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人生》第一五六章 開門,關門

馮必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了。

頭腦一片昏沉。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外麵天已經是矇矇亮。

他起,在廚房的燒水壺裡發現有半壺水,也忘了是燒開過的涼白開,還是沒燒開的自來水了,給自己倒了一杯,灌下去,又倒一杯,又灌下去。

萬般悔恨,萬般痛苦。

別人不知道,他自己心裡是知道的,如果非要說他自己對明湖文化有多麼的歸心,那是沒有,但對於進明湖文化這樣一家朝氣蓬、蒸蒸日上的公司,對於在明湖文化過去這一年的工作,他自己其實還是特別滿意的——尤其當時,在進明湖文化的時候,他是那樣的窮困潦倒、無人問津。

而且,對於這次已經到手的執導機會、對於這部片子,以及對於李謙這個人本,服氣不服氣先擱在一邊,但其實在他心裡而言,激之,還是有的。

他又不是傻子,李謙給了他什麼,他心裡一清二楚。

但是,怎麼說呢,自認為自己肯定非池中之的心思,也是肯定有的,對於李謙年紀輕輕就闖下偌大的事業,那種妒忌與羨慕織的心態,也肯定是有的。

當然麼,論出、論才華,他都覺得自己並不比李謙差到哪裡去,所以,心中也的確是有很多的不服氣的。

然後,七八兩老白乾下肚,再讓朋友在旁邊拿熱火一烘,很多藏在心深的念頭,甚至是真到了那一步他都不會去做、單純隻是念頭的念頭,都借著酒勁兒,就這麼衝口而出了。

在他當時的心裡而言,反正就是吹牛唄!

大家都喝得不,吹完了,痛快痛快兒,過了後傻子才認賬!

然而,世事離奇,就是那麼巧,李謙居然也跟人在那裡吃飯,就是那麼巧,自己這邊上廁所的時候吹個牛,他就正好也到洗手間去,然後,就這麼站在洗手間外麵,把自己吹牛的那些話,聽了個真真切切。

他知道的,這種事隻要出了,就無可挽回。

不管那些話是發自真心的,還是一時酒後的吹牛,它們既然是從自己的裡說出來的,那麼,自己就已經可以被訂到柱子上了——爛人!

人渣!

沒有毫的恩之心與謙卑之心!

畜生!

…………

窗外的天越來越亮。

馮必放下水壺,腳步趔趄地走出廚房,一屁坐進沙發裡,正好看見茶幾上有半包煙,掏出一來,點上。

想,想,想。

各種思路,如同未經剪輯的膠片素材,在腦海中反覆閃回。

無盡的懊悔。

不知不覺,煙灰缸裡已經多了四五個煙屁

他起,腦袋一陣發懵,耳朵裡嗡嗡響,眼前金星四濺。

定了定神,他邁步到書房,拉開椅子坐下,從屜裡找出一遝紙來,滿臉的痛苦,但最終,還是拿筆寫下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辭職信!

是的,還是辭職吧!

那的確是自己的絕佳機會,就憑那個本子,就憑自己的能力,等到《大腕》拍完了一上映,就算昨晚的那件事已經傳遍了影視圈,也沒什麼可怕的了,人品爛又怎麼了?人品爛,作品好就行唄?作品能給你掙錢就行唄?

別管哪個圈子,大家聊的是利益,還真當是有什麼啊?

人品好不好的,有個鳥用!

而且,李謙說了,那是他欠自家老爺子的,所以,儘管他對自己噁心了,但這部《大腕》,該給的還是給!

這部戲完了,就算是兩清。

浮亮的晨裡,馮必咧開笑了笑——苦笑,和嘲笑。

這他媽才往上走了剛一年啊,就他媽又走上背字兒了!

辭職?放棄?

才捨得!

但是……

搖頭笑了笑,他無比認真地寫——

「尊敬的領導,您好:」

才寫了幾個字,眼淚突然就流下來了,他趕抬手淚,自己罵自己,「草!你丫有點出息行不行?」

…………

花了足足兩個小時,寫完了一封大約三百字左右的辭職信。

認真地摺疊好,找到一個不知道多久之前買來、現在已經有些泛黃的空白信封,裝起來,在上麵寫好——「李謙先生敬啟,馮必頓首拜。」

信寫完了,整個人也已經接近虛

他拿著信,出了書房,往沙發上一坐,覺得自己好像隨時要死過去似的!

