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電話那頭的琴聲戛然而止, 耳邊突然安靜得只剩祝溫書自己的呼吸聲。

“祝溫書。”

許久，令琛才開口道，“你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事。”

原本堵在口的愁緒在令琛說出那四個字后, 突然化一團無名火。

等祝溫書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很, 也沒什麼心找補，沉片刻后，垂著頭說，“你早點休息吧，我累了，想睡覺了。”

等了會兒，祝溫書似乎聽到令琛嘆了口氣。

“你明天什麼時候回江城？”

“不知道。”祝溫書稍微收斂了緒，但聲音還是沉沉的，“看況吧。”

“……行。”

令琛的聲音像在枝頭的寒霜，薄薄一層, “你睡吧。”

掛了電話后。

祝溫書還握著手機, 稍微翻, 就到了堆疊在床邊的棉被。

爺爺家小, 這房間也是小時候住的，現在堆了許多雜。

可是這樣擁的地方, 卻還是覺得四周空。

第二天清晨，爺爺六點多就起床去了菜市買最新鮮的食材。

做好早餐也才八點，便進房間把祝溫書起來。

“怎麼年紀越大瞌睡還越多了。”整理著床單，“你平時上課不會遲到吧？這可不好，學生背地里會說的。”

“不會的。”

祝溫書打了個哈切，“我一次都沒遲到過。”

“那就好。”

回頭看了祝溫書一眼, 皺眉道，“沒睡飽啊？”

“晚上玩兒手機了。”

祝溫書匆匆應了兩句便出去吃早飯, 隨后又以沒睡好的借口回房間補覺。

直到下午，爺爺準備去打牌，臨出門前問道：“你今天什麼時候回江城？”

祝溫書看了眼天，冬日暖把爺爺養的花草映得油亮發。再想到江城這兩天的沉，垂著頭說：“吃了晚飯再回去吧。”

“來得及嗎？”

問。

“來得及。”祝溫書拿出手機看了眼，“末班車七點，還有票。”

“七點啊……”

嘀咕道，“天都黑了，到江城也該九點了，我不放心，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沒事的，大車又不是黑車，我在江城還常常晚上一個人打車呢。”

祝溫書買好票，攙著的手臂，“走吧，我陪你們去打牌。”

-

在棋牌活室消磨了一下午的時間，晚飯后，爺爺送祝溫書去乘車站點。

冬天的夜晚來得早，祖孫三人慢悠悠地走在路燈下。

走得慢，一路上和祝溫書嘮叨生活中的瑣事。祝溫書有時候聽兩句，有時候走神。

直到他們穿過一條小巷子，爺爺見路邊有人騎著小貨車賣橘子，非要去買幾個祝溫書帶回江城。

黃澄澄的橘子堆了滿車，爺爺挑挑揀揀半天才裝了幾個。

祝溫書站在路邊裹了圍巾，往四隨意張，看見街邊立著的路牌——“百花巷”。

那天和令琛的外公外婆涉時，他們好像提到過。

祝溫書小時候經常來爺爺家住，也知道這條小巷子，只是從來沒注意過它的名字。

沒想到，令琛以前居然和爺爺住得這麼近。

這些年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片老城是被忘的角落，經年未修的地面坑坑洼洼，房子也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農民自建房，商販把棚架支到了路邊，蒼蠅小館的桌子也糟糟地擺在街沿，只能堪堪單向通過一輛汽車。

祝溫書以前經過這條路的次數不，常常去的新匯廣場就在巷子的另一端。

只是多年過去，匯有了新的現代化廣場，新匯廣場便徹底淪落為廣場舞基地，很再有年輕人聚集。

祝溫書今晚要搭乘的站點就在新匯廣場。

穿過百花巷時，第一次細細地打量這個地方，腦海里卻總浮現另一個，和這里格格不的影。

直到喧鬧的巷子里傳來一陣悉的音樂聲。

不知是哪家店的劣質音響，不合時宜地播放《小蠶同學》，像一糙生銹的針，猛地|進祝溫書心里。

忽然加快了腳步，匆匆超前走去。

直到音樂聲被甩在了后，停下腳步，回頭看見拎著橘子匆匆朝走來的爺爺。

祝溫書著爺爺的影，思緒卻飄到了另一。

終于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多天都不能釋懷。

只要這首歌還存在，就永遠會是心頭一刺，提醒著令琛心里有一位置留給了別人。

“怎麼突然走那麼快？”

