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君上旨的月宮的老神仙, 月無老君。誰也不知道月無老君的年齡，只知道他一直守在清冷的月宮，輕易不出。

距離他上一次出月宮, 已過了萬年了。

萬年前，在天君登位大典上, 亦是他站在高臺上, 為歲離戴上了屬于君上的榮冠。

如今萬年過去, 他再次出宮, 卻是為了冊立新的天君。

*

那個小姑娘生得極其好看，是晏重霽此一生從未見過的。哪怕年紀尚小, 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眉間尚有稚氣，也掩蓋不住的風華麗。

晏重霽怔怔地看著, 看著臉上燦爛的笑容，那麼漂亮, 那麼靈，充滿了生機，讓他悉又覺得陌生。

他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看到出這樣輕快的笑了。

記憶的門, 似乎被打開了一條細。

他本應什麼都不記得, 可這一刻，看著那滿靈氣喜悅的小姑娘，卻到了一陌生的懷念和憾。

——他想念這樣對他笑，想念喚他大師兄的樣子。

晏重霽不自地出手揪住了前的裳，為什麼……為什麼他的心忽然這麼難？

從未害怕過的神尊，在這一瞬心中竟莫名生出了恐懼。

恐懼？

他在害怕什麼？又在難什麼？

在似和死的那一刻, 他都未怕過……如今殺的人死了, 他為何要害怕？他已站在了力量的巔峰, 無人能威脅到他，所以又何可怕？

他才該是被所有仙妖魔害怕的存在才對！

神魂傳來了劇烈的疼痛，像是里面有什麼發瘋的兇在瘋狂的撞擊著擋在它周圍的壁壘。

它想要沖出來，瘋了一般的想要沖出來！

晏重霽猛然閉了閉眼，運起神力制著這劇痛，想要擊敗那只虛無的兇，更想要……把腦海中那抹影子甩掉、忘記……

他不該記得這些的。

“神尊，您的頭發？！”月無老君話音未落，在場的所有人便驚訝看見了那站在新天柱之前的白神尊，烏黑的發尾不知何時竟然化為了雪一般的白。

那點白在滿頭青下尤其顯眼，讓人無法忽視。

月無老君本宣讀歲離旨，蒼老的目在掃到這份蒼白時，也不由停了下來。

誰人不知神尊的修為早已達到了巔峰，以他的修為自然能永葆青春，所以此刻那白的發尾才讓人疑不解。

只是礙于對神尊的懼怕，無人敢提出疑問。

一片靜默間，白九仙看向了直著背脊站在天柱前方的白神尊——他面無表的站著，俊無匹的臉上沒有任何喜怒哀樂。

除了某一瞬，他仿佛多閉了片刻眼睛，除了他的手抓了一下前的裳，他看上去與往西沒有任何變化。

只是發尾化白霜又如何？

他那麼冷靜鎮定，與不久前那只小草妖死時的癲狂，天差地別，不值一提。

白九仙心里陡然生起了一濃濃的惡意和憤怒。

“似和的上有君上的心臟。”他忽然提高了音量，聲音之大，傳遍了天界的每一個角落，“君上之所以殺了，不過是為了取回自己的東西。若不是君上，那只草妖連生出靈智的機會都沒有，又何來為六界英雄？”

九尾白狐的眼中閃過一抹諷刺。

那個傻子死了，都死了，便再也管不了他說不出真相了。更何況，死了，也沒有再瞞著的必要了。

不會再有人威脅到，也不再是任何人的威脅。

此話一出，眾人皆震驚的抬頭看向白九仙。

“白主這話是什麼意思？”有人按耐不住問道，“似和姑娘的上怎會有君上的心臟？”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畢竟們，一個是凡間普通的小妖，一個是六界至尊，所以們之間又怎會扯上關系？

“萬年前，天柱便曾塌過一次，諸君以為它是如何恢復如初的？”眼尾泛著紅、著銀甲的近衛統領開了口，他英俊面容冷如冰霜。

聞言，眾人微微一怔。

不等他們回答，曜烈已經繼續道：“此事，早已記在了六界通史之中。便是你們都忘了，史書也不會忘。”

“萬年前，是君上剖出心臟修補了天柱的裂口。君上因此損了本，此重創，修為不得寸進。半顆心臟被融了天柱，另外半顆不慎落了凡間，之后之事，想來諸君都知道了。”

