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淋雨,簡直妥妥的尋死，環伺周圍的家丁和武婢一看形不對，趕忙將年連拉帶捧的拖進屋。本來樓家的家丁還不敢確定,待聽見自家小公子在庭院里的那番熱烈表白后,就十分自來的將樓垚和程家小娘子一道打包送去縣衙,而同樣目擊現場的程家護衛武婢自不會拒絕。

這日傍晚,在縣衙后院對賬目的桑氏收到兩份大禮包，渾已有寒跡象的親親小侄一枚,渾但毫無寒跡象的河東樓氏小公子一只。

沐浴更后，商毫無意外的病倒了,頭暈臉熱流鼻涕，手腳發連湯碗都捧不住，鈍鈍的一頭昏睡過去。倒是連續長途趕路的樓小公子板健壯神抖擻，喝下三碗姜湯后連個噴嚏都沒打，東張西半天見不到商,還答答的問晚膳是否‘全家’一起吃。

桑氏笑瞇瞇的回答：晚膳由我和你程世叔陪你吃,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一頓晚膳沒吃完,程止夫婦就把樓小公子里外里問了個。

桑氏支肘沉思,時不時的上下打量樓垚。

程止則再度擺出老岳父的挑剔臉，拉長了聲調：“你知道我們的去向，既然近在臨郡,又聽聞東郡有,怎麼不趕來看商？”

樓垚嚇的連連擺手：“不不,叔父誤解我了。東郡出事前家父就打發我回都城了，說這婚事他會仔細考慮，隨后我就慢慢騎馬回去。半個月前我堪堪見都城大門才聽聞東郡太守樊逆作，我，我連忙調轉馬頭來找你們了！幾日前，在道撞上我家老仆一行，說家父已經答應婚事了，他們就是父親遣回都城給阿母送家書的！”

程止撇撇，算是八折滿意吧。

作為負責任又自以為清高的監護人，程止次日就想送樓垚回山郡或都城，結果樓垚一聽商生病臥床，無論如何都不肯走，反正樓家有的是錢，便想在縣城買宅邸住下。

程止一聽就頭大如斗，忙將樓小公子拖進縣衙后宅的廂房安頓好。那日侄和樓垚一通大吵大鬧，醫廬里里外外那麼多人都看見了，他從城防回家這麼小半日功夫就傳到耳朵里了，若樓垚再住到外面去，人來人往，那還不鬧的滿城風雨。

與此同時，桑氏則得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壞消息是，過度勞累心事郁結加上淋了一場冬雨，侄的風寒貌似加重了，夜里發起了低燒；好消息是，怎樣都無法勸侄離開的醫廬，如今終可以順理章的給辦辭職手續了。

誰知商一病數日，始終醒醒睡睡，桑氏不免愈發擔憂起來。好在醫士反復確認，斷言是過度疲勞而致風邪，慢慢將養總會好的。饒是如此，程止依舊從鄰縣公孫師兄那兒請來一位久負盛名法力高強的巫醫，在縣衙后宅狠狠做了一場祭禱。

話說，程止夫婦自從接手了侄，簡直沒有一日不心的。離開都城那陣擔心剛挨了打，小孩兒家會鉆牛角尖，整日變著法的帶游山玩水騎馬吹笛宴客訪友。

好啦，心開朗了，人也豁達寬厚了，結果蓋頭遇上一頓兵，讓小小年紀就看了一堆又一堆的死人，還大多四肢不全，死狀凄慘。后來讓去醫廬搭把手過個渡，誰知把這事上心了，做的既認真又負責。

早出晚歸，事必親躬，眼看著每日從醫廬回來越來越郁郁傷懷的臉，程止和桑氏直恨不能甩自己一個耳，夫妻忍不住探討起當初究竟是誰出的這個餿主意！

“……哦，我記起來了，那時我還在屋里養傷呢，次日清早起就聽阿苧說嫋嫋去醫廬了。就是你，就是你出的這餿主意！”桑氏看著榻上昏睡的孩，憂心忡忡，同時扭頭恨恨的瞪丈夫

程止坐在床榻對面：“不是你一直叨叨著既然上了這場大，就順勢給嫋嫋掙點好名聲，什麼悲天憫人呀，慈悲為懷呀。縣城里也有著姓豪族，待嫋嫋的好名聲傳回都城，將來婚配也容易些。”

桑氏著孩嫣紅郁熱的臉蛋，道：“難道就只能去醫廬？”

