一個力道，“啪”的一聲砸下來，幾乎把從椅子上掀下去。

背上的骨頭傳來劇痛，肺里一時岔過氣，想要咳嗽，但是忍住了。

隨后是周靜的聲音：“牛啊，看不出來你還是把骨頭，還敢來上學，行，可以。”

說著又用那本厚厚的五三拍了拍的頭，留下一句：“放學后我來找你，等著吧。”

……

溫降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或許是周四下午被打昏了頭吧，當時竟然沒有現在那麼害怕，只覺得憤怒和無力，只是恨不得時間過得快一點，恨不得明天就高考。

但現在真的怕了。

逃到哪里去呢？

以前不是沒有被周靜盯上過，但那個時候們還不住校，只需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需要避開教學樓專門讓們煙的那間廁所，只需要在路上撞見時轉過臉，繞著們走。

那個時候們還不是一職真正興風作浪的那批人，只敢跟在高年級后跑起哄，或是挨個試探哪個才是真正好的柿子，可供們圍獵的目標太多了，所以只過了兩天就把給忘了。

但今年的夏天過后，們馬上要升高三，被強制送來寄宿。隨著年齡的增長，們在為領頭羊的同時，很快就要邁過十八歲那條危險的分界線，有太多惡意還沒來得及發泄，于是無時無刻都在焦慮，在憤怒，要把十八歲以前的生命充分榨干燃燒。

或許是因為，連們也預到，在十八歲之后等待著們的，是毫無希的未來，是委頓和過早到來的年邁，是死亡。

所以溫降清晰地覺到這次不一樣，自己是真的被盯上了。

只是那天下午，太疼也太慌了，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

能逃到哪兒去呢？

溫降在曠課之后，生平第一次逃學了。

不敢回寢室，也不敢去食堂，下午的實訓課開始，避開涌向實訓大樓的人，從很久以前就被人踹斷的圍欄里逃出來。

學校后門常年擺著十幾個路邊攤，因為最近斷斷續續的雨天氣，都撐著大大的傘棚。眼下沒有學生，擺攤的阿姨在提前理食材，煎烤油炸。溫降聞到食的味道，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還有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吃過熱的食，挨慣了，直到現在嗅覺到刺激，才察覺到自己已經得頭暈目眩。

沒有多錢，一個月只有六百塊生活費，但現在太了，花五塊錢點了一碗餛飩。

然后在餛飩攤背面臨時擺出來的塑料小凳上抱膝坐下，一側有高大的榕樹遮掩，面前是煮餛飩的阿姨矮而胖的背影，系著紅的皮圍，很有安全。

沒有地方可以去，也不知道能躲到哪里，附近的網吧和小旅館都要錢，還有可能撞到學校里最壞的那群人，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游也并不安全，加上沒有那麼多力氣。

回家？回家更不可能了。

那個人是最可怕的，比周靜要可怕一萬倍。

所以在這里、在餛飩攤子后躲著，一直躲到周靜離開再回學校，已經是溫降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辦法。

只是不知道周靜今天會不會離開學校，萬一一直在寢室門前等呢？

那的室友該怎麼辦，們和一樣，只想在這里安安分分地讀完三年。

溫降的思緒很，餛飩吃到里也嘗不出味道，只是燙得人時不時皺眉。

很快，高一高二的學生放學了，后街一下子熱鬧起來，炸柳，鐵板魷魚，醬香餅，攤子前聚集起一群一群的學生，在大聲說笑，看起來毫無憂愁。

溫降收回視線的時候，面前有人捧著餛飩坐下，剛好把擋住。

看了眼周圍的人，意識到現在正是忙碌的時候，小攤上的座位張，不應該吃完了繼續在這兒坐著的。

猶豫片刻后，溫降點了第二碗餛飩。

付完錢，在塑料凳上坐下，下意識看了眼校門的方向。

只是一眼，便條件反地側過臉，努力把存在降到最低。

周靜一個人的形其實并不好認，但再加上于蓉蓉和管燕，們三個人在一塊就極其醒目。

周靜是其中個子最小的，總是穿厚底靴或是增高帆布鞋，于蓉蓉是個細瘦慘白的生，管燕是們中最高大的，有些胖，力氣也大，總是被另外兩個人呼來喝去。

溫降低下頭，心口不控制地砰砰作響。

們平時說話從不遮掩自己的聲音，每句話都像是一次耀武揚威，溫降隔著小半條街的距離，就聽見們里提到“都找過了嗎”“寢室”“班里”這樣的字眼。

周靜聽完管燕訥訥的傳話，便大聲罵起來：“草他媽的小賤人，我的話敢不聽，看我明天抓到不弄死！”