爺爺追上來時有些氣，“回頭一看人不見了，嚇我們一跳。”

“沒。”

祝溫書說，“我怕趕不上車。”

“就說讓你早點回去，你非要坐末班車，要是遲到了我看你怎麼辦！”

在爺爺的碎碎念中，三個人提前到了新匯廣場。

距離末班車發車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他們在路邊長椅坐下。

看著越來越暗的天，兩個老人又開始念叨祝溫書不懂事，非要這麼晚回去，路上多不安全。

祝溫書也沒怎麼聽，里說著好的好的下次不會了，人卻懶懶地靠著椅背，目漫無目的地到飄。

忽然間，看到一個眼的影。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凝神細，那個憑欄而立的男人好像覺到了的視線，忽然轉過來。

見尹越澤朝走來，祝溫書坐直了，“你怎麼在這兒呢？”

尹越澤昂頭看了一眼天，隨后低下頭。

“很多年沒來了，過來走走。”

祝溫書愣了下，把視線從他上移開。

七八年前，這個廣場還是學生們最來的地方。也是在這里，尹越澤給祝溫書放了一場盛大浪漫的煙花，讓了他的朋友。

如今他形單影只地待在這里，很容易引人遐思。

好在尹越澤沒有要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

他轉頭看向祝溫書的爺爺，跟他們問好。

“，爺爺，好久不見，你們還記得我嗎？”

兩個老人細細打量尹越澤一番，一時沒想到來。直到尹越澤自報姓名，他們恍然大悟，連忙笑了起來：“小澤啊，都長這麼大了，比小時候還高還帥了。”

看到爺爺高興的模樣，祝溫書有些無奈。

高三有晚自習，尹越澤幾乎每天都會送，周五回爺爺家，他也照例。

時間一長自然會被爺爺和其他鄰居撞見。

幾次后，大人們心照不宣，只有悄悄問過祝溫書，這人是不是男朋友。

當時祝溫書否認了，只當害。

后來好幾年沒怎麼見兩人來往，心里也有了數，估計是最后沒。

和老人寒暄幾句后，尹越澤再次看向祝溫書。

“你明天不上課嗎？怎麼還在匯。”

“噢……馬上就回去了。”

祝溫書指指站牌，“在等大車。”

“這麼晚了。”

尹越澤說，“我今晚也要回江城，我送你吧。”

祝溫書還沒開口，兩個人老人就答應了下來。

“正好呀！我們還擔心一個人晚上坐車不方便呢，你送我們就放心了。”

“不用麻煩，我坐大車就好。”

祝溫書看了眼時間，“就幾分鐘了。”

“不麻煩，我本來也要回去。”

尹越澤說，“我車就停在那邊。”

“都是同學，哪里不比你一個人坐大車方便了？”

仿佛怕尹越澤后悔似的，把橘子塞到祝溫書懷里就推起，“早點出發吧，到家了跟我們說一聲，我們也好放心睡覺。”

祝溫書：“……”

看了眼尹越澤，又看向爺爺，兩個老人著實是高興有人送，恨不得立刻把塞進車里。

“行吧。”

祝溫書起道，“那麻煩你了。”

-

和尹越澤能聊的話題在上次的咖啡廳已經聊得差不多了。

上車后，祝溫書基本沒怎麼開口，只有尹越澤偶爾問兩句。

過了會兒，祝溫書發現自己手機快沒電時，才主開了口。

“你車上有充電線嗎？”

“有。”

尹越澤指向中控臺后面的扶手箱，“你找找。”

祝溫書依言打開箱子，翻出了一數據線。

同時，看見一個只剩幾支煙的煙盒。

“你現在要煙了嗎？”

“我爸的。”

尹越澤手關上了扶手箱蓋子，“這是我爸的車，借去江城開幾天，不然總打車也不方便。”

祝溫書點點頭，“噢。”

上了高速，道路上的車驟然變，尹越澤也放松了些。

打算變個道時，他看了眼后視鏡，突然皺了下眉。

“祝溫書。”

尹越澤的聲音突兀響起，“還記得以前說過的話嗎？”

祝溫書：“嗯？”