“那能去哪兒！是去城防看數千赤袒了半個子的壯丁干活，還是去兵營聽那麼多大老爺們說葷話？再不然出城去各鄉里安百姓，萬一上網的賊匪怎麼辦？醫廬就不同了。在城里，又有護衛家將看著，藥材糧食由你籌集送過去，不過就是煮煮湯藥清點賬目嘛！”

程止覺得自己很冤，“何況我看這一路尸山海過來都沒大驚小怪，區區醫廬自然不在話下。”

“你知道什麼！”桑氏低聲音，“嫋嫋就是這個子。若了欺侮不平，那是一點委屈都不肯的，非要以牙還牙不可。可若是傷了心懷……”嘆口氣，“嫋嫋反要藏在心里，著不人知道了。”

程止長吁短嘆：“是呀，這病還是要快好起來，都要親的人了。”

桑氏面無表的看著丈夫：“我覺得忘記了兩件事。第一，哪個說嫋嫋要嫁樓公子了？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程止急了：“為什麼不嫁？樓家那可是河東彭城第一世族啊！再說了，阿垚是多好的孩兒啊，雖說口舌笨了些，但一顆心是熱的，這些日子你難道沒看見。”

說起樓小公子的好，程止簡直停都停不下來，“昨日老大人撤了靈堂，老夫人要帶家人扶棺回鄉，你我忙的分|乏，未必沒有疏，都是阿垚跑進跑出的張羅，從煙氣的細炭到皮做的帳褥，還一路騎馬送出城外好幾十里地。老夫人可說啦，若非兩個大孫早嫁了人，定要與我家搶郎婿的！如今這縣城里哪個不夸我家好福氣，河東樓氏這樣的名門居然如此殷勤備至的來求親！”

桑氏瞪眼道：“這才幾天功夫，你就滿口‘阿垚阿垚’的，將來事若不，看你如何了結這尷尬局面！你忘的第二件事，嫋嫋不是你我生的，自有阿父阿母的做主婚事的！”

程止默然，半刻后，長吁短嘆道：“誰說不是，若嫋嫋是你我生的，我立時就拍案定了這婚事！唉，也不知將來娓娓有沒有這樣好的郎婿！”

這次連桑氏也嘆氣了：“是呀，若是娓娓，阿垚這樣的郎婿我也是求之不得的！也不知姒婦究竟如何打算？”

“還能怎樣，等著吧。只盼元漪阿姊別在這事上犯糊涂才好。”程止無奈道。

——不過，夫妻倆都預計錯了。他們先收到的，竟然是程始的答復。

商昏昏沉沉四日后終于退了燒，徹底清醒過來。之前雖時有醒來，但始終意識不清，手腳無力的不聽使喚。如今雖依舊虛弱，但明臺清朗，顯然無大礙了。

就在同一日，程止夫婦收到用軍騎加急的帛家書一卷，上頭的火漆封印的正是自家兄長程始的軍徽記。夫婦倆一陣犯懵，展信一讀，才知道程始此時正在青州平原郡，離樓父所在的兗州山郡不過兩日路程。

程始信中意思很簡單：樓氏族也，程氏能與之結親乃莫大幸事，此事只問商之意，若應下即可就姻親，若不應則拒之。

程止將這封家書讀了三遍，向后坐倒：“長兄真是，婚姻大事自是親長做主，怎麼能聽孩兒的！嫋嫋知道什麼？”

“你才是什麼都不知道。”桑氏一把攏住卷，向外走去，“兄長大智若愚，你的聰明全長臉上了。就憑嫋嫋那子和能耐，自己若不愿，你給定下親事也給你鬧個犬不寧！反之嘛……”微微一笑，“就會一帆風順。”

說著便轉而去，回廊裊裊幾轉折，徑直走商屋。

此時阿苧剛給商梳洗完，服侍用骨頭粥和香蒸餅，商一徑的求阿苧給開點兒窗氣，不然滿屋的病氣和食味道難也難死了。

阿苧臉黑如鍋底，費盡千辛萬苦才將公子從閻王手中拖回來，繼而養的白白胖胖，自然對所有不珍惜努力果的人都十分不待見，包括商本人！

商好話說盡，撒耍賴加上阿梅在旁助攻，阿苧終于肯將窗戶開上半格，桑氏進屋屏退眾人時，又趕將窗戶闔上。

桑氏瞧阿苧離去時邦邦的背影，回頭笑道：“你若是下次再不惜，我就把你捆了送還給你阿母。你也不替我和你叔父想想，你阿父將你托付于我們，你若有個好歹，我和你叔父還有沒有臉回都城！”