這句話清晰地落耳中，溫降握著一次勺子的手收，指腹被糙的塑料嵌得發白，只覺得絕。

是啊，躲過了今天還有明天，能跑到哪兒去呢？

不能回班級，不能回寢室，不能回家，不能讓媽媽知道……邱老師呢，邱老師能幫嗎？又幫得了多呢？

阿姨把第二碗餛飩擺在面前，熱騰騰的水汽撲上的臉，把的眼睛熏得發紅。

要怎麼樣才能放過呢？

不遠的聲音突然一變，再次把嚇了一跳。分明還是周靜，卻沒了剛才的跋扈，很是諂地開口：“森哥，森哥！這兒呢！”

溫降聞言，攪了攪碗里的餛飩，借著熱氣飛快抬頭瞥了一眼，在兩側小攤遮雨棚的隙間看到了們口中的森哥。

森駿，他們學校高三的，有名的混混頭子，很快就要畢業了。

長得也像個混混，矮而瘦，頭發染黃，穿著藍的牛仔，著兜，據說很能打，隔壁學校的一個混混之前被他打聾了一只耳朵。

周靜看對方停下腳步便熱絡地迎了上去，挽住他的手：“森哥今天怎麼來學校了，下午有事？”

“沒什麼事，阿飛跟人約了架，我來撐場子。”對方回答。

“跟哪伙人約了架啊？”周靜追問。

“十二中那伙人。”森駿從牛仔里掏出煙，咬在里。

“我們能來看看嗎？”周靜順手從他的煙盒里出兩，遞給于蓉蓉一支。

森駿的打火機一閃，將幾個人的煙都點上，深吸了一口吐出：“你來看個屁，跟你們沒關系的事摻和。”

周靜只好聳聳肩，食指和中指夾著煙，換了個話題問：“今天咱們學校還來了誰啊，怎麼就看見你一個？”

“快了，汪明他們都來，”森駿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頓了頓又道，“姓遲的也來。”

“遲哥？”周靜的眼睛一亮，吐了個煙圈問，“他好久沒來學校了吧？什麼時候到？”

“誰知道，”森駿被問得煩起來，沖擺擺手，掉下來的那截煙灰幾乎燙上的服，“行了，你們趕走，別礙事。”

周靜被他敷衍的態度惹得不高興起來，松開他的胳膊，一跺腳：“森駿，你今天怎麼這麼兇，昨晚不是還好好的？”

“不是兇你，一會兒見了不好，”森駿聽到昨晚的話題，一下子轉變口風，想了想道，“要不這樣吧，剛好今晚遲哥金座請客，你們先回去換件服，怎麼樣都行，事解決了就喊你。”

“好，”周靜這才滿意，對后兩人道，“我們走。”

“誒，對了，你來就行，你后面這個什麼……管、管燕是吧，坦克一個，就別帶來了。”森駿補充。

“好。”周靜再次答應，翹著下領著人穿過簇擁在后街的大大小小的路邊攤，消失在路口。

溫降這才松了口氣，三兩口吃完面前的餛飩，背著書包站起來。

只是不敢抬頭，怕自己的臉被人認出來，就這樣側著出餛飩攤。

耳邊傳來刺耳的一陣喇叭聲。

溫降轉頭，發現是一輛出租車，在后街稠的小路上開得格外不順，時不時就要停下來按喇叭。

直到車上的人失去耐心，在出租車再次準備啟時打開了車門，嚇得司機第一時間踩剎車。

溫降正準備收回視線，突然被車上下來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是個很高的男生，比第一時間迎上去的森駿要高出一個頭，清瘦，幾乎弱不風，穿著簡單的黑衛和長，衛領口出一截修長的脖頸，像是太久沒有見過太，是蒼白的。

但這樣的蒼白更顯出他五的濃烈，眉骨很高，鼻梁拔，眸深，薄，冷淡的表很適合這樣一張臉，像是館線條簡單卻準的石膏像。

很快，他在森駿的帶路下從低矮居民樓的影中走出，傍晚的淺金余暉迎向他，和地鍍上他的臉龐，他細長的眼睫被夕刺得微微瞇起，蹙起的眉心綻開一朵金的花，俊得不可思議。

他是在嘈雜又臟的窄街上能被人一眼看到的人。

溫降有一瞬間晃神，但不是因為別的，因為發現自己認識他。

他遲越，說起來，還是的同班同學。

只是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在學校看到過他了。

一個學期？一年？

遲越就是森駿和周靜口中的“遲哥”，是個中考白卷、給一職捐了一百萬學的富二代。

溫降有時候想到他，會覺得很困，有些人明明有這麼好的出，為什麼要自甘墮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