抬起手腕看看錶,已經快八點了。

「走吧,出門,辭職!」

他自己沙啞著嗓子嘟囔,歇了一陣子,強撐著站起來,拿起辭職信,自己唸叨:「就算人渣了,好歹也得爺們的死法!」

要走,卻又低下頭,幾乎不控製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

也不知道多年沒哭過了,今天這幾個小時裡,卻流了好多的淚。

手裡著這封信,手指都得青筋暴突。

頹然坐下,心仍有著些微的糾結——李謙說了,他不會跟其他任何人說的,甚至都不會跟齊總說,而且他也承諾了,該給的一切都會照給,直到這部戲的事徹底完了,大家才各走各路!

所以,機會就在眼前啊!

你他嗎是從坑底裡爬出來的人啊,要他嗎什麼臉啊!臉哪有機會重要啊!要什麼臉啊!辭什麼職啊!這時候你該不要臉,著頭皮去拍!把這部戲漂漂亮亮的拍出來,然後再大大方方的拍屁走人!

你丫是一爺們兒,你丫怵過誰呀!

昨天晚上不好吹牛呢嘛,就照著吹牛那路子去走啊!

…………

一扭頭,茶幾底下隔著個禮盒。

隻恍惚記得,好像是幾天前有人來過,死活非要扔下。這會子頭昏腦漲,連扔下東西的人什麼都不記得了。

隻記得裡麵應該是兩瓶酒。

馮必突然笑起來,很努力的那種,然後彎腰,拿起禮包,掏出來,果然是酒,而且還是好酒!

「他媽的!」

他擰開了瓶蓋。

…………

他覺得自己好像喝醉了,睡醒一覺,幹嘛去?接著再喝吧!

天好像亮了,又黑了,然後又亮了。

屋子裡很熱,灌一大口白酒下肚,渾發汗,但他毫不覺,空調遙控就放在手邊,卻完全想不起來、也沒有意識到需要去開啟。

就這麼,喝,喝,喝。

此前數年在人們的漠視與嘲笑中艱難度日,好不容易重新得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然後接近著又拿到了一次東山再起的機會——對生活的、對事業的、對未來的無窮信心剛剛建立,卻又瞬間崩塌!

而且,不是出於自己的無能,隻是因為自己人品太渣了!

於他來講,此刻人生晦暗無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已經完了,出不了頭了,與其接下來的幾十年都要在人們的嘲諷和鄙視中度過,還不如乾脆就……

砰地一聲,房門突然被推開。

馮必反應遲鈍地抬頭,醉眼惺忪看過去,手裡的酒瓶突然掉落。

啪的一聲,摔了個碎。

酒香滿室。

或者說,這房間裡早已是酒氣衝天了,隻是此前他自己本就聞不出來而已。

又是啪的一聲,燈開啟了。

刺目的白。

馮必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然後又抬起手來遮在眼前。

啪,門關上了。

過了足足半分鐘,馮必覺得自己稍微適應了一些眼前的線,這才瞇著眼再次看過去——沒錯,真的是他們倆。

他搖搖晃晃,試圖站起來,臉上還帶著一抹笑,似乎是想要強自證明些什麼,「爸,媽,你們怎麼來了?」

但他沒站穩,就又一屁坐了回去。

他媽一臉的心疼,看著,想走過來,但最終還是站住。

馮玉民氣得臉發白,在燈下,有著慘白且冷冽的彩。

很嚇人。

馮必無意識地擺著手臂,還笑著,「爸,我……沒事兒……我就是高興,嗬嗬,喝點小酒兒,你們……怎麼……嗝……嗬嗬……」

馮玉民一步邁過來,馮必他媽想拉,但又沒敢真的手,隻是轉過頭去不忍看——啪的一聲!

馮必直接就往沙發一邊撲過去了。

這下子更是眼冒金星。

回過神來,他愣愣地,勉強支撐著子坐起來,一臉不解地看著自己老爹,「爸……爸,你這是……幹嘛!你為什麼要、要打……打我!」

「你乾的好事!」

馮玉民一聲怒吼,嚇得馮必下意識地往沙發裡靠背上

就這一聲吼,馮必似乎清醒了不

腦子好像又開始轉了。

過了十幾秒鐘,父子倆對視著。

然後,馮必突然一下子站起來,無比的激,似乎是自己最重視的東西被人給毀了一樣,以至於破口大罵:「我你嘛的李謙,他罵的說話不算話!你……你……你他嘛的告狀!你……你……」

啪!

又是一個耳

馮必連反應都來不及,直接就被自己老爹一耳到沙發上去了。

馮玉民大聲地吼:「告狀?你也配!」

馮必捂著臉,抬頭看向自己老爹。

這個時候腦子還是混沌的,但最基本的非此即彼的反應,卻是下意識的,本也用不著什麼腦子——突然一下,他似乎是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瞬間如墜冰窖!