商伏在塌上，雙臂虛抬作了個揖，里道：“叔母饒了我罷，我已知道錯啦。這些日子，阿苧一個好臉都沒給過我。”

桑氏上前將孩按回被褥，拿出那卷帛遞給，撿要的說了幾句。

“阿父怎麼在青州？”商迅速通讀一遍，頭一個念頭居然是程老爹就是合心意，不但用詞通俗易懂，而且還寫的是能看懂字。

桑氏將被褥的四角掖好，道：“你阿父口風，我們也是才知道的。這陣子皇帝不是嚴令青州肅清匪患嘛，尋常蟊賊小匪俱是風來降，只平原郡有一悍匪，仗著深山高寨，始終難以攻滅。”

“皇帝讓阿父去剿滅他們？！多兇險呀！”商立時張起來。老公嫁錯了可以再嫁，程老爹那麼好可不想換爹呀！

“不是！以陛下現在的兵力，什麼賊匪剿不滅？！”桑氏按著孩的肩膀回被褥，“是皇帝聽說那是什麼義匪，多年來于戰中護佑鄉里，很得民眾戴。陛下不忍大開殺戒，就想招安。你父親當年在曲陵也曾招安過一座大大的寨子，前后周全，里外服氣。陛下甚是滿意，這才讓他再去招安一回。不然換了吳大將軍那樣的，倒是悍勇無敵，可輒屠城殺俘，弄的流河，陛下也是不喜。”

一聽不用打，商松了口氣。

桑氏見這樣，抿一笑，手指了，道：“喂，先別惦記你阿父了，我聽說招安這會兒都差不多了。倒是你自己，怎麼說呀，嫁還是不嫁？”語氣戲謔，存心逗弄小孩，只等著看侄臉紅。

誰知商半點也無，就如決定晚膳是吃湯餅還是羹飯般，輕描淡寫道：“嫁，當然嫁。請叔父趕修書一封給阿父，就說我答應了。”

桑氏吃驚：“你，你就這樣定了？不再想想，想想別人……？”

商慢慢抬起頭，看著：“叔母想說誰？”

桑氏小心道：“袁善見如何？難道你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你不是告訴我，他臨行前還特意給你送藥呢？還有……”生生回舌頭，沒提另一個名字。

商掂起那幅帛，緩緩道：“那又如何。樓家可是前朝以來的名門，數世不衰。”

“袁家也是前朝以來的名門，也數世不衰！”

“樓公子待我至誠至，質樸純然。”商十指纖纖，毫不的卷帛。

“阿垚雖好。可論才學本事，仕途權勢，那袁慎可百倍勝他！”

“那麼，袁善見來了麼？”商卷好帛，慢條斯理的用錦繩束好。

桑氏語塞。

商將卷放在枕邊，雙手拉桑氏坐下，緩緩道：“叔母，我來問你。樓家莫非名不符實？看似花團錦簇，實則空囊一？”

桑氏搖頭：“樓氏殷實，不敢說富甲天下，富甲河東還是有的。朝堂之中，名聲也甚好。”

“那樓公子莫非有甚劣跡，不堪許嫁？”

桑氏又搖頭，苦笑道：“阿垚先前的未婚妻是何昭君，那是有名厲害潑辣的小娘，阿垚若有什麼不妥，當即就喊遍全城了。”

“那麼，是樓公子的父母嫌棄我名聲不好，家世不顯，是以不喜我？”

桑氏失笑，再度搖頭：“端看樓郡丞這般興沖沖的給你父母兩頭送信，想來對你無有見。至于樓二夫人…我多知道些…”笑了笑，“本就不甚喜何昭君，不止一次示意何夫人該當好好教導兒。后來何家斷婚，鬧的面無，又疼惜兒子辱，這會兒對你應是滿心期待。”

商攤開白生生的一雙小手，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為何不能嫁樓公子？”

桑氏遲疑，也不知該如何措辭：“難道…你不想再等等，等等看是否有更好的人選…？”

商笑了笑，向后靠著囊，道：“叔母，我閱歷不多，但我知道，這世上最難揣測的就是人心。人心隔肚皮，你如何知道人家心里怎麼想的。既然不能猜其心，那就觀其行。樓公子的確不如袁慎人才出眾，可他是實實在在把一顆心捧到我面前的。”

桑氏默不作聲。

“可那袁慎心里作何想頭，我不知道，也沒人知道。若他只是逗逗我呢，并無心思娶我，而我卻為他推了這樣好的親事？！”商搖搖頭，似乎自言自語，“我才不會呢。”

