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陸法會是佛教最為隆重的盛會, 從七月十五開始，一連修齋七日。

沈老太太是一定要去的。

這半年家里發生了太多事，上元當晚景氏、二郎夫婦和幾個孩子都了傷, 后來三爺之死真相大白，王氏又被施以斬首之刑, 老太太想上玉佛寺祈愿三爺夫婦往生凈土，也為家中兒孫祈福消災。

那幾日寺中最為喧鬧, 江年自然不會住上整整七日，而七月十五又是盂蘭盆節, 眾僧齊聚，濟度鬼道亡靈, 程楚云膽子小, 更是不敢在這天夜里住在佛寺。

最后三人決定, 七月十五那日, 沈嫣陪老太太上山誦經禮佛，江年與程楚云則七月十七寺，到時候再會面。

原本打算得好好的, 卻沒料到沈溆竟趕在水陸法會前回來了。

七月十三這日，武定侯府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管家在門前仔細瞧了瞧那揚鞭縱馬的子，待自府門外勒停馬匹，這才看清楚來人的面容, 不歡喜喊出聲：“是姑回來了！”

沈溆翻下馬, 材高挑, 眉目英，皮是健康的小麥, 一窄袖勁裝襯得整個人干凈利落, 出幾分颯爽的味道。

沈溆將馬鞭扔給管家, 大步進門，直往漪瀾苑去。

臨近中午，沈嫣正打算在老太太房里用膳，就聽到外頭鬧鬧哄哄的聲音，摘杏才進門，氣吁吁地說了句：“姑回來了！往咱們漪瀾苑來了！”

祖孫二人面上皆是一喜，沈嫣趕忙扶老太太起，才走到廊下，便見一抹颯然的明紅影從院門外進來。

“娘！阿嫣！”

“姑姑！”

沈溆看到老太太來信，才知三爺的死原是王氏和兄長王承平的謀，老太太信上還寫到，這一年來，王氏更是試圖在自己的補藥中下藥。

信上寥寥數筆，實則字里行間都是驚濤駭浪，沈溆實難想象，大嫂竟是如此偽善歹毒的心腸。

幸得沈嫣及時發現，讓老太太逃過一劫，否則遠在湘南，這一趟回來恐怕連老太太的最后一面都見不到。

沈溆一手握著沈嫣的手，一手扶著老太太，險些落下淚來，不過很快止住了，看到健健康康的母親和從和離的傷痛中走出來的侄，沈溆心中的歡喜遠遠大過惆悵。

也是沈嫣請人去添一副碗筷時，沈溆這才反應過來。

“阿嫣能說話了？什麼時候的事？娘在信里也沒跟我提。”

老太太在兩人的攙扶下進門，拍了拍沈溆的手道：“也就這兩個月才有的事兒，去信那一回，阿嫣說話還不似如今這般利索，我便想等再好些了寫信告訴你，沒曾想你今日就回來了。”

沈溆擔心老太太的子，從知曉王氏下毒開始，就已經等不及要回京，一路上也是風塵碌碌，馬不停蹄。

今日回來，沈溆見老太太神矍鑠，倒像是比去年離京之時面還要紅潤一些，便料想侄在家這半年，定是將老太太照顧得舒舒服服。

許久不見的祖孫三人坐在一張桌子上總有說不盡的話，一面用膳，一面敘舊。

老太太說了些家里的事，可一提起王氏，心里便郁氣難消，沈溆便主繞開話題，說起這一年多以來在湘南的經歷。

不一會，小廚房加了幾道湘菜端上來，正合沈溆的口味，“沒想到回京還能吃到我們永州的菜。”

老太太撲哧一聲笑出來：“瞧瞧，張口閉口就是永州，上京城就不是你的家了？”

沈溆也笑道：“當然是娘在哪里，我的家便在哪里，永州再好也不是故鄉呀。”

老太太一向吃得清淡，但沈溆記得侄是能吃些辣味的，便指了指那道鴨和鯰魚，“阿嫣也嘗嘗看。”

老太太瞧就要往沈嫣碗中夾菜，趕忙勸阻：“你可別讓吃辣，自打了夏，這丫頭便一直上火，喝了藥也不見好。”

沈嫣一口茶嗆在嚨里，沒忍住連咳幾聲，一旁的云苓見狀，忙上來給拍背。

這幾日藥膳房熬煮的上火湯藥都是云苓倒的，只有云苓知曉，姑娘不是什麼上火，而是被鎮北王欺負得太狠。只要鎮北王夜間過來，翌日姑娘一定會“上火”。

姑娘的太過，哪里得住男人那般磋磨，云苓沒法子，只得備些護的香膏給姑娘時時著，但那些香膏最后都被鎮北王吃了。

待沈嫣停下咳嗽，沈溆看向：“大夫怎麼說，這啞疾到底因何而起，又如何突然痊愈，往后可有什麼拘忌？”

沈嫣便將見玄塵一事說與沈溆聽，后者與眾人一樣，心下都覺得大概是三爺夫婦的死因大白，刺激了沈嫣的語言能力。

沈嫣說罷看向老太太，斟酌著道：“昨日出門遇上鎮北王，他說等水陸法會那幾日，帶我再去見一次玄塵大師，看看恢復得如何。”