他抬起頭來,不能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爹媽。

馮玉民一臉的心痛、悲憤與痛苦不堪織著的表,「現在整個影視圈都傳遍了,說你這人眼前一套背後一套,端著人家的飯碗還罵著人家的娘!你是什麼?你是人渣!你是臭狗屎!誰踩你都會嫌髒了鞋!你覺得李謙是那種會下腳踩你的人?問問自己,你配嗎?」

馮必徹底傻了。

過了好大一陣子,他好像是緩緩地回過神來,喃喃地嘟囔著,「那就肯定是他媽(實在不了了,加註一句,這三個字是和諧詞,所以,真心不是我打錯字)的武岡,是他媽(和諧)的武岡那個王捌蛋!」

馮玉民看著他,一臉的痛心。

友不慎,不算什麼!可你的良心呢?我馮玉民一輩子別管做什麼,別管本事大小,但我歷來對朋友誠,對事業忠,從小教育你,也一直告訴你為人當恪守禮義廉恥,你這副狼心狗肺,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

馮必抬頭看著自己老爹,麵無表

就連剛才臉上那猙獰到歇斯底裡的痛恨,也都已消失不見。

過了一會兒,他低頭四下裡看,終於看到那封辭職信還躺在茶幾上,力地探起子拿過來,然後,他低著頭,挲著手中的辭職信,緩緩地道:「辭職信,我已經寫好了。是我混蛋,我不是人!我……我沒臉再去見他了,您老行行好,幫個忙,幫我找人把這封信送過去吧!」

馮玉民聞言低頭看了一眼。

字跡淩,全無平日風采,但他還是能一眼認出來,這肯定是兒子親手寫的。

定定地盯著那辭職信看了片刻,他嘆口氣,「還算你知道要點臉!」

這話一出,氣氛似乎緩和了不,一直都站在一邊的馮必他媽終於忍不住了,幾步跑過來,坐到馮必邊,抬手著他的臉,「兒……你傻呀!」

說話間,他小心地著他臉上那清楚的手指印,又是心疼,又是悲痛,忍不住就自己先掉起淚來。

馮必扭頭看看老媽,看一瞬間,本來覺得已經死了的心,突然又疼了起來——就像有人拿著一把小刀在裡麵橫豎地來回剌!

「媽,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爸!我……我給你們丟人了!」

馮必他媽抱住兒子,嗚嗚地哭起來。

是的,這件事,丟了工作不可怕,丟了機會也不可怕,但丟了人,纔是最重要的——一個人能力有大小,本事有高低,隻要願意幹活兒,總有出力氣掙錢的機會,但一個人上一旦背上了「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名聲,這輩子就算是真的完蛋了!

因為不管你的老闆是誰,都不會想把工作和飯碗,給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這個時候,馮必他媽既是心疼,又是不捨,滿臉淚地抬起頭來,看著馮玉民,道:「他爸,你跟李謙關係好,你就不能再跟他說說,就說咱們家兒知道錯了,有這麼一回教訓,他肯定記一輩子了!就讓他大人不記小人過!把咱們兒留下吧!以後讓兒給他當牛做馬還不行?」

馮玉民嘆口氣,看了自己老婆一眼,卻沒有說話。

轉而看向低著頭一副心如死灰模樣的兒子,道:「收拾東西,現在就收拾東西,不要留在順天府給我丟人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安排人給你辦簽證、買機票,拿到機票和簽證,就馬上給我滾,隻要我不死,你就不許再回來!」

頓了頓,他一臉悲憤地看著這個曾經被自己寄予厚的兒子,憤慨地道:「你最好死在外麵!這輩子都不要回來了!」

…………

兩日後,順天府。

車子奔行。

車窗外,是繁華而熱鬧的順天府城。

馮必獃滯地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逝的樓宇、街道和人群。

其實並不一定非得要走,但留下,不管做什麼,都肯定要背負恥辱與鄙夷。

走了好,走了輕鬆。

換一個陌生的地方,甚至是一個陌生的國度,周圍的人全都不認識,完全可以從頭開始。

老媽說得對,自己這一的本事,怎麼說也是藝世家長起來的,還是科班出,還親自執導過兩部電影,甚至還紅過、大賣過!去了國,就算人地兩生,從劇務、助理幹起來總行吧?

英語那東西,雖然好久不用了,但練習一段時間,總能撿起來的。

然後……或許一輩子也出不了頭,但自信就憑自己的本事,至還不至於淪落到去華人餐館給人刷盤子端盤子!