“你說我們以后還是好朋友。”

他側頭看了祝溫書一眼，目朦朧，仿佛是陷了回憶，“但你現在對我也……太生疏了。”

祝溫書心想這麼多年沒聯系當然生疏了，何況還是前男友。

“有嗎？”笑了笑，“可能是太久沒見了。”

尹越澤：“那以后，我們有機會多聚聚吧。”

祝溫書噎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

見啞然，尹越澤又說：“回來這些天，除了那次同學會，其他時候我除了工作，基本都是一個人待著。”

他沉沉嘆氣，“讀書的時候呼朋喚友，工作了反而沒什麼朋友，吃飯都是一個人。”

對此，祝溫書也算深有會，“是啊，大家天南地北的，工作后也沒力新朋友。”

“有空一起吃頓飯吧。”

尹越澤接話道，“就是朋友間，上徐亮他們，你賞臉嗎？”

以前的尹越澤從來不會用“賞臉”這種敬詞，從來都是直來直往。

如今聽他這麼說，祝溫書終于實實在在地覺到，時間和經歷賦予他的變化在哪里。

“沒問題啊。”祝溫書笑，“就是我現在是班主任，太忙了，可能沒那麼自由。”

“沒關系，寒暑假總是空的。”

在這之后，兩人沒怎麼繼續聊天，尹越澤打開了音響放歌。

他喜歡歐鄉村音樂，旋律輕快人，而祝溫書也沒好意思在別人副駕上一直玩兒手機，沉默間，的眼皮越來越重。

祝溫書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等醒來，發現車已經停在小區門口。

了眼睛，想跟尹越澤道個謝，低頭一看手機，發現居然已經九點半了。

按以往的經驗，駕駛私家車最晚九點就該到了。

“到很久了嗎？”

“剛到。”

尹越澤笑著說，“進城的高速路口堵了一會兒。”

“噢，那麻煩你了。”

祝溫書打開車門，“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著尹越澤的車開走后，祝溫書剛轉，包里的手機響了。

下意識覺是令琛打來的，腳步便頓在了原地。

幾秒后，掏出手機。

果然。

一直覺牽引著轉，看見街對面那輛黑車時，祝溫書的大腦突然空白了。

握著手機，倒涌，呼吸頻率漸漸急促。

好一會兒，才接起電話。

就隔著一條街，卻像隔著一條銀河，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祝溫書站在冷風中，聽著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心里默數著數字。

數到十，他再不說話，就掛電話回家。

一、二、三……

“祝溫書。”

數到“九”，聽筒里終于傳來他那有點啞的聲音。

祝溫書看著那輛車，問：“有什麼事嗎？”

“你這幾天跟尹越澤在一起？”

“……”

聽到這句話，祝溫書心頭又躥上火氣。

你都給你白月寫歌了，我坐坐前男友的順風車怎麼了？

堵著氣，沉默了很久都沒回答。

半晌后，令琛的聲音和路邊的枯葉一同落下，砸在耳邊。

“算了，沒事了。”

算了？

算了是什麼意思？

祝溫書極力忍住，才沒有問出口，只是邦邦地“哦”了一聲。

這通電話又陷沉默。

祝溫書一不地看著街對面的車，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冷風中站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

