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危樓今日著一織金蟒紋玄常服, 袖口以金線鑲邊，腰間束金玉革帶，襯得形愈發高大拔、肩寬腰窄, 行于廊下，連回廊都顯得仄幾分。

庭院中一株千年古柏高可凌霄，覺得他就像那松柏，歷經硝煙戰火的砥礪，巍巍高聳, 傲然立，威冷之氣面而來。

這幾日夢境的緣故，讓愈發不敢抬頭看他。

他是權傾天下的王，心思難猜, 喜怒難辨, 凡人在他眼中都與一張白紙無異。

猜不出那日他對說出那番話的緣由，不知是試探還是無心，只知道，他有一雙察人心的眼睛，自己面上任何一異樣都很容易被看穿。

可就這麼默默跟在他高大的背影之后, 竟讓不由得憶起夢中將軍那寬闊滾燙的膛。

堅卻溫暖的覺, 在心口麻麻織了一張網……揮之不去，只能將頭埋得更低，試圖用遠杳杳的佛音滌那些渾濁的想。

行過回廊, 再往深，曲徑通幽，葉罅日穿, 林端云過, 凡塵喧囂在這里銷聲匿跡。

滿眼繁花嘉樹在深冬略顯得蕭條空寂, 耳邊只聞得松濤陣陣，石竇間細流涓涓，遠浮圖九級，層層金鐸在風中泠然脆響。

深宅三年，有多久不曾看到這麼好的風景了，不自覺地就慢下了腳步。

直到發現男人在前面停下來等，沈嫣這才心中一，趕忙加快腳步跟上，卻不想腳底踩中小徑上的碎石，腳底一崴，險險摔倒之時，一只寬大的手掌穩穩扶住了的手腕。

他一只手負在背后，另一手托起的重量，形卻能保持紋不。

這讓沈嫣又不想起謝斐的那句“父王力敵千鈞，有拔山超海之威”，如此看來，到底不曾說錯。

意識麻木地回籠，驚覺手腕還在他掌心，沈嫣渾一震，嚇得趕將手回。

心中的忐忑不安制不住，快要將整個人吞沒，直到手腕的余溫慢慢冷下來，才沉了一口氣，退后半步，朝他低低俯拜謝。

謝危樓指尖僵了一瞬，下一刻就已經很自然地負到背后，只是方才那一息的丈量，亦令他想起夢中子那格外孱弱纖細的手腕，大致……與差不多。

他無聲地看片刻，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姑娘纖長卷翹的長睫，羽般輕輕著，眼尾的朱砂痣，出一種破碎的好。

今日卻不曾戴那只金蟬，不知是什麼原因。

兩相沉默了一會，頭頂聽到一聲淡淡的嗓音，“可還能走？”

腦海中鬼使神差地竄出將軍在背還是抱之間片刻猶豫的場景，立即掐滅了這個念頭，忙不迭地搖頭，告訴他自己能走。

謝危樓便不再說什麼，帶著繼續往禪房去，中途偏過頭來看了一眼，“這幾日可有人為難你？”

抿搖搖頭，心道鎮北王令行止，旁人是不要命了才敢上門來為難。

和離一事雖鬧得滿京城人盡皆知，好在明面上并未像想象中那般于風口浪尖，被當茶余飯后的笑料，至于外人關起門來說什麼，也管不了，像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

越往越靜，繞過一片竹林，青山掩映下一間木屋映眼簾。

石階上覆了一層的青苔，謝危樓朝出手，沈嫣盯著他的手，不自在地提起自己的擺，無聲地對他做了個口型：“多謝王爺，我自己來便好。”

早知如此難行，應該帶云苓一起來的，可這人說大師好清靜，便沒想那麼多，直接跟了過來。

拋開那個虛無縹緲的夢，面前之人與為數不多的集便是幫助過的恩人、父親的故、前夫的父親，再拋卻這幾樁，他又是僅僅見過幾面的外男，這種時不時的慌、局促和心窒實在令無所適從。

小心翼翼地踏上石階，穩住形，滿眼去是一個清幽雅致的小院，佛香四溢。

里面的人想必聽到客至的聲音，木門吱呀吱呀地打開，沈嫣看到一個綰袈裟、雙手合十的和尚，心中微微有些詫異。

跟著謝危樓一道向這位大師行了禮，心道這就是聞名天下卻云游四海，連達貴人都無緣一見的玄塵大師麼？以為得道高僧皆是那種形似鶴、莊嚴慈悲的模樣，可眼前這位，除了面容清癯，略有風塵仆仆之，其實是相當儒雅俊的長相，更談不上蒼老，只約莫五十上下。

