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悠長，馬蹄聲慢，商絨手握韁繩在寒煙櫳翠間也醞釀出一困意，然而倏忽之間，“砰”的一聲，重落地。

嚇了一跳，與此同時，原本不知不覺依靠在肩上的年也驀地睜開一雙漆黑的眸子。

帶了幾分未消的朦朧睡意，他的神卻是銳利而警惕的。

商絨隨之看去，只見原本橫趴在馬背上的道士夢石此時已摔在了地上，散的發遮去半邊面容，他卻仍舊人事不知。

“先找個地方睡一覺。”

折竹松懈下來，他慢吞吞地打了一個哈欠，一雙眼睛添了細微的水霧，嗓音也幾分倦怠的喑啞。

此地山林茂盛，常有獵戶上山打獵，折竹毫不費力地在山中尋了一舊屋，許是被棄置許久，推門進去便是飛塵迎面。

商絨捂著鼻子咳嗽，卻見折竹拎著那道士的后領大步流星地踏進門去，然后隨手一丟，那道士子一，便直接靠在了墻。

屋子雖簡陋仄，但好歹有一張竹床，一桌一凳，關上那道門，也能暫時遮蔽山中風雪。

商絨的嗓子又干又，來的一路已經在咳，此時見了屋子里積蓄的灰塵便又咳得更厲害了些，看著折竹徑自掀了那積灰的青紗簾子走到竹床旁去。

青紗簾影影綽綽勾勒他頎長的姿，他隨手掀了那堆破爛被褥扔到一旁去，大約因為被褥的遮擋而竹床上不見什麼塵灰，他便要躺下去。

細微的塵灰在窗外投進來的里顆粒分明，他驀地回過頭來，青紗簾微微晃，好似被吹皺的湖面。

明明隔著這樣一道漣漪微泛的簾子，他的面容并看不真切，但商絨還是察覺到他在看，一瞬無所適從，甚至抿起，強忍起間的干。

到底也沒忍住，沒咳嗽，卻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

折竹也許是困極，眼尾都是紅的，也不知為何掀了簾子出來，輕瞥商絨一雙水霧盈盈的眼睛，卻是什麼也沒說，徑自出去了。

商絨不明所以，跟了上去。

來時，也有見到那一條嵌在開闊山坳的溪流，而此時，又跟著折竹走回了這里。

“折竹……”

商絨不知他在溪畔看什麼，才出聲喚他，卻見他借力一躍，飛至溪水中央，那柄劍在日下粼粼閃爍，劍鋒迅疾地劈開水波。

只見他玄黑的袂輕盈隨風，轉瞬他已穩穩落在溪畔。

年抬起握著劍柄的手，兩條魚整整齊齊地穿在他的劍鋒上，落在他彎起來的眼睛里，漂亮的斑清輝漾漾。

商絨怔怔他。

再回到山中舊屋，那道士仍靠在墻沒醒，而商絨坐在已干凈的凳子上，看著折竹將洗凈的風爐就著門外堆放的木柴來點燃，煮了一瓦罐的魚湯。

馬背上的雜袋里有一只竹管，里頭是雪白的鹽粒，所以此時的這鍋魚湯才能鮮而有味。

商絨嗅到那極香的味道便地盯著煮得咕嘟冒泡的瓦罐，折竹舀來一碗，抬眼瞥見那副神便頗覺好笑，將那碗魚湯放在的面前，“你臉上的東西已戴了許久，應該快落了，你便先摘了，也好喝湯。”

商絨摘了面，捧著發燙的湯碗，看著他轉走那青紗簾后，吱呀的聲音響了一瞬，是他躺在了那張竹床上。

被風嗆得泛干的嗓子因為溫熱的魚湯而好了些，商絨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地抿著魚湯喝，的那雙眼睛一會兒看嶙峋腐朽的木墻，一會兒看墻上掛著的蓑，再看腳下開裂的木。

看見墻的道士，他仍舊是折竹將他扔進來時的那個姿勢，也沒一下。

作極輕地放下空空的碗，商絨站起來，邁的步子也很輕，小心翼翼地走到那道士面前，盯著他那張滿是臟污的臉片刻，蹲下去，印著寶相花紋的袂輕拂地面。

試探著，出一手指靠近那道士的鼻尖，平穩的呼吸如風一般輕拂的指節，松了一口氣，又站起來墊腳去取掛在墻上的蓑。

蓑被掛得有些高，費了會兒力氣才取下來，撇過臉去抖了抖那蓑外面的灰塵，屏住呼吸等著漂浮跳躍的灰塵一顆顆在里散開，才又走到那道士面前，將厚重的蓑蓋在他上。

轉過瞧見風爐上熱氣已經散去許多的瓦罐，回頭看了看那道士，又去看簾子后那一道年的影，便拿起來桌上的瓦罐的蓋子蓋上去。

風爐里燒的是折斷了木柴而非細碳，木柴燃得快些，所以商絨便坐在桌前，學著折竹時不時地往里添柴。

始終靜默，屋只有木柴燃燒迸濺的火星子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響，一窗風雪彌漫，滿室靜悄悄。

商絨一手撐著下頜，習慣地默念起道經，暖暖的風爐熏得人神思遲緩，在這般閃閃爍爍的火里，約想起昨夜那一堆燒紅的火焰。

帶了滿腥氣的年托住的手肘，才使得沒從石上摔下去，那樣明亮的火照見年冷白的面龐。

無瑕中，卻又沾染了殷紅跡。

“都喝了？”