他的語氣很淡，沒有任何怨懟和憤怒，而是如陳述一般，述說著這已被許多人忘記的史實。

“天柱乃是天地圣，便是君上舍出自己的心臟，也無法徹底把它復原。萬年來，無數次進了天淵，亦無數次用自己的填補天柱的缺口。”

“可杯水車薪，天柱早已支撐不下去了。”

“……心之所向，始終如一。”曜烈的聲音忽而微微低了一些，低念著這句話。

所以當天柱再次倒塌的時候，擁有歲離心臟的似和沖了上去，或許有其他的原因，可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一個。

哪怕只剩下心臟，亦還記得自己的使命。

“諸君如今還以為惡毒，不配為君嗎？”面冰涼的青年抬眸掃向周圍的人，無論是仙、神、妖，還是魔。

他一個又一個的看過去。

“……是我們誤會了君上。”所有人都垂下了頭，他們跪在地上，眼里、臉上滿是哀戚與愧。

“君上大公無私，功德無量，是六界最好的天君。”

他們看上去多麼傷心啊，這幅畫面又多麼的讓人啊。用自己的死，換來了這些人的懷念和敬慕，換來了他們的贊同和理解……以及可惜和憾。

曜烈的心中卻沒有毫容，他只是冰冷的看著一切。

對于這些人來說，只有死了，才會是最好的天君；只有死了，他們才會想起曾為這天地間做了什麼；只有死了，他們才會恍然記得才是這六界真正的英雄。

可那又如何呢？

已經死了。

自然是最好的天君，哪怕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這世間也無人能比得上。

他之所以說這些，也不是為了看這些人所謂的哀戚后悔，他只是想、想讓他的君上離開的路干凈一點。

這是他唯一能為做的事了。

把六界放在首位，可他，只愿做一人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活，臣必然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再也不讓心。

曜烈的視線掃過了周圍所有人，直至最后，落在了天柱前方的那道不知何時背對著他的白影上。

“神尊，”他忽然喚了一聲，斬釘截鐵地道，“似和早就該死，君上沒有錯。”

那白影沒有回頭，也沒有任何回應，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

曜烈說完之后，便移開了視線，看向月無老君，沉聲道：“請老君宣旨吧。”說罷，他率先跪在地上，做出聽旨的姿勢。

見此，其他人也跟著重新跪了下來。

唯有那道白影，恍若未聞。

不過這一刻，無人再去在意他，所有人都看向了手持旨的月無老君。有人依然哀戚不止，有人神惋惜懷念，有人滿眼復雜，有人蠢蠢、眸閃。

月無老君輕嘆一聲后，臉肅穆的打開了天君旨。

“諸君聽旨……君上有令，收麒麟族主麒躍，羽族朱雀朱翎，龍族公主端月為親傳弟子。冊大弟子麒躍為君，朱翎、端月為天君左右護法，從旁輔佐。待君晉為上神，即刻繼位天君！”

話落，所有人都愣住了。

誰也沒有想到，歲離竟然會收了三個親傳弟子。在此之前，他們本以為只會收一位親傳，冊為君。

可如今，卻是在三大強族中各選了一人。

麒麟族出了一位君，看似占了上風，但龍族羽族亦不差，兩族都出了一位護法。說是從旁輔佐，但何其不是一種威脅？

況且只是君，還不是天君。

麒躍雖天賦出眾，但這世間天賦過人的并不，不是所有天才都能功晉位上神的。

在這條路上，不確定的因素實在太多了。

三族實力相當，誰又愿屈居人下？

歲離此舉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如今以合道，威達到了巔峰，即便已死，可的志留了下來。

至千年，無人敢違抗的旨。

三大強族若想要這個天君之位，便也不得不暫時遵守這道旨。

無論他們背地里如何謀算計，都不敢明面上爭奪天君之位，至這千年，六界會維持和平，哪怕只是短暫的和平。

曜烈跟了歲離那麼久，自然瞬間明白了的心思。

他的君上便是死了，也不忘君主的責任。費盡心力計劃好一切，表面上說是不愿放過那些敢冒犯的人，可真的是如此嗎？

嘔心瀝籌謀這麼久，真的只是為了出氣嗎？若是如此，又何必如此費力不討好？

“諸君接旨吧。”

月無老君把旨放在了新任君麒躍手中，沉聲道，“諸位能遵守君上旨，亦君能不負君上所。”

“弟子定不負師尊的期，必早日晉位上神！”

