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年十一月初二亥時,叛軍攻皇宮，至此意味著前朝廷徹底覆滅。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紫城里進行了一撥大規模的清算。

愿意歸順新朝廷的員,大多被放過一馬，甚至其中有些員可以繼續留任,不會被剝奪府上的權勢富貴。可亦有些寧死不從的剛烈臣子，慘被殺戮，闔府被抄家問罪,甚至被夷三族，九族。

還有些潛逃在外的罪臣及其家眷,則被逮的逮，殺的殺,關的關。京城外，一片風聲鶴唳。

長平侯府是個例外。

作為符家的親家,本該被清算；可府上三楊氏與鎮南王妃同出一宗,之前闔府又力保下了，長平侯府此舉這又無疑是有功。

新朝廷對長平侯府的態度也極為曖昧,既沒說清算，卻也沒說放過。

只派了數百黑甲兵圍住了長平侯府,將闔府眾人圈其，任何人不得出。

府上等人焦慮異常。楊氏頻頻托門外兵士朝宮里遞子，希能宮探王妃。

鎮南王妃及其子當日并未命喪城頭,全賴朝中有投機員，暗中指示守城副祭旗的時候刺偏了些。母子二人這方僥幸留得條命來。

對于長平侯府楊氏的拜帖,鎮南王妃沒回應卻也沒駁回,對外只傳與子在宮中養傷,不便見客。

十二月初一,是欽天監算出的良道吉日。

鎮南王登基，立國號為晉，改元建武，稱元年。

同年，立長子晉滁為皇太子。冊嫡妻楊氏為皇后，封子晉辰為陳王。

書房，在與新任的太子定好功臣封賞的名單后，圣上晉遜突然抬頭問他：“皇后前日想向朕討個，是為那長平侯府的。你如何看？”

晉滁當即稟道：“敕賞封罰，當以功過來定。兒臣以為，按朝廷章程來辦即可。”

“說的也是。”

接過大總管王壽遞來的解溫茶，圣上大灌了口。

“對了，好像那罪臣符居敬的家眷可還在牢中？”

圣上似只是不經意的一問，晉滁卻也面無異，只頷首應是。

“可還惦記？”圣上挑眉問：“似乎記得昔年你求之不得來著。”

“父皇也說是昔年了。”

圣上抬眼看他，表龍姿，雙目如潭，一團龍的皇太子絳羅紅袍，愈發襯的他俊朗無匹，貴氣人。偏那額上突兀的疤，那般醒目又刺眼，任抹了何等祛疤良藥都難以消除。

這般的恥辱不會輕易忘了罷。

“即便如此，那就不必留了。去砍了罷。”

晉滁立于原地不，只半闔眸道：“父皇既恨符居敬，又何必如他的意。”

圣上捋須頷首：“這倒也是。還是充教坊司吧，想必那符賊泉下聞之，也能氣到生煙了。”

待太子離去，王壽躬又給圣上續了杯溫茶，笑道：“老奴瞧著，太子殿下似是還多惦記著呢。”

圣上灌口茶，道：“一婦人而已，由他。”

說著，又笑了聲：“王壽，你不懂，要朕當真砍了，那太子才會永久的惦記著。”

一個男人長久惦記著一人，要麼是沒弄到手，要麼就是沒弄夠。

推案起，圣上朝外走去，邊走邊問王壽公主的事。

王壽道：“公主自也猜著了幾分當日真相，如今想必是恨毒了奴才了。”

“沒事，有朕在，奈你不得。”圣上道：“若再鬧，那看來就是新選的駙馬不如意了，你去將那沒用的卵禍當面宰了，想來能安分好一陣。”

王壽躬應是。

晉滁踩著雙頭舄大步流星的往宮外走，上了馬車后，就直接令人往大理寺獄的方向去。

田喜知他心不虞，一路上自是不敢吭聲。

自打攻紫城以來，他們殿下每隔三五日必會去那大理寺獄一趟，而每每這時，殿下心必然不佳，他們這些隨行伺候的自要謹言慎行，省的這檔口惹了殿下眼了。

大理寺卿恭敬的將這太子殿下迎到了關押重犯的地牢中。

踩著雙頭舄，晉滁從高高的臺階下來，不聲的走過地牢昏暗的通道，來到最里面那褊狹森的牢房中。

他沒有讓人開鎖，只是隔著重重的柵欄，借著壁燈微弱的，平靜的看向牢房里的人。

里面的人蓬頭垢面，上頭上沾著稻草，此時毫無形象的癱坐在地上，懷里還抱著一堆攏起的稻草輕搖著，時不時嬉笑或大哭兩聲，似是瘋了。

此時此刻那散發著腐霉的監牢里，那懷抱著稻草嬉笑哭泣的瘋婦人，再也不見昔日的半分模樣。

“給收拾干凈，送去教坊司。”

