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才知道，那個抱著不放的男孩，原來就是梁伯口中弱多病的“小遠”。全名梁懷遠，上個月剛滿了七歲。

遲雪又問他為什麼自己天使。

小遠臉蛋紅撲撲，一邊埋頭啃著手里的甜玉米棒，又小聲說，姐姐你就是天使啊。

“長得很漂亮，心地也很好。”

小孩子的評價樸實無華：“而且，還是醫生。別的醫生都好兇、好可怕，但你很溫——和小解哥哥一樣。”

他口中的“小解哥哥”彼時正蹙著眉低頭看手機，手指上下。

聞言怔然抬頭。

小遠的眼神卻依然澄澈，因營養不良而瘦得干癟的臉，笑時角現出酒窩，說小謝哥哥，你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有嗎。”

解凜的語氣于是竟也下來。

又手，了小男孩的頭。

可惜之后他們再說了什麼，遲雪卻并沒有能夠在場“見證”——甚至來不及和解凜多搭上一句話。才剛用玉米棒走小遠，坐在草坪上歇口氣。結果屁還沒坐熱，導師的電話已打來，催促趕快到崗。

無法，只能火速趕回住院部。

今日的種種曲如夢一般。

加上昨天沒睡好，今天又忙了幾乎一天沒停過，最后值大夜班，上下眼皮已幾乎要黏在一起。

最后還是一同值班的男醫生好心，撞了撞肩，又丟了煙過來。

“醒醒腦，”他說，“遲雪，平日里沒見你這麼沒神啊？今天是怎麼了。”

卻不想解釋，只說一句：“謝了。”

便借了人家的打火機，披上外套徑直下樓，去了靠住院部西門南側的吸煙區。

醫院里攏共才五個吸煙區，這算是最蔽的。

前有綠植帶，后頭一排垃圾桶，平日里除了白天清潔工常路過，很有人發現——老煙槍們貪路近，也都去東門那塊，加上人多熱鬧，有時還可以干扯幾句瞎話。遲雪卻只這里的清靜。

幾個規培生都算同期，有種不必多說的默契，熬不住了，就來這里口氣。

然而偏偏今晚。

仿佛天公不作，才剛蹲下，甚至連煙都還沒點著。

火苗在風中搖曳不定。

手一抖，忽抬頭，似乎約聽到草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果然，來不及起回避，對方已“迫不及待”開口——兩個人幾乎是爭執起來。年輕的那個聲音悉，老些的那個口音獨特。遲雪就這樣被迫聽了回墻角。

卻越往下聽越心驚。

“這些錢你拿著，算是我的心意。”

“我不要你的臟錢！”

“……這是小遠的救命錢。”

“夠了！別一一個錢，你給我再多錢，能還我一個健健康康的兒子嗎？”

“……”

“臟錢，拿回去，臟錢！”

聽到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從草里瞄一眼看，才發現是厚重的兩摞百元大鈔，紙捆的、瞧著一捆得有小兩萬。

只不過這麼一落地，散的散飄的飄，眼見著十幾二十張紅鈔票被風吹得打著卷——有一兩張，甚至被刮到了腳邊。

尷尬得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正遲疑著，手出去，卻忽聽得灌木被人撥。

下一秒。

驚恐中抬頭，便和正好彎腰打算撿錢的解凜打了個照面。

四目相對。

他的影將遮得嚴嚴實實。

梁伯沒有發現的存在，盛怒之下，卻依舊罵聲不止。

“我和小遠就算是死，就算是沒錢治病要去討飯，也不要你的臟錢！”

他說：“七個人去，七個人哪，都是大好年紀的小伙子，我家那個最大，也就才29！最后死的死，殘的殘。一個個被折磨死、斷手斷腳，還有人死不見尸……最后只有你活著！你當時是怎麼跟我說的？你說行部署了接近十年，你們只是接手上一輩的工作、問題不大……最后呢？！那是六條人命啊！別人有妻有子，最后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小遠才七歲，已經沒了爸爸，以后等我這個爺爺也病了、死了，你要他一個小孩怎麼辦？”