麒躍單膝跪地，肅容接過。

“旨已宣，君與兩位護法準備為君上服喪吧。”月無老君道，“君上是為六界，為眾生而死，天下皆該同悲。”

“是！”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

天鐘停了下來，圍在天淵的六界仙妖魔，一個個離開，天界不知何時亦掛上了白的仙燈。

麒躍、朱翎與端月這三個親傳弟子也換上了喪服。

所有的一切都在時時刻刻的提醒著一點，死了。那曾笑傲六界、顛倒眾生的君上歲離，死了。

偌大的天淵此刻便只剩下了白九仙、曜烈……以及那從始至終站在天柱前方，不曾挪分毫的重霽神尊。

“所以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不知何時，那清冷無的白神尊忽然轉過了，看向了站在后的九尾狐與朱雀。

只是沒等他們回答，他自己忽而笑了一聲，自顧自答道：“犧牲自己，全蒼生，果真是偉大英明的天君，不負君上之名。”

“天下皆為服喪，甚好，甚好！好一個天君，好一聲君上功德無量……”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待到消失之際，他的人亦不見了。

*

晏重霽進了一個幻夢。

在夢里，他看到了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他握住了著金吉服子的手臂，堅定的對說：“阿離，走吧。”

朝上走，不用怕，不用回頭。

他會站在后，殺盡所有敢威脅到的人，助上青云。

沒有人能覬覦座下之位，沒有人能威脅到。

沒有人。

那個白男人篤定的想。

他不，他們之間不會有男之，可是他的小師妹，是他親手接回來的小師妹。

此一生，都不會改變。

他會護著。

“大師兄，阿離不等你了。”

是誰在說話？誰在喚他？

大師兄，大師兄，大師兄……

靜室，晏重霽霍然睜開了眼睛。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有人的聲音傳了進來：“神尊，小仙有事求見。”

站在門外的正是之前收下歲離靈盒的仙衛，他本來想過幾日再把東西給神尊的，可今日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太可怕了。

君上死訊傳來的那一瞬，仙衛忽然想到了夜下的那個君，竟不想，那是最后一面。

他凝眉思索了許久，終究還是鼓起勇氣來尋神尊。

這是君上臨死前代給他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仙以來，第一次接到了君上親自頒下的任務。

他不想讓那位已逝的君失。

門被打開了，一道高大的影走了出來，到了門前。

仙衛不敢貿然抬頭，只把那個靈盒用雙手奉上，高舉在上方，鄭重道：“神尊，小仙撿到了此。梧桐木珍貴，想來盒中定然亦是珍稀之，小仙不敢擅專，特意前來予神尊過目。”

上方沒有傳來任何聲音，仙衛只察覺手中的靈盒被人拿了過去。

“珍稀之？”不知過了多久，上方才傳來了一道淡漠的聲音，隨即是開盒的聲音。仙衛終是忍不住，悄悄抬頭向上看去。

他想知道，君上讓他送來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只是他猜想了很多，卻沒有想到，那用梧桐木為靈盒裝著的不是什麼珍稀的寶，竟是一顆草籽。

盒開的瞬間，那顆草籽散發出了一道略有些悉的氣息。

仙衛在神尊府任職多年，只一瞬，便發現了這顆草籽散發的氣息竟與那位野草妖的似和姑娘一模一樣。

仙衛正怔愣時，忽地一陣風起，一縷白從眼前飄過。他恍然抬頭，看見了面前法力無邊的神尊轉瞬之間青化雪，上有鮮紅的滲出，一清冷仙盡碎。

明明是從未見過的狼狽，可仙衛看到那張面無表的臉時，不知為何，心中竟忽然生出了巨大的恐懼。

“這是你撿到的？”

男人染的角微微翹起，勾出了一抹淺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可仙衛只覺得背脊生寒。

他張著，想遵守與君上的約定，想回答是。可一個字未出口，便覺一力襲來，他神魂一，到的‘是’不由自主地換了另外的話。

“……是君上讓小仙予您的。”

晏重霽看著那顆渺小的草籽，臉上的笑意忽然越來越深，甚至笑出了聲來。方才那場幻夢里的一聲聲大師兄，猶在耳際回響。

“阿離，走吧。”

朝前走，不用怕，不用回頭。

可惜啊，一萬年過去，滄海桑田，當初的人不在，心不在，記憶也不在了。

最后竟是他親手搖了好不容易穩固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