說話這句，晉滁轉頭也不回的離開。

建武二年的新春，是在改朝換代中度過的。

朝廷忙著論功行賞，封候拜將，百姓則忙著適應新新氣象，忙著唏噓京城那些一夕間覆滅的王公貴族，又忙著羨慕那些一夜間崛起的新貴。

至三月，新朝的敕賞封罰皆已完畢，朝廷秩序正走向正軌。

“多謝娘娘說，長平侯府才能就此保全。”

坤寧宮中，楊氏俯首叩謝，激涕零。

皇后咳嗽了幾聲，而后抬手將虛扶起。

“自家姑侄，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來。日后，你也不必喚我娘娘，直接喚我姑母便是。”說著，忍不住拭淚：“楊家滿門，此后也僅有你我姑侄二人了。”

想起慘死的爹娘兄弟，楊氏也忍不住悲哭起來。

姑侄抱頭痛哭一陣，皇后了淚，道：“好在圣上念長平侯府保你一命，所以格外開恩，未削你府上的爵位，只是林侯爺的職卻是降了。”

楊氏道：“闔府人的命能保住就已經是千恩萬謝了，又哪里敢奢求其他？如今還能保住爵位，公爹還能繼續為，已經是承天之幸。”

重新坐回榻前的繡椅上，楊氏這時想起另外一事，又遲疑的問道：“姑母，之前與您說的我家三姑那事……”

皇后擺手嘆道：“你所求的這一事，怕是辦不到了。”

楊氏一驚。

皇后解釋道：“你是不知，圣上恨毒了那符史，又焉能輕易饒過其家眷。你聽我一句勸，此事莫管了，你待你家那三姑也算仁至義盡了。”

教坊司坐落在京城牌樓南邊的胡同里，隸屬禮部為家院，供奉權貴皇親。

因舊朝覆滅，教坊司里就發配來許多罪臣的妻，其中不乏資質端麗的貌子，讓京城的新貴們每夜流連忘返。

要論模樣最俏的，莫過于前朝左都史的夫人了。生的那是仙姿佚貌，令人見之忘俗。

可嘆夫亡子喪后就瘋了，見人就瘋瘋癲癲的拉著問兒子下落，又哭又笑的瘋魔樣子，生生損了那好頂好模樣。

當然，也有那浪子不在乎瘋癲的，起了想要春風一度的心思。可在得知長平侯府使了重金包下后，便也只能且將這心思按下。

畢竟如今那長平侯府好歹有皇后娘娘罩著呢，還是莫要捋虎須的為好。不過暗地里損上那長平侯府幾分是難免的，堂堂侯爵的兒，當朝重臣的眷，卻教坊司里，供男人們品頭論足，這一點，就足夠令人津津樂道的了。

這日，得知貴錦院的那位又瘋瘋癲癲的跑出去時，教坊司的鴇母忍不住嘆口氣。

“有公跟著嗎？”

回話的人忙點頭：“院里的那兩都跟著呢。”

鴇母道：“你再找兩人過去跟了，莫出了事。”

教坊司的樂都登記在冊，要哪個出了事，這管事的多也會有些麻煩。更何況那位的娘家爵位還在，多也得重視些。

林苑跌跌撞撞的穿過長街，逢人就抓著問，可見過兒。

后面跟著的幾個公見瘋瘋癲癲的不是闖進人家里，就是闖人鋪子里，不由認命的過去又是賠錢又是賠禮，好在這些銀錢還能從那長平侯府那討回來，否則他們定要那瘋婦好看。

再又一次被人店鋪掌柜的抓著賠錢過后，他們喪氣的垂首出來，抬頭四顧正尋那瘋婦影，卻吃驚的發現，人不見影了。

不過卻也沒太當回事，畢竟想那婦人腳程慢，又容易打聽，左右他們還能跟丟不。

最多也自是怕離了他們的眼，怕出事罷了。

幾個公跺腳呸聲唾罵了幾聲，要不是怕回去挨板子，他們管那瘋婦死活。

這條長街有幾條胡同，哪有死角，哪可以做藏的落腳，哪又能最近去往藏的地方，繼而轉道去城門，林苑觀察了許久了。

為了這一天，謀劃了數個月。

偏僻巷子里的破舊框籮里，林苑一不的蹲在地上，哪怕那些公打眼前走過，亦紋不。

直到一刻鐘后，那些罵罵咧咧的聲音終于遠的不復傳耳中，方輕手輕腳的將頭頂籮筐拿起，迅速掉外，出里面褐服。

掏出袖中藏的藥水，迅速將臉脖與手抹勻，很快那被藥水涂過的皮就變得黑黃起來。

把頭發草草一攏用木枝挽起，抄了近路低頭快走，著張，盡量面平靜的出了巷子穿過人群，往市肆的方向而去。

路途中，與那幾個公有兩三次遠遠的照面。

好在他們也只是匆匆一瞥就走開了。

林苑暗松了口氣。

也是，都這般模樣了，不仔細打量的話，應不會被人輕易認出來。

世上又有幾人能像晉滁那般眼毒。

終于，在力竭之前，趕到了市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