心里有鬼，原本只想著到玉佛寺，借與江年在一時，跟著謝危樓過去一趟，但為了給某人在老太太跟前刷臉，還是決定將此事告訴了老太太。

老太太果然很高興：“玄塵大師醫高明，尋常人難得一見，有他替你復診，祖母也能放心，這幾回也多虧了鎮北王，你放甜些，來日請他過府坐坐，他國事繁忙，來不來是一回事，咱們的禮數不能。”

沈嫣抿了抿，頷首應下，白皙的面頰出淡淡的緋。

不敢說多，訕訕垂下頭，卻沒能逃過沈溆的眼睛。

沈溆整日與姑娘們接，從沈嫣一顰一笑中輕易察覺出了兒家的，非常清楚這代表著什麼，但果斷掐滅了那個念頭。

那可是鎮北王，侄的公爹，沈溆只當是在外男面前不好意思，才會表這樣的姿態。

撥了撥碗里的銅勺，想著侄對前夫也已經釋懷，便也不避諱什麼，有些慨地說道：“世子爺心思太野，不堪托付，沒想你這公爹倒是個有有義之人。阿嫣，你日后有什麼打算麼？”

沈嫣還沒說話，老太太就搶著道：“眼挑著呢，要嫁個像爹爹那樣的將軍吶。”

“祖母……”沈嫣霎時紅了臉，抬眼瞄老太太，又瞥一眼姑母，攥著銀筷的手都不知所措起來。

老太太原本還覺得孫故意提出幾個苛刻的條件是想敷衍，但此刻瞧這的模樣，倒是當真有種懷春的意味，頓時笑得合不攏：“什麼，你姑母又不是外人。”

像爹爹，又是將軍……

沈溆琢磨著這兩個標準，再聯系起侄對鎮北王的態度，方才的念頭忽然死灰復燃起來，再看沈嫣的眼神多了幾分探究。

姑娘在談及喜歡的人時，眼里的歡喜是藏不住的。

沈溆呷了口茶，故意問老太太：“鎮北王如今三十有五了吧，從前常聽三哥提起他，如今他兒子都離了，他還沒有家的打算？”

余瞥到沈嫣，小姑娘頭也沒抬，默默搗鼓著碗里的菜，作卻故意放緩了些，生怕錯過什麼。

老太太毫無察覺，想到當年那也和老三并肩作戰的人，如今老三的閨都這麼大了，也不慨嘆道：“放在二十年前，鎮北王也是滿京城貴前赴后繼的對象，不過他大概心不在此，有了世子之后對婚事更加看淡了，你瞧他一去北疆十年，哪里像個想家的樣子？他是陛下的皇叔，萬人之上的人，如今也只有宮里那位太皇太妃還心著他的婚事吧。”

說罷抬起眼，笑道：“你突然問他作甚？”

沈溆面不改地喝了口茶，“這不阿嫣說喜歡將軍麼，我當然第一個想到鎮北王，”抬眼瞧自家侄，小丫頭口中那塊蓮藕已經嚼半天沒咽了，“整個大昭，也沒有比他更為勇武威嚴的男人吧。”

沈嫣垂著腦袋，只覺得腦瓜子嗡嗡地響，不過是提了句上玉佛寺，怎的就說到這個上來了，不過豎起耳朵認真聽著。

老太太笑著嗔沈溆：“盡說些糊涂話，世上哪有嫁給兒子再嫁爹的，你這張，小心別在外頭禍從口出。”

沈嫣沉默地低著頭，老老實實地吃飯，纖長的眼睫遮蓋住眼底的失落。

世間不容兒媳嫁公爹，那麼，如若他不是謝斐的親爹，祖母會改變如今的態度麼？

心里有種悲傷的緒悄然蔓延。

沈溆悄悄看侄，知道沈嫣一向是乖順的孩子，真要是對鎮北王芳心暗許，顧慮著人倫和輩分，恐怕也不會宣之于口。

云苓站在一旁，緒也格外復雜。

即便一開始對鎮北王抱著警惕的態度，可自從聽到姑娘說喜歡他，云苓就有些搖了。

希姑娘高興，又替姑娘難過，卻又不知如何破解這樣的局面，想告訴老太太，那東岳廟的陳大夫和丹娘也是公爹和兒媳，他們也可以很幸福，可說不出口，也不敢說。

沈溆在心里嘆了口氣，開口移開了話題：“七月十五的水陸法會，我陪娘一起上山吧。阿嫣不是說，陵侯與昌平伯家的姑娘也要同去麼，阿嫣到時候陪們一起去吧，你們年輕人在一有話說，娘這邊我陪著便是。”

沈嫣怔了怔，才抬起頭來，便聽老太太道：“你這些日子舟馬勞頓，不用休息緩緩麼？”

沈溆說不用，“在府上歇兩日不夠麼，到七月十五，怎麼也緩過來了。”

老太太便點點頭，對沈嫣道：“那你就晚兩日去，同那兩個丫頭一起，祖母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