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送個人而已。

應該不算“過多牽扯”。

坐個順風車而已。

雖然是單車——不過,那個。

遲雪遲疑且困窘地低頭。

看向自己因兩件“添磚加瓦”而比平時了整一圈的腰。竟頭一次覺得，原來父親說的話實在頗有先見之明。

以實用實惠且好穿為主旨的穿風格，在如此貌似浪漫的機會面前,活生生將你儂我儂，詮釋為黑年駝小灰熊。但也已經無力回天。

既來不及回去換一套麗冬裝，也不舍得拒絕。

只能低頭走上前去。

咬牙關一——如小時候遲大宇騎著單車帶。就這樣坐在后座,邊吃糖葫蘆，邊聽父親的嘮叨和著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

“我,我這麼坐行嗎？”

“嗯。”

然而才剛一上坐墊。

突然又后悔,心想這麼大馬金刀是不是不好。

忙又“誒”一聲停人，小聲說了句“我我我覺得斜著坐比較穩”。

便飛快換作比較淑的坐姿。

整個人靠左，把包別到右側,免得硌人。小心翼翼牽住解凜外套的角。

他問：“好了？”

點頭：“嗯，謝謝你送……”

話音未落。

這輛有些年代的二八單車,便在他穩穩一蹬下,搖搖晃晃載人上路。

起初還有些難以平衡重量。短暫的適應過后,倒是騎得越來越穩當。晨風清冷,吹拂的頭發,路邊有早餐攤借風迎面送香，忽然又想起什麼,小聲問他：“那個,你吃早飯了嗎？”

風聲有些大,險些蓋過的聲音。

但解凜仍是簡單回了一句：“醫院門口也有買。”

便知是為了不耽誤上班，著肚子任勞任怨了。

遲雪聞言，默默手掏了掏包。

結果手未來得及到便當盒，單車車忽碾到一顆頗刁難人的石子。本就只敢兩手指、扭扭牽他角，這下直接失衡,大驚失之下，整個人向前撲，便不由自主抱了他的腰。

人太瘦。

哪怕穿了外套，仍舊兩手輕松一圈，竟就將人環住。

靠的太近，又聞到屬于他上淡淡的皂角香。

不知是洗的“余韻”還是太干凈的“后癥”，總之已跟了他許多年。是清爽而溫和的味道。

恍如一夢黃粱。

面前還是許多年前“小老師”的年。

兩顆小腦袋湊到一起、為一道習題爭論不休的時候，也會聞到這個味道。會忍不住多呼吸兩次。

兩次就好。

悄悄的，不要他發現微紅的臉。

只可惜，眼前人倏然僵直而顯出抗拒意味的，已十足表明這并不是他許可范圍的作。

遲雪忙把他放開。

“不好意思，那個，我剛剛沒坐穩。”

口不擇言之下，竟然還把心底話說出口：“那個、我，你、你要多吃點。”

“

……？”

“……你……太瘦了……我的意思是。”

恨此時風聲不夠大。

聲若蚊蠅，竟也響徹如雷霆。把包扣得，隨時一副準備尷尬就跳車的慘烈模樣，結果又是這樣不經意一松手——附近正在開發、殘磚碎瓦滾落地，障礙一個接一個——本控制不住慣，一個顛簸，遂第二次往前撲。

手倒是強制規矩了。寧可垂落兩邊也不愿抱他。

臉頰卻仍重重撞上他后背。

下一秒，單車在此急停。

他單腳將車剎住。

突然聽見他嘆了口氣。

而后也不回頭，便似乎腦袋后頭長了雙眼睛，一手扶車把，另一只手向后，竟一不差捉住手臂，又向前輕輕一拉。

的手就這樣環住他的腰。

當然，仍隔著薄絨的外套。

臉頰蹭在綿的絨絮上。是暖和的。

好像又回到好多好多年前。

他在認真做題，在裝作認真做題。有時悄悄拿眼角余看他，他撐著臉頰，一只圓珠筆在五手指間來回打轉。的臉突然紅了。

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

忽然卻聽見他涼颼颼一句，說小老師，你走神了。

下一秒，把玩圓珠筆的手便向后、揪住沙發上茸茸的玩偶抱枕。接著如“懲罰”般，玩偶的“臉”，便又輕輕了下的側臉。

也是這樣暖和的。

瑟一下，年便將玩偶拿給玩。笑著說小老師，你要是真的去做老師該怎麼辦。

趔趄一下。

“抱吧。”