“我當時就說過你不靠譜！讓你一個最小的去當聯絡人……最后呢？果然你就指揮出這麼一個結果！你怎麼還好意思回來見我們這些家屬？解凜，你怎麼不也死在……”

“梁叔。”

解凜忽然打斷他。

說話間，視線仍停留在遲雪疑與驚恐表雜的臉上。

他眉心微蹙，卻沒有點破，只接過巍巍遞來的紅鈔票，和手里撿的那些歸置到一起，又站起來。再次把鈔票遞給對方。

“如果之后還有我能幫得上的地方，”他說，“你有我的電話。”

“滾——！”

“隨時打電話聯系我。”

“……解凜！”

對面罵得再難聽。甚至手，推搡。

他依舊無于衷，只兀自將錢塞進對方的口袋。又低聲說了些什麼。

可惜聲音太小，遲雪完全聽不清。

等還想嘗試靠近、仔細分辨時。

卻聽“嘩啦”一聲，面前的灌木叢再次被撥開。

解凜居高臨下，俯視著這個好奇心過盛的聽者。

而僵抬頭。

視線飄忽之下，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又舉起手中的煙和打火機，假模假式坦白：“其實我、我來煙的。”

“煙，順便聽？”

“……”

“我們下午見過吧。”

他的目掃過的臉。

只短暫一停，隨即看向眼的外套和一不變的馬尾發型。

不知想起什麼，竟又突然笑了一聲——大概是故意。喊了一句：“天使。”

遲雪一愣。

反應過來，天使本使即刻鬧了個大紅臉。

當下強撐著已經蹲麻的站起。

本來還想解釋，然而，被聽的當事人反倒態度隨和，似乎不準備追究這樣差錯造的尷尬局面——也完全看不出來他本人剛才給錢還被痛罵的悲慘經歷。表始終是淡淡的。

低頭看，吸煙區的石灰線就在腳下，他便又向前一步、一步已足夠踏過灌木。

于是徹底到了“區”。

“借個火吧。”

他對遲雪說。

一個本就是借來的打火機，就這樣養活了兩個借煙消愁的人。

看到真的點煙，他似乎還罕見地驚訝了下：“我以為醫生都不煙。”

“本來是，但偶爾心煩或者神不好的時候，也會拿來提提神。”

遲雪說。

心里卻想你昨天在臺上不就看過我煙了。

繞來繞去，問題原來還是：不在意所以不記得。

似有若無的憂愁于是又漫上來，連自我介紹的勇氣都徹底消散。

心想干脆就做“天使”吧。代號“天使”，實為你并不在意且沒印象的舊相識。

正心煩意間。

一旁低頭輕撣煙灰的某人。

忽卻又沒來由地冒出一句：“不要說出去。”

“……？”

“剛才我和梁叔說的話。”

“……”

遲雪：“哦。”

果然，比起敘舊。

這聽起來才更像他遲遲不走、又故意留下來煙的理由。

遲雪心事重重地吐了口煙圈。

沉默了好一會兒，小聲問：“所以，其實你是警察？”

解凜不說話。

又自顧自補充：“這個老伯，之前我巧幫過他。他說他的兒子，幾個月之前在云南殉職。我猜……你們也許曾經是戰友？或者同事？”

“嗯。”

“所以你……”

“早辭職了。”

解凜說：“所以我，現在就一普通人。”

【還是別找他了吧，聽說他現在有點“那個”。】

【你不知道嗎？他早就被退學了。】

【喂，幫我保守吧遲雪——我想當個警察。等我辦大案那天，嚇他們一大跳。】

【現在就一普通人。】

遲雪一怔。

“為什麼這個表。”

而解凜將快要燃盡的煙頭摁滅、扔進垃圾桶。

突然卻問起：“……我們是之前見過，還是，你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