玄塵四游歷，見過蕓蕓眾生相，鎮北王邊的姑娘，大概是他此生遇到的第二位擁有這般傾城容的子，只不過前一位更偏嫵絕艷，而眼前這個小姑娘五更加清麗。

他只看一眼便移開了目，隨即含笑道了句“兩位施主有禮”，便請這二人進來。

屋亦是極其簡單的擺設，龕前設一尊佛像，裊裊青煙自銅爐中緩緩溢出，玄塵在一方竹木桌案后盤膝而坐，謝危樓便領著在對面的團上坐下來。

“大師，我這姑娘自口不能言，聲帶卻未曾損，這病癥來得蹊蹺，今日帶來，便是想勞煩您替瞧一瞧。”

言罷，玄塵便抬手示意出手來，沈嫣依言照做，指尖落在手腕的脈絡時，那種忐忑之再度將籠罩。

玄塵探了探的脈象，又請張口，看過嚨，隨后盤著手中的佛珠，似乎陷了沉思。

沈嫣默默在心里打鼓，倘若連這天下聞名的圣僧都沒轍，這輩子或許就再也無法開口說話了。

來時其實存著很大的希冀，因為夢里是可以說話的，在夢中聽過自己的聲音，可醒來時試著喊一遍將軍，卻始終做不到。

藏于袖中的手指揪，靜靜聽著佛珠相撞的清脆聲響，等待著最后的宣判。

良久之后，卻并未聽到玄塵說什麼，而是見他鋪紙磨墨，向攤手道：“施主不妨寫個字，貧僧替您算上一算。”

傳說高僧慧眼神通，能觀因果三世、六道回，難不這啞疾并非缺陷，而是有什麼前因后果？

這些素日看來幾乎稱得上是虛妄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沈嫣驚愕的同時，卻也是暗暗松了口氣的，不自覺地看向謝危樓，在得到肯定的眼神示意之后，便拿起手中的筆，心中略一思量，提筆寫下一個工工整整的“安”字。

此生別無所求，唯獨這一字罷了。

擱下筆，拿開鎮尺，待墨跡晾干，再遞給玄塵。

此刻所有的期待都在玄塵那，也就并未察覺到，旁的男人在看到那“安”字之時，暗如黑夜的眸之中閃過一微。

玄塵放下手中的字樣，又再度多看了沈嫣幾眼，然后對謝危樓道：“王爺說得不錯，這位施主聲帶無礙，本該能夠說話的。”

沈嫣聞言面上大喜，卻在腦海中重復過兩遍“本該”二字之后，邊的笑意斂下來，從前瞧過的神醫說也有幾十位了，人人都說“本該”，卻又拿不出法子。

謝危樓見眼神黯淡，凝眉道：“如何醫治？”

玄塵著手中的字，緩緩說道：“佛語云，‘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貪，故有回’，施主前世執念太深，一語讖，故而今生陷此等惡咒僵局，斷了口舌之念。”

沈嫣怔怔地著他，前世……難不便是夢中所見？

謝危樓似乎已經接了這段事實，又問：“難道無法解？”

“能，”玄塵沒有避讓姑娘灼灼生亮的眸，“來日若有契機，便能與常人無異。”

……

從竹屋出來后，沈嫣從一種愁思里掙出來，又陷了另一種愁緒。

就像失憶之人，說不準何時能夠想起過去，也許是明日，也許一輩子都想不起來。

而的癥狀也是一樣，那個契機不知何時能夠到來，也許下一刻，也許這輩子都難以掙前世一語讖的詛咒。

可夢中的前世，僅僅那一年不曾開口說話，后來跟隨將軍到了京城，他贈金蟬，讓忘卻昔日所有的不愉快，浴火新生，重新開始，心中亦容向往。

沈嫣滿腦搜羅，是想不出一個讓今生都無法開口說話的理由。

腦海中思緒萬千，穿過假山，一個沒留神，被道上低垂的梅花枝丫掃過頭頂的發髻，牽出一縷發落在面頰，滿枝梅花被帶出一陣晃，花瓣簌簌往下，落了幾瓣在玲瓏的肩膀。

雪白的梅花瓣，寒香襲人，比月還要皎潔，更襯得花下子玉質冰姿、洗凈鉛華。

沈嫣自己也懵了，好像做錯事的孩子，懵怔過后，見他低低笑說了句“莽撞”，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謝危樓下意識抬手，想要撣去肩上的花瓣，指尖卻頓住了，想到適才牽住手腕時姑娘的局促避讓，到底沒再對做什麼逾矩之舉。

他在前頭走，刻意放慢腳步，沈嫣跟在后面，匆忙整理落下的碎發，倒也勉強跟得上。

他手掌攥又松開，如是幾次，終是沒忍住問：“適才那‘安’字，可有什麼寓意？”

沈嫣沒想太多，只當他好奇隨口一問，便朝他指一指自己的心口，意為“吾之所愿”，所以才能信手來。

他果然沒再多問，只是素來冷峻的眉眼浮上一層微不可察的笑意。

大概還不知道，前世他亦姓沈，單名一個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