桑氏不由得嘆氣起來。

商看著桑氏，甜甜微笑：“叔母，你是自家孩兒看著最好，總覺得我這兒好那兒好。可我沒有那麼好，我只是最尋常不過的小子。若說與眾不同，大約就是更刻薄些，脾氣更壞些，更加詭計多端些。如今能得樓氏青睞，是我之大幸，再有貪念就笑話了。”

桑氏沉默許久，只能道：“……你說的，也有理。”

“叔母？”商忽然提聲，笑起來，“你適才提袁善見時，是不是還想提凌不疑？”

桑氏心頭一震，笑道：“你說什麼呢。”

“那日從獵屋出來，李太公與你說了半天悄悄話，是不是在說凌不疑對我如何關照。”商饒有興味的看著自家叔母，“可是適才你不敢提他的名字。因為你也知道，對像他這樣位高權重之人，多一分念頭就是自作多了。又怕引我胡思想，索就不提了。”

桑氏看著孩清澈的眸子，竟一句也說不出來。

“凌大人氣烈仁善，負重傷還來救吾等命，卻要無端被人肖想，想來這種事他遇到太多了，才整日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商很愉快的自嘲著，“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這個道理我早就知道了。”

桑氏拍拍孩的手，嘆道：“行，那我這就告訴你叔父。他寫信給你阿父。”

——人家養孩子，總擔心孩子拎不清看不明，自視太高，可自家養孩子，卻擔心侄看的太清想的太明白，讓人無端心疼。

還沒嘆幾口氣，忽聽屋外庭院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然后是年清亮急促的聲音：“傅母，你家娘子今日可好些了……？”

然后是阿苧低沉的聲音，屋里聽不清楚。

商笑了起來：“叔母不知道吧。傅母告訴我，每日這個時候樓公子總會來問一句平安，然后在庭院里站上一會兒才走。”說著，忽然用力提高聲音，“傅母，我好許多了，請樓公子進來吧！”

孩清脆的聲音傳出屋外，過不多會兒，只聽一陣慌里慌張的靴之聲，阿苧緩緩將門推開，小心不讓寒風吹屋，英武矯健的勁裝年大步踏了進來。

那日雨中沒看清，兩月不見，樓垚似乎又長高了幾寸，面龐微黑，漸漸退去了男孩的青倔強，倒像個堂堂男子漢了。

樓垚先向側坐榻邊的桑氏躬行禮問好，看到桑氏點頭抬手請坐，他才在地板上的一團茸茸的褥墊上坐下。

商朝他微笑道：“樓公子，我聽婢子們說，這幾日你里里外外奔忙，可辛苦你了。”

樓垚抬眼看去，只見床榻上的孩在久病之后，皮白的幾有晶瑩明之意，上只有淡一抹，黑漆漆的眼睛愈發大了，弱不風的骨架撐著寬大的襜褕睡袍，甚是伶仃可憐。

可他覺得孩麗極了，仿佛蝴蝶破蛹，疼痛著剝去那層被團團呵護的嬰孩式的圓胖氣質，蛻變出一種驚心魄的孤絕之。

樓垚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臉上發紅，里胡說著客套話，始終避開目。

商拿起那卷晃了晃：“樓公子，家父今日來信了。他答應這門親事了。”

樓垚倏然抬頭，驚喜不能抑：“真，真的……？！”

商覺得好笑，忍不住道：“自來軍報有人冒充，赴任文有人冒充，還沒聽說允嫁的家書也有人假冒的。”忽的語氣一轉，聲道，“公子還未有字，我聽叔父叔母你阿垚，我好不好也你阿垚呢？”

樓垚看著孩婉好的神，心頭熱氣涌，愈發結了：“行！那，我能不能你，你…商…？”

“自然可以。”商笑的溫，宛如芙蕖含苞，“我聽叔父說，你將來想任一方父母，哪怕偏僻貧瘠些也好，要自憑本事立。我會算賬，看文書，也懂農桑耕種，到時候你帶我一道去，好嗎？”

樓垚眼眶一陣溫熱，竟激的沁出淚水，他歡喜難言，大聲道：“好！我們一起去，篳路藍縷也不怕！”

桑氏一言不發，側眼看著侄有氣無力的說話，努力微笑出最好看的模樣，將那年迷的魂不守舍，心澎湃——這是天地間最自然的法則，年的雌終于長大了，懂得了如何利用自己麗的皮達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