肯定比留下好!

隻是……

手裡的辭職信,他,突然開口道:「師傅,掉頭!」

「啊?」

…………

明湖文化,第八層,藝總監辦公室,外間。

「秦助理你好,李總在嗎?」

秦諾一副公式化的笑容,「對不起馮導,李總前天上午就出差了。您有什麼事需要麵談,需要我幫您排隊預約嗎?」

頓了頓,臉有些微的異樣,道:「齊總在的。」

馮必一眼就從臉上的神變化裡讀出了很多東西。

但這個時候,他卻隻是笑笑,搖頭,「哦……不用了!」

然後,他從背後拿出一封信來,遞過去,「等李總回來,能麻煩你把這個轉給他嗎?」

頓了頓,又道:「這是我的……辭職信!」

秦諾低頭看了一眼那封信,點點頭,接過去,「好!」

馮必笑著點點頭,「謝謝了!」

秦諾抿一笑,「不客氣。我會幫你放到李總的辦公桌上的,他回來肯定會第一時間看到。」

馮必點點頭,轉走出了藝總監辦公室。

關上門。

走廊裡空空

往裡看,那邊盡頭是錄音室、休息室、樂室,中間是對著門的幾個大辦公室——這裡,是整個明湖文化的核心行政區。

曾經,他並不太願意到這裡來做個普通的「打工仔」,也曾經,當他悉和適應了這裡,到了這裡那種蒸蒸日上的勁頭兒,開始喜歡上了這裡。

當那個時候,每每走進這條走廊,看著走廊兩側一間又一間的辦公室,看著那上頭的銘牌,寫著「藝總監辦公室」、「總經理辦公室」、「藝副總監辦公室」、「影視總監辦公室」,他總是忍不住在心裡說:總有一天,老子會搬到這裡來,在這裡有一間辦公室!

要麼是「藝副總監辦公室」,要麼是「影視總監辦公室」!

但是現在……嗬嗬。

注目良久。

他轉,默默走開。

…………

順天府飛機場。

候機室。

馮必低著頭,沉默地坐在那裡。

如果被悉的人看到,第一覺會是——他好像已經死了。

整個人,如同一團死灰。

麻木,憔悴,沉默,獃滯。

機場廣播突然提到了一個悉的航班號,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四下看。

同在候機的人,已經開始說說笑笑地拿起隨的行李,準備登機。

馮必沉默片刻,也緩緩地站起來。

向外看,回頭看。

此去,不復返。

夾雜在人群中,馮必沉默地跟隨著隊伍去登機。

但走著走著,他的腳步突然放慢下來。

後麵的人群繞過他,向前走。

很快,通道裡就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

他突然喃喃地道:「走了,我就是一條將來會死在異鄉的狗!」

「但我是個爺們兒!」

「順天府出生,順天府長大的純爺們兒!」

「有錯要認,捱打了要立正!」

「我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裡唸叨著,唸叨著,他麵無表地轉過來,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

明湖文化,藝總監辦公室。

秦諾麵帶驚訝地看著時隔幾個小時之後去而復返的馮必

他的腳邊,放著兩個大大的行李箱。

跟上午時候那個麵如死灰的模樣不一樣,此時此刻,他給人的覺,好像是已經既沒有了此前上那種公子哥兒式的驕傲,也沒有了上午那種心如死灰的僵,此刻的他,顯得異常的低調、平和、簡單。

就連笑容都顯得比以前的時候要誠懇了不知道多

「秦助理你好,又來麻煩你了,我的辭職信……我能拿回來嗎?」

秦諾愣了一下,有些糾結,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可以是可以,但是……等李總回來,這件事我還是必須要向他彙報的!」

馮必緩緩地笑起來,「那是當然,這是您的工作,理解,理解!」

秦諾聞言又看了他一眼,還是覺無比詫異。

但最終,還是開啟屜,拿出了那封還沒來得及放到李謙案頭的辭職信。

馮必點頭致謝,「謝謝了!」

接過自己的辭職信,他轉,吃力地推兩個大大的行李箱,向外走去,看著他的背影,秦諾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一直到他和他的行李,都消失在門口。

一隻手回來。

輕輕的一聲啪。

門關上了。

***

六千字大章,不拆了!

刀一耕向您求一張月票!

另外,事辦完了,明天要返程,十幾個小時在車上,有可能會寫不了東西,還是提前周知,見諒!

但是……好吧,我最近臉皮的確在變厚,還是要求月票!關鍵不求不行啊,排名蹭蹭往下掉!

大家捧個場,支援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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