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四年正月，汴京天氣嚴寒。

辛夷和傅九衢自皇城里出來，已是晌午，卻霜風不減。

段隋駕了馬車在外面等待，辛夷抱了抱泛冷的子，向傅九衢告辭便上了車。

豈知，傅九衢跟著也上來了。

辛夷訝異，“我與郡王不順路。”

皇城離馬行街很近，從東華門過去只肖片刻工夫，但去長公主府卻要往大相國寺的方向，往保康門走。

辛夷以為傅九衢會像來時一樣，各走各的。

哪料傅九衢坐在面前，卻是神態悠閑，回答得頗為自在。

“我去安遠門有事。”

“唔。”辛夷點頭。

去安遠門那倒是順路的，不再多說。

段隋抖了抖韁繩，駕地一聲。

一串馬蹄聲徐徐響起。

兩人相向而坐，傅九衢闔眸養神，辛夷覺得寂靜中互不流，會很尷尬，這便開了口。

“郡王可知張貴妃臉上疽疹，很是古怪。”

傅九衢慢吞吞睜眼，聲音慵懶清悅，“有何古怪？”

辛夷抿了抿，“像我這等平民百姓生了疹子，久治不愈，倒是正常。但疹子長在貴妃的臉上，這麼久都治不好，郡王不覺得奇怪嗎？”

“哦？”傅九衢打量。

今兒辛夷特地換了一新，甘石對襟布襖，蛾黃的襟扣，下著一條蒼煙羅，臉上無脂無，不顯艷麗，卻干凈清爽，

唯一的亮是鬢發上斜的一支白玉蘭釵，正是當初曹翊托崔郎中捎來的那一支“賠禮”。

辛夷戴白玉蘭釵時并未多想，只因為這支釵襯的裳，素凈大方，又不會顯得寒酸失禮，但傅九衢瞧在眼里，角卻浮上一譏誚。

“有何古怪？只許你丑，不許貴妃丑？”

辛夷：……

不說別的，傅九衢這張破是真的損。

若非他出尊貴，又有郡王爵位，不然就憑這張的輸出力，恐怕就不能平安長大，不知得挨多打。

比如現在，辛夷被他說“丑”，角居然還能帶點笑。

“郡王說的是，我丑是因為我窮，以前飲食差，生活差，又不懂醫理，這才長了滿面的癰疽暗疹，張貴妃可不同，邊不乏能人，又有太醫調理，怎會搞這樣？”

傅九衢目落在繃的小臉上，約能聽出一點不滿的反話，挑了挑眉。

“那就得問小嫂，為何以前不懂的醫理，如今卻會了？”

辛夷勾，笑盈盈懟回去。

“因為久病良醫呀。”

這話說得合合理，辛夷不免得意，雀躍的好心展無，傅九衢見一臉燦爛，發上的白玉蘭釵仿佛也在炫耀似的抖，好心突然被破壞，沉下臉來。

“本王懶得猜你心思，想說什麼，直說便是。”

兩人認識這麼久，對彼此的習慣是多有些了解的。

辛夷見他生氣，板著一張冷臉，雖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有了雍丘之行，早已不像當初那般害怕這個廣陵郡王。

“明人不說暗話，我懷疑郡王。”

“呵。”傅九衢冷笑，“懷疑我什麼？”

“懷疑張貴妃的面疾與郡王有關。”

辛夷說得更清楚一點。

并且，用了不容辯駁的肯定句。

“我記得郡王曾說，將我給你配的止痛藥丸給了家一些，可有此事？”

傅九衢淡淡嗯聲，“是又如何？”

辛夷瞇起眼，“那時我就曾疑，郡王何故將此藥送給家？家頭痛是因疲累引起，那藥雖有止痛的效用，卻并不十分對癥，宮中那麼多醫超群的太醫，還配不出幾味頭痛藥來麼？”

傅九衢瞇起眼看，專注、平靜。

辛夷勾起，淺淺一笑。

“而郡王行事，向來思慮周全，可謂高瞻遠矚……怎會送不對癥的藥給家？當時奇怪。如今想來，竟是全明白了。”

“明白什麼？”

傅九衢垂下眼皮，不去看的臉和頭上的發釵，然后下那一子自己也說不出原因的煩躁和氣惱，不冷不熱地反問。

“外甥將自用的止痛藥獻給舅舅，還能有什麼目的？”