直到幾分鐘后，聽筒里傳來電話掛斷的忙音。

祝溫書鼻尖突然酸得發痛，著手機，轉大步朝小區走去。

-

街道另一邊。

令琛看著祝溫書的背影消失在夜里，隨后啟汽車。

開出幾百米，他又靠邊停下，打開了車窗，看著路邊的霓虹燈出神。

他上一次看見祝溫書和尹越澤雙對，還是高三畢業那天。

和今晚的凜冽寒風不同，那天異常悶熱，散伙飯上充滿了離別的氣息。

令琛坐在火鍋店最角落的一桌，面前擺滿了同學們喝完的空酒瓶。

空氣里全是牛油和酒水的味道，還有男生第一次明正大地點上了煙。

在一片喧鬧中，他看見尹越澤帶著祝溫書提前離席。

他們的作不算低調，很多同學都發現了，對著他們的背影起哄。

不一會兒，有人，尹越澤今晚要搞個大的，在新匯廣場給祝溫書放煙花告白。

消息很快傳遍一桌又一桌，很快，有人起跟上去，打算看個熱鬧。

后來，店里的同學陸陸續續都走了，好奇又興地朝著同一個方向。

令琛在火鍋店里，坐到所有人都離開，只有幾個徹底醉了的男生還趴在桌上說著胡話。

就這一次吧。

令琛想，去看看煙花，就當是跟祝溫書道個別。

不然就沒機會了。

他起朝新匯廣場走去。

一開始是走，后來開始跑，在炎熱的夏夜跑出了一汗，的服在背上。

等他到了廣場大門，約約已經可以看到打車過來的同學們圍作一團，空氣里浮著躁的喧嘩聲。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鄰居的電話。

大叔狂的嗓音從劣質的手機聽筒傳出，幾乎要震破他的耳。

“你爸爸被人欺負了！你小子快來把他領回家！”

服上的汗水突然變涼，滲得令琛渾發冷。

他看向廣場上涌的人群，之可見祝溫書的擺一角，卻牽著他的視線，流連忘返。

過了很久。

也許也沒有很久，尹越澤的影闖進他的視線，像當頭一棒，打醒了令琛。

他立刻掉頭朝家的方向跑去。

百花巷離新匯廣場不遠，幾分鐘后，他進這條擁骯臟的小巷，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屬于他的世界。

沿路的鄰居們好像都在看他，指指點點，頭接耳。

令琛一步沒停，穿過鄰居們的目，一路朝家跑去。

可惜他還沒到家，便找到了他的爸爸。

看清眼前的景象時，他霎時如同墜落冰窖。

在這條人來人往的小巷子，三個膀子醉漢正把他的爸爸像一個皮球一樣，踢來踢去。

而那個“皮球”，上□□。

那些眼的服就在那幾個醉漢手里。

他們放聲大笑，把服高高舉起。每當他的爸爸站起來想去搶服，他們就拋下另一個人。

像逗狗一般。

偏偏四周還圍了不人。

有的也在笑，有的皺眉，有的捂著小孩子的眼睛卻舍不得走開。

總之，沒有人上去阻止這三個一臉橫似兇刀的醉漢。

令琛像瘋了一般沖上去，砸出第一拳時，他的手還在發抖。

直到空氣里有了腥味。

有人上來幫忙，有人上來拉架，還有人終于拿出手機報警。

三個醉漢狼狽地跑了，令琛還窮追不舍，仿佛是要殺了他們一般。

最后他被爸爸哭喊的聲音攔住了腳步。

鬧劇散去，令琛在圍觀人群的目中，咬著牙，給自己爸爸套上破舊的服，帶他回家。

推開樓下那扇搖搖墜的鐵門時，不遠傳來巨響。

他抬頭，看見夜空中綻放絢麗奪目的煙花。

再低頭，看見四十多歲的爸爸在他懷里哭得涕泗橫流。

那時候的令琛以為，那個盛夏的夜晚，是他經歷過的，最冷的夜晚。

卻沒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真正冷的，還是冬天的寒風。

其實昨晚他覺到祝溫書的緒不對勁時，猜測過，是不是因為張老師直播時說的話才會這樣。

他當時就想問，卻沒能張開口。

從高中到現在，他的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心境卻一如既然。

不敢澎湃，連漣漪都很克制。

但是今天下午，他還是丟開了繁重的工作，開車去了匯。

他知道祝溫書的家在哪兒。

車停在路邊等了很久，直到天黑，他才看到祝溫書和爺爺一起走出來。

默默驅車跟了一段路，他沒上去打擾。

直到祝溫書坐到站臺旁的長椅上。

看見朝雙手呵氣，令琛嘆了口氣，打開車里的暖風，同時解開安全帶。

等他打開車門時，卻看到尹越澤走了過來。

還是新匯廣場，還是一樣的人。

令琛就那麼看著祝溫書坐上了尹越澤的車。

到了此刻，令琛還在自我安，他們只是恰好見了。

他一路跟著尹越澤的車，開到了祝溫書的家。

停在路邊時，他還在想，順路而已。

令琛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輛車停靠在路邊，開著雙閃，卻遲遲沒有等到副駕駛的人下來。

直到路邊的商販都開始收攤，祝溫書終于下車了。

令琛低頭看了眼時間。

已經過去了39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