七年后，二十五歲的解凜便無奈地說：“坐穩就行。”

可仍不敢抱得太。

怕兩件和厚重外套，也遮不住如擂鼓般的心跳。

怕他知道這一刻抓不住就要溜走的幸福。

反正不用太近。

只要輕輕地、多呼吸兩次就好。

*

半小時后。

解凜在到醫院的前一個路口將放下。

雖明顯是為避嫌，仍找了個“買早餐”的借口。

遲雪點點頭。

然而剛走出幾步，卻還是又遲疑著住他。

趁他停車的功夫飛快上前，從包里掏出自己的便當盒同筷子盒、一并遞了過去。

“這個給你。”

說：“早點攤那邊，這個點一般都排很長隊，而且忙起來會有一點顧不上衛生。你吃這個吧、這個是我爸做的，味道好的。當做我的……謝禮。”

語畢。

也不等他說好或不好，扔下一句“飯盒什麼時候都行、放診所就好”，便飛也似地快步走了。

到最后。

變幾乎是后有鬼在追似的一路小跑。

上班時間算下來竟比平時還早。

正換服，卻又接到父親的電話。

“走的時候忘了跟你說，”話筒那頭，遲大宇聲音遲疑，“你要是有空，看中午或者下班之前，找個時間去看看你黃阿姨。”

“……”

遲雪沒料到他專程

打電話來又是為這事。不由愣了一下。

便聽那頭又絮絮叨叨說起：“繳費的事，我之前已經墊了一萬五，不過住院總是個燒錢的事，也不知道這點錢能撐多久。麻仔又是個靠不住的、連欠的手費都不知道籌夠沒有。你要是過去看你黃阿姨，再幫忙問問那邊科室的醫生吧。要是錢不夠，跟爸爸說下，我再想想辦法。”

聽到這里。

遲雪久不吭聲，終于忍不住蹙眉。

又提醒道：“舅舅那邊的錢不是年底要給息了嗎？爸，你手里不留點余錢？”

有時遠親不如近鄰。

畢竟鄰居一場，倒也不是不愿意幫人家的忙。

只是心底總約約有些莫名的懷疑：

當年為了給母親治病，一家人前前后后、向親戚朋友借了接近三百萬。這七年來為了還錢，日子過得摳搜。眼見得終于七七八八還得差不多，日子也算終于是看到了盼頭。遲大宇卻莫名其妙對一個、在看來并沒有太多集的鄰居大方起來。

這種幫忙難道不有些超出能力了嗎？

然而遲大宇卻依舊只是一個勁以“好鄰居”的理由借口搪塞。

聽得多了，做兒的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唯有心底大致已認定：或許父親真的是孤獨寂寞太久，對人家黃阿姨“心有所圖”，才會這麼殷勤。

思來想去。

到底還是懷著極為微妙的心，打聽到了黃玉阿姨的病房所在。

趁著午休時間，遲雪便又在醫院門口買了些水果，專程跑去住院部探。

不料才剛到病房門口——甚至還離著老遠一段距離，便聽那頭吵吵嚷嚷，沸反盈天。

靜引得不病人家屬都忍不住探出頭來張。

遲雪聽出那里頭混雜著麻仔的聲音，知道這八又是他鬧出來的禍事。忍不住又重重嘆了口氣。但人都走到這里，水果都買了，掉頭就走也不現實。

只得還是著頭皮走上前去。

便見兩個西裝革履的青年人、還有一位打扮頗為致漂亮的，正和麻仔推搡爭吵。

麻仔一生氣就容易紅臉，聲音大了還直打哆嗦，樣子看著有些嚇人。但那倆青年都比他高壯，看著也毫不怵他。倒是那位——遲雪與四目相對，雙雙都有些愕然。

正要上去為麻仔解圍。

遲雪話未開口。

對面那人卻顯然已認出。也不知是真驚喜還是裝驚喜，總之微笑著迎上前來，又一把攥住的手。

“遲雪！是你！”

這一聲出口，麻仔原先還囂不止的聲音忽弱下去，扭過頭。

便見遲雪和那人站在一。

人似乎是怕遲雪“眼拙”認不出自己，唯恐場面尷尬，又笑著指了指自己右邊臉頰的一顆小痣，“是我啊，遲雪，你不認識我了，這可是我的‘標志’——我是娜娜呀。陳娜娜。”