“不。”辛夷臉微沉，聲音徐徐。

“我給你配的藥是止痛之用，有丹參和木香等分。木香行氣止痛，丹參也可祛瘀活、止痛通絡，用在家上可以清心除煩，并無不妥。但張貴妃為保容，常年用‘玉容’。玉容中含有黎蘆、輕和麝香，黎蘆祛黑，卻不可遇丹參，麝香和黎蘆配伍可以活悅面，除黑亮，卻又不可遇木香……這幾味藥撞在一起，引發皮疹紅斑等過敏反應，就不奇怪了……”

傅九衢輕笑，“是嗎？竟如此神奇？”

辛夷抬了抬眉梢，“按理來說，家服此藥，不會與張貴妃有什麼沖突。壞就壞在，郡王曾問我，外用是不是可以治疲累頭痛？我告訴郡王，將這個藥丸碾末，再兌水，涂在太，印堂，風池等位置，可以止痛醒神……”

頓了頓，微微笑開，雙眼盯著傅九衢。

“我猜郡王獻藥時，張貴妃就在家的旁邊。若聽到郡王說這些話，會不會主幫家涂抹末，再按推拿，以固恩寵？”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看著，“是嗎？”

辛夷輕笑一嘆，“如此多的巧合，很難不讓人對郡王產生懷疑啊。”

“頭頭是道。”

傅九衢淡淡一哼，懶洋洋換了個坐姿，子側過來，手在辛夷側的小幾屜里取出一個六角青瓷瓶，慢慢擺在桌上。

“這便是你當日給我的藥。”

辛夷看一眼，“嗯”聲，不解地著他。

“是，是這個藥。郡王何意？”

傅九衢眼窩里的笑意，一片冰冷。

“那小嫂可以說說，你是如何得知張貴妃用玉容敷面？又如何算準我會將此藥獻給家，然后暗示我讓家外用，甚至還料準張貴妃會幫家藥的嗎？”

辛夷一口氣，差點被唾沫嗆住。

“郡王這是不講道理了？”

“講。我最講道理。”

“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如何能料到這麼多？”

傅九衢微微彎，雙眼著因為驚訝而蹙起的眉。

“既然小嫂料不到，我為何又能料到？”

“……”

“此事要追溯源頭，全在小嫂這里。”傅九衢慢慢將六角青瓷瓶握在手心，修長的手指慢慢挲著，邪乎乎的俊臉看上去涼而無，每一個字皆是涼薄。

“小嫂方才那些話，最好不要讓第二個人聽見。否則，貴妃之疾不論你我，可能都不了干系。”

說罷，他慢慢傾，一張冷臉湊近辛夷。

“我和小嫂是一條船上的人。你說，船要是翻了，誰先淹死？”

辛夷啞口無言。

實際上，到此時已經不是懷疑傅九衢了，而是肯定是他干的。

在水鬼案的時候，傅九衢幾次三番得罪張堯卓，那會兒，他大概就已經想好了這步棋。只是，辛夷沒有想到傅九衢會拉自己下水，甚至毫不心虛地倒打一耙。

“豈有此理！”

好半晌，辛夷總算緩過那口氣，一只手重重地摁到幾上，也傾盯住傅九衢，雙眼惡狠狠的。

“郡王是想把這臟事按我頭上？”

傅九衢微微一笑，挪了挪玉板指，突地將面前的小幾用力一拍。

“這話問得，沒大沒小！”

辛夷正在氣頭上，渾的火氣和力氣都在那張小幾上，傅九衢這一拍，兩個的力氣合在一起，小幾當即便裂了，歪了，倒了——

辛夷子無著力，生生往前倒去。

小幾轟一聲倒下。

辛夷整個人撲向傅九衢，呀的尖。

傅九衢穩穩接住，冷笑。

辛夷一怔，抬頭。

兩個人眼對眼，你看不慣我，我看不慣你。

傅九衢眼梢，挑了挑眉。

挑釁！

辛夷氣得牙，覺得這個廣陵郡王當真可惡至極。

張開剛要同傅九衢理論，一木樨甜香從廣陵郡王上飄過來，如此近的距離，又有如此靈敏的嗅覺……

于是，不自地打了個噴嚏。

“阿嚏——”

不明氣朝傅九衢沖過去。

傅九衢子往后一仰，嫌棄地避開，凝片刻，手推開靠得過近的子，眉心略略皺起，不徐不疾地懶懶一哼。

辛夷就勢撐住他的肩膀，尷尬地坐了回去。

“冒犯了。”

傅九衢低頭，輕拂袍。

“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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