年另一只手著那只才從地上撿來的玉葫蘆，濃的眼睫一抬，他猶如沾著霜雪的嗓音里乍添一愕然。

商絨沒說話，只是努力睜著眼睛看他的臉，隔了片刻，冰涼的指腹及他的臉頰，在他更為驚愕的目中，一點，一點地拭干凈他臉上的跡。

末了，舒展手掌，給他看手指間的紅。

“噗”的聲音驀地傳來，商絨一下回過神，只見被添多了柴火的瓦罐煮沸，魚湯從瓦罐里冒了出來，流淌到風爐中又發出“滋滋”的聲音。

一下慌神，想也不想地手去蓋子，卻被燙得指腹一痛，狼狽地回手，站起來又撞到了桌。

膝蓋痛得厲害，卻也顧不上，忙要找布巾來，卻聽墻一聲重咳，回頭，正見那道士皺著臉，就要睜眼。

一自己的臉，當下一慌，也顧不得瓦罐了，拿起來桌上的面，快步掀開青紗簾子沖了進去。

“折竹！”

還沒到床邊去便急忙喚他。

竹床上的年早在魚湯煮沸時便已經清醒，此時他睜開眼睛，看慌慌張張地跑來，又聽見簾子外的靜，他便知那道士醒了。

坐起來，折竹從一旁的布袋子里取出來一只木盒，簡短道：“坐過來。”

商絨立即在床沿坐下，看他從盒子里取出來一張全新的面，就乖乖地仰起臉，等著他。

道士夢石才清醒過來便是好一陣頭暈目眩，他晃了晃腦袋，勉強睜起眼睛，這才發覺自己竟然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十分警覺地撐著墻壁，踉蹌地站起來，還未仔細打量這間屋子便聽到一道極年輕的聲音：“醒了？”

那一把嗓音清泠又悅耳。

夢石抬起一雙眼睛，過那拂搖曳的青紗簾子，約瞧見兩道影。

“你們是誰？”

夢石捂著自己的口，才發覺自己上不知為何沾了不潤的泥土。

“救你命的人。”

年似乎仍有幾分未消散干凈的睡意，聲音聽著慵懶。

“我夢石不過是一落魄道士……”夢石這話才說出口，又想起前日獄卒同他說過的話，他又停頓一下，隨即凄然一笑，“不，如今只怕連道士也不是了。”

他再度抬首，“不知我這樣的人對于公子來說，又有什麼價值？竟能令你費此周章將我從死牢劫出來？”

“道長廣結善緣，想必即便不是我，也會有旁人救你。”折竹一邊說著，一邊用指腹輕輕地在商絨的鬢邊一點點按著面的邊緣。

他的氣息如此相近，商絨聽見他這句話，不由睜起眼睛看他，可當他對上的目，又飛快地垂下眼睛去。

“旁人？哪有什麼旁人，”夢石不知里頭的境況，他只聽年這一句話便搖頭，看向窗外的天，“若不是公子，只怕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而折竹聽見他這句話便知祁玉松并未事先知會他什麼，他甚至不知祁玉松想救他。

他不不慢地替商絨粘面，揚，道，“我之所以救你，其實是因我與容州知州祁玉松有些舊怨。”

與知州祁玉松有舊怨？

夢石一愣。

“我將你救出，便是他祁玉松的失職，如此一來，孫家的那位晉遠都轉運使哪會輕易放過他，你說——是不是？”

年慢悠悠地說。

“就因為這個？”夢石仍有些猶疑。

“不然呢？”

折竹終于粘好了商絨的面，他的手指輕輕了一下的后頸，冰涼的溫度令商絨一下睜開眼睛。

折竹輕抬下頜示意，那雙眼睛剔又清亮。

商絨也不知為何，臉頰微微有些發燙，忙低頭去將腰間荷包里的一只斷的黛筆取出來乖乖遞給他。

“夢石道長，我必須提醒你，如今你不但是孫家恨不得碎尸萬段的仇人，更是祁玉松亟待解決的麻煩。”

黛筆的尖兒有點，折竹在床沿磨了磨。

“公子究竟想說些什麼？”

夢石此時并看不清那年，他的眉頭皺起來，抬步想要走簾，卻不防一枚纖薄的銀葉刺破青紗簾飛出來，著他的臉頰嵌他后的墻壁。

夢石的雙足頓時像是生了，沒再挪一步。

“沒什麼。”

他聽見簾再度傳來那年的聲音：“只是想問問你，究竟是想死，還是想活？”

夢石后背已驚出冷汗，可他到底也有一夜連殺孫家三人的本事，他此時并未有什麼懼怕的神，反倒平靜又坦然：“若能活，誰想死？”

豈料，聽了他這句話后，折竹驀地輕笑一聲。

商絨聽見他這一笑便一下抬起頭，折竹才湊到眉頭的黛筆一劃，青黛的澤暈了一團在的眼皮。

瞪著他，知道他這一聲笑，是在笑。

“公子因何發笑？”

夢石在簾外問。

而商絨盯著折竹，他臥蠶的弧度更深，他的目落在的臉上，卻對夢石道：“能活卻不愿活的也不是沒有。”

他的指腹輕薄薄的眼皮，使得的眼睛不停地隨著他的作而眨，他漫不經心地拭著眼皮上的痕跡：“這兒就有一個。”

夢石聞聲抬眼，隔著那道青紗簾，他約看見那年靠坐在床上，而那姑娘就在床沿。

他手中握了一樣東西，夢石瞧他在那姑娘眉間慢慢地勾描，便也猜出那應該是一支黛筆。

青紗拂如粼波，好一雙人影相對，滿窗明。