怎麼可能不認識。

當年班里最漂亮的生。

葉南生的“昔日友”。

當然，也有可能現在仍然是。并不想問。

當年陳娜娜對的輕慢態度，仍然讓人記憶猶新。不影響也不代

表完全不傷。

是以完全沒有對方那樣熱絡，只回以禮貌的微笑，與人松松握了下手，便又不著痕跡將手了出來，說：“好久沒見了。”

“是啊、是啊，”陳娜娜笑著點頭。又看向一打扮，“遲雪，聽說你現在當醫生了？是在這家醫院嗎？”

“嗯，算是吧，規培醫生。”

“那不也好的！不過說來也是巧，幾百年不上一回，竟然在這里又見到你……你現在可變漂亮不。剛才我都認了半天呢。”

麗的人，配上甜的笑容和比更甜的話。

稍有不慎就會迷了本心。忘了往日恩怨仇。

“嗯。”

幸而遲雪打從解剖室里便培養出的定力還擺在那。

只仍是淡淡一笑，又示意自己手里的果籃，指向旁邊默默低頭的麻仔，“這是我朋友。”

“他媽媽之前不小心摔下樓，在我們院做手，今天專門來看他，你們怎麼吵起來了？”

“啊，原來是你朋友。”

陳娜娜聞言，一臉恍然大悟。

又遞給遲雪一張漂亮的白底鎏金名片。

低頭看，見前面排頭第一行，便寫著“中國長晝人壽保險份有限公司業務經理”的碩大頭銜。當即反應過來，這是如遲大宇所言，上門來徹查“殺/母騙/保”的嫌疑來了。

但話總不能是這麼明說的。

是以陳娜娜也只是笑，說我們算是想一塊去了。我也是來看客戶家人的。

麻仔聽到，當即一撇。

又在旁邊嘀嘀咕咕：“有這功夫搞這搞那拖時間，不如趕賠錢。”

旁邊兩個青年對視一眼。

正要出聲。

“倒也不是不賠。”

卻都被陳娜娜按住——估計是當著遲雪這個老同學的面，也不好發火。

調整完呼吸，反而又溫看向麻仔，道：“但我們總要先確認一下客戶的況。最近這段時間，出現了不騙保的況，這也是為了以防萬一。還有，這些營養品都是我們的一片心意……”

說著便要從兩個青年手里接過禮品遞給麻仔。

卻不知是哪句話惹怒了他，如一下被點燃的炮仗。

猛地將手一拂，那些個包裝的水果和等等，便都灑落一地。

“你意思就是懷疑我了！”

麻仔仰著脖子怒罵，臉漲得通紅：“懷疑我會把我親媽推下樓騙你們的錢了？！我在你們這群人眼里就這麼沒人！那是我親媽！我再缺錢也不至于這麼不擇手段！”

“何況我在你們那買的保險，白紙黑字，怎麼就不能賠了？你要是懷疑我你讓警察來查我！你在這給我裝什麼腔拿什麼調？買兩個爛香蕉爛蘋果的就是心意了？”

手里同樣拿著香蕉蘋果的遲雪：“……”

但麻仔話說出口。

環視一圈，大概也遲來地驚覺不對，又怯生生回頭看。

趕忙把水果接到手里，接著對人補充了句：“你又不是阿雪，別裝好人了。”

場面尷尬地幾乎馬上就要原地結冰。

陳娜娜的臉亦冷了。

當下轉

而看向遲雪：“那你讓阿雪來評評理。”

“之前從來沒有買保險習慣的人，突然給自己親媽買了四百多萬的保險，又把腳不好的親媽接過來住。投保才一個月不到，老人家就從樓上摔下來頭著地，傷這樣，換了你的阿雪，懷不懷疑你？”

遲雪：“……”

遲雪：“我覺得……”

字斟句酌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

肩膀忽被人從后輕輕一拍。

連帶著陳娜娜看向后的表亦詭異起來。

當即扭過頭去，便見葉南生好整以暇地抱著手，視線打量一圈，最后落定在上。與四目相對。

“小遲醫生。”

這個怪稱呼不知道他怎麼說出口。

“這是在干什麼，”他瞄了眼手里提水果的麻仔，又懶洋洋，看了眼旁邊面不佳的陳娜娜，上卻仍是笑著和說話，“怎麼每次我看到你，你都焦頭爛額的……又當爛好人了？”

遲雪默然。

本不該打擾面前這對前任男朋友的爛俗重逢戲碼。

更不想當兩人中間的電燈泡。

當下拉著麻仔想要撤退。

不想，手剛到麻仔手腕，一句“我們先走”還沒說出口。

自己另一只手卻反被拉住。

疑間側過頭，卻見葉南生笑著拉起的手。

附耳過來，小聲和說了聲：“仙鶴姑娘，這回到我幫你的忙。”

瞪大眼睛。

他卻反倒駕輕就——甚至有點頗這“難得”機會。

又與十指扣。扣的雙手，故意向陳娜娜晃了晃。

“陳經理，原來你說的麻煩業務，是關于小遲醫生的朋友的？”

“……老板。”

陳娜娜的笑容僵了僵：“遲雪也是剛剛過來，我們之前并不知道客戶和認識。”

“現在知道了。”

他說。

“陳經理，所以，看在我和這位遲小姐關系的份上。不如你的這單業務就給我，正好我這個掛名老板剛回來，也該找點事做——不然你也不好向我爸差。”

遲雪的手被他攥在手里。

不出來又不好狠拔，眼見得陳娜娜臉黑得像鍋底，看的眼神亦逐漸不善，簡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恨不得猛踩葉南生一腳。

大庭廣眾之下，卻實在做不出來這樣撕破臉皮的事。

只能眼睜睜看著對面用力出一個微笑，從牙里出一個“好”字。帶著兩個跟班憤憤扭頭離開。

旁邊的麻仔眼神卻也極微妙。

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手里提水果的塑料袋，系口被抓得死。末了，開口問遲雪：“男朋友嗎？”

遲雪幾乎是兩手齊用力，終于把手從某人掌中“拯救”出來。

一句“沒有”剛要出口。

卻忽聽得一道悉聲由遠及近，等反應過來、一低頭，又是悉的姿勢，又是悉的稱呼。

小男孩牢牢抱住的。

一口一個“天使姐姐”，又開心地仰頭看，蹦蹦跳跳求回應的樣子。看起來比上

次見要開朗活潑了許多。

幾人間原本尷尬沉寂的氣氛，眼可見、亦因孩子的出現而稍有緩解。

遲雪蹲下來抱住他。

葉南生也跟著主彎下腰，手了下小遠的腦袋。

“小遠。”

盡量忽視旁邊某人，又笑著看向滿臉天真的孩子，“你怎麼到這來了？吃飯了嗎？”

“吃了呀。”

小遠笑瞇了一雙眼，“而且天使姐姐，我就住在那一邊！不是來的喔。”

他說著，指了指同一樓層的反方向。

遲雪卻陡然心里一。

從兒科病房調來這一層，明顯不是什麼好事。甚至有可能他的病因，遠比最初想象的要復雜許多。

小遠卻渾然不覺的擔心。

笑著笑著，忽然又“誒”了一聲，四下張。

接著攥住了遲雪的袖。

“天使姐姐，”他滿臉疑，“你有沒有看到小解哥哥？我們剛剛一起吃晚飯，他剛才帶我過來的呀？剛剛都還在的，我們還說等你和這個哥哥說完話再過來、不要打擾你。可是我過來了……他怎麼不見了？”

遲雪的臉當即一變。

來不及捂小孩的。

卻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旁邊站著的葉南生。

果然，他眉頭陡然一跳。

若有所思地向小遠，又問：“你有個哥哥……小解？哪個解？”

“謝謝的謝。”

趕忙解釋：“是這邊的護工，經常帶著這個小朋友玩的。他們關系很好。”

話音剛落。

“關系很好。”

小遠突然又喃喃重復這句話。

視線在和葉南生之間來回打轉。

末了。

竟問了一句幾分鐘前，麻仔問過的、一模一樣的話。

“這個哥哥，他是天使姐姐你的男朋友嗎？”

“什麼男朋友朋友的……”遲雪有些尷尬地了他的頭，“誰教你這些的，小遠，這就是姐姐的同學、不是什麼……”

“是小解哥哥說的呀。”

小遠卻一臉正義地搶答。

又煞有介事地模仿著，做出兩手扣的樣子，“而且你們這樣牽手的喔！我問小解哥哥這是什麼意思，他說是因為姐姐你是哥哥的朋友，所以才這樣的。”

遲雪整個人都懵了。

一旁的麻仔一聲不吭。突然甩下幾人，提著水果進了病房。

房門甩得震天響。

唯有葉南生笑得開心，又作勢小朋友的臉。